第 35 节
作者: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2      字数:4759
  多人和很多事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筷笼里有两双朱红的筷子,已经褪色了,这是小辉结婚时的喜筷——八年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小辉结婚,花光了父母所有的积蓄。案台上放着一盒淡绿色的伊利优酸乳,插着一根淡蓝色的吸管,小雅突然觉得,它很像医院里的导尿管——八年中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父亲病逝。父亲是癌症。父亲住院期间,嫂子只去看过一次。说是怀孕了,到医院去不吉利。她去的那天,父亲已经不行了,看到小辉,他叫;辉。小辉的泪落在被子上。小雅看见嫂子的手轻轻地拽着小辉的衣服,示意他往后站。小辉的衣服挨着了父亲的导尿管。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压不住阵脚了。每一股风吹来,最先慌乱的就是她。每一股风,都是嫂子那边吹来的。每一股风的颜色,都金澄澄的;生孩子的钱,做满月的钱,请保姆的钱,定牛奶的钱,上幼儿园的钱……每次张口,母亲都说没钱,他们磨蹭两次,末了还是给了。于是就既给了钱还不落好,说母亲对他们存心眼太多,敬酒不吃吃罚酒,是毛病。于是一边拿着钱,一边还对母亲进行着冷处理。
  父亲去世三年后,也就是小雅二十一岁的时候,她认识了何杨。两年后,他们结了婚。这是第三件大事。结婚的当天嫂子大闹,主题就是母亲给小雅的陪嫁太多。母亲辩解说那全是小雅平日积存的工资,自己一分钱也没贴给她。
  你要不把她养那么大,她能挣工资?她的钱还不就是你的钱?你还说不是存心给?!嫂子的脸活生生像粘上了一副狮子面具,小雅一辈子都记得。
  小雅婚后一年,母亲去世。第四件大事。母亲是脑溢血。安葬母亲的所有程序和父亲都一模一样。小雅记得格外仔细的,是车停在老家门口时,小辉迎上来背母亲下车时,被泪水漫过的脸上的皱纹——他已经开始老了。
  老得不可开交。
  因为那一刻的泪水,小雅原谅了小辉所有的糊涂和懦弱。
  母亲去世后,老房子被小辉卖掉,买了新楼。三室两厅,说是有弟弟小黎一厅一卧。小黎跟着小辉夫妇过了不到一星期,就回来了。他什么都没说,但小雅什么都能想象得到。小黎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小雅根本就没动。她知道小黎还会回来。小黎只有跟着她过。今年小黎刚刚考上了大学。这该是第五件大事了吧?小黎的学费和生活费自然也全是小雅的。
  和何杨谈恋爱的时候,何杨用尽了各种关系把小雅调进了体面的市政府大院,再也不用吃粉笔灰了。在旅游局办公室上班。一直到现在,市里有一个国家级风景区,山水绝佳,这两年渐渐火了起来,连续几年的门票收入都排进了全省前五名,业绩很好,局里的工资也很高,出差机会还相当多。
  就是这样,平淡而又不平淡。平淡的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不平淡的几亿句话也说不清楚。所以小雅从不对人说自己的家事。“与人共享欢乐,一个欢乐会变成两个欢乐;与人分担痛苦,一个痛苦会变成半个痛苦。”小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句混可笑的名言。她一直抱着这样一种准则:无论欢乐还是痛苦,清楚还是不清楚,都只是自己的。别人的共享和分担对你来说都只是隔靴搔痒。甚至,你的欢乐会变成别人的痛苦,你的痛苦也会成为别人的欢乐。你的清楚会成为别人的不清楚,你的不清楚也会成为别人的清楚。那么,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呢?
  四
  在北上的列车里,小雅第一次上卫生间的时候,在车厢拐角,看到了正在抽烟的陈歌。在烟雾缭绕中,陈歌向她沉静地笑了笑。小雅也笑笑。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要去东北的那一瞬间,虽然陈歌明明说过了他要去武汉,可小雅脑海里还是闪现出他和她在火车上相遇的情形。小雅平日就喜欢这种不着边际的猜想。现在,猜想却果然是真实的了。小雅并没有一丝惊喜。她往后看了看。
  他们在拐角处站着。拐角处很不稳定,颤颤巍巍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把人撂倒。小雅靠着车壁,颠簸了不知道多大一会儿,说:我过去吧。
  随你。陈歌说,吉林有个四平市,你知道吗?我们也有一单生意在那里。我得去那里一趟,也可以在沈阳呆两天。
  小雅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铺位里。
  到沈阳时已是黄昏,他们一前一后出了站,在一家招待所开两间房住下。换洗完毕之后去外面吃晚饭。附近的小街上有很多烧烤小摊,他们要了两个烤鸡架和烤鳕鱼,还有一些七零八碎。老板说五十六块钱。小雅要付,陈歌说:太不给哥哥面子了吧?
  要不,我们还是AA吧。小雅说:谁也没有权利花谁的钱。谁的钱都不好赚。
  陈歌讶异地看着小雅:怎么这样?
  这两天我们总要去外面玩,那就不是几十块钱的事情了。总得有一些原则的。小雅笑笑。
  他们在沈阳呆了三天时间。小雅主要的会期是一天。会后他们就开始玩。他们到北方图书城买了一些书,登了电视塔俯瞰了沈阻全景。逛了喧嚣不堪的北陵公园和寂静的大帅府,还到周恩来的母校里,坐在传说当年周恩来吐出“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那句名言的座位上留了个影。小雅带了相机,陈歌没带。小雅要陈歌也留一个,陈歌坚持不留。陈歌的坚持让小雅有一些隐隐的柔软。他还是懂她的。她想。
  最后一天下午,他们去了东陵。一进东陵小雅就被震住了。到处是苍苍翠翠遮天蔽日的古松。松叶的缝隙间衬着蓝天白云,显得十分洁净幽深。几尊石雕安宁的立在没膝的荒草中,落魄凄凉里又有一种让人却步的威严。他们没有走台阶,就在荒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到最后,他们看见了那个巨大的皇陵。他们站在皇陵前,向南眺望着皇陵衍生出绵延的建筑群。为了一个人的死,竟然要铺摆出这么大的排场。这一切繁琐的设计,不过都是为了一个人的死。小雅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站了一会儿,陈歌建议去古松林中休息一会儿。他们走进荒草深处。周围没有一个人。松涛阵阵。小雅觉得自己像一只闯进林海的鸟儿,虽然惬意,却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畏惧。一股风吹过,她蓦然觉得冷森森的,于是抱紧双臂道:我们走吧。
  陈歌的手臂顺着她的话音轻轻地划过来,把小雅揽到他的胸前。小雅俯下头,陈歌把她的下颌抬起,吻了下去。吻得很短。小雅把唇移开了。
  你的美是一座矿,被时间开采出来了。陈歌说。
  何杨是矿主。你不能偷矿的。小雅笑。
  别提他。陈歌说:看见你我就心疼。我回来得太晚了。
  嗅着他衣服上的气息,小雅觉得此时此刻,他的话有点儿陌生,也有点儿可笑。难道他早回来她就会和他结婚吗?
  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很幸福?陈歌问。
  又来了。小雅想,他又来了。挺好?真的挺好?真的很幸福?他好像已经是第三次这么问她了。这次关于幸福的用词更是有点像琼瑶小说里的语态了。也许小雅应该感动一下的。可她不。他似乎认定小雅的生活中有什么漏洞,需要他这么反反复复地捅一捅。他凭什么?小雅觉得心里有一块东西正在快速地硬起来,在替她抵挡和维护着什么。
  你想听到什么?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否定的,你可以同情我怜爱我?肯定的,你会为我祈祷为我祝福?小雅的脸上漾起嘲讽的微笑。
  我想听最真实的回答。陈歌说。
  那我告诉你,我真的很幸福。小雅挣开他的怀抱,顺手摘下一片草叶,其实,我的幸福和这片草叶一样,从来就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如果你不幸福,我觉得我是有责任的。陈歌的神色凝重起来:对不起。
  小雅忽然很讨厌他说这三个字时的姿态。对不起。有点儿莫名其妙的饱满和充足,仿佛说这三个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他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对不起对得起是有比较的。他们之间有过比较吗?没有。
  这话从何说起?小雅的微笑绽开了,我们有过什么承诺吗?有必要彼此负责吗?如果你一定想找点什么负责的话,那就对你自己负责吧。
  如果我当初没有走,你就是我的人了。
  那可不见得。小雅说,无论我和谁结婚,我都只是我自己的人。不会是任何人的人。
  小雅,其实这几年里,我一直在想你。陈歌停顿了一下,可你和我想象的有点儿不太一样。
  那就对了。小雅说,因为我没有理由按照你的想象生活。
  快走出东陵的时候,陈歌要小雅留个影,小雅说:不必了。
  回到招待所,服务员告诉小雅何杨来了电话,小雅马上在总台回了个长途,和何杨谈笑风生地聊了半天。放下电话后,她转身看见,陈歌一直在她背后站着,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
  吃过晚饭,他们各回各的房间,小雅正在洗澡,电话响了。她接起,是陈歌。
  我过去吧?他说。小心翼翼的。
  正洗澡呢。小雅说。
  陈歌不语。洗澡这个词,此时此刻,都让他们敏感。
  等半个小时再过来吧。小雅说。他的小心翼翼让她心软。而且,她也不怕他过来。前一段时间,她刚刚做过流产手术,她的身体不允许她荒唐。即使是何杨也不敢造次,何况陈歌?她不怕经不住他的进击。她相信自己的意志会站在身体这边保护自己的。她对他,绝对不会好过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陈歌敲门进来,随手关上了门,按下了保险。小雅听见保险轻微的咔哒声。她给他沏茶,他却把她抱住了,一直把她抱到床上,去解她的衣服。小雅起初任由他。后来她开始挣扎,她使劲地敲着他的胸,咚咚响。他停下来。你把我打疼了。他说。
  一个男人这个时候还说疼不疼,小雅想笑。觉得有一丝淡淡的失望。
  我不想让你这样。
  我知道你想。
  又不是没有过,有什么好想的?
  你对我太苛刻了。陈歌说,你会后悔的。
  是吗?那就让我后悔吧。
  陈歌抱住她。不再乱动。她嘴里抬着杠,也就让他这么抱着。
  你真是让我费劲。陈歌说。
  谁让你不费劲?
  没有谁。
  你应该说真话。大家都是成人了。你肯定经历过女人了。小雅说,当然,不想说就算了,那是你的自由。
  陈歌就开始讲他和一个黑龙江女人的事情。他说他刚出来那几年,在黑龙江时搞过一段水果批发。那个女人在税务局工作,有夫之妇,一次看见他口算账目,就对他钦佩得不得了,就喜欢上了他,不但以身相许,还为他离了婚。可他觉得不能和她结婚,就离开了。
  不能和人家结婚还害人家离婚?还接受人家的以身相许?
  我这么年轻,也需要解决生理问题啊。陈歌说,其实,也不纯粹是生理问题,也真是有些喜欢她。但后来才发现,要用这喜欢过一辈子,似乎还不够。后来她一直求我,我都没答应。还许诺给我五十万,我都没有动心。
  小雅笑:你的身价还挺高呢。
  陈歌起身,俯视着小雅的笑脸:我想在你腿上躺一会儿。
  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请求,小雅很意外。但是逢着这样氤氲的氛围,他又是那样一种恳求的口气,小雅无法拒绝——他总是有能力把事情控制在让她不喜欢却又无法拒绝的程度。
  小雅舒展开双腿,陈歌头枕着,闭上眼睛、小雅看见了他头上的白发。
  有白头发了。陈歌说:我老了。
  白发多于黑发的时候可以说老,黑发多于白发,只能说是成熟。
  陈歌笑了:要是白发和黑发一样多呢?
  不会的,不信你数一数。小雅的语调也调皮起来,如果真的一样多,那更应该恭喜你,你到达了男人魅力值最高的绝顶境界,能哄一打一打的小姑娘。
  那我怎么哄不了你?
  别刺激我。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是一块锈了的铁块。
  那我就是磁铁。
  这样无耻的话。两人都笑起来。
  其实我总觉得,你还是那个写诗的小姑娘。
  早就不是了。永远也不可能是了。小雅轻轻地说。她的眼前,忽然有一根手指按住了记忆的快退键,一幕幕闪现出父母亲相继去世的那些日子。那几年,她噌噌噌地成长着,什么也拦不住。父母亲把自己做成了肥料,让她的岁月加速沉淀,结出了累累硕果。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疏密亲远,轻重浮沉——全是她自己采摘自己品尝的果子,全是无花果。在这仓促的,透支的生长中,她的容颜,她的身体,一点点地褪去了青涩的皮毛,扎扎实实地光彩起来。陈歌说得不错,她就是那种越长越漂亮的女人。可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