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2      字数:4769
  他们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小雅给他们送水,送点心。他们从来没有人正眼看过小雅。在许多小说里,和同学的兄弟姊妹有什么浪漫的事似乎是很容易的,但小雅从来没遇到过一丝暧昧的表情。小雅知道,是自己长得太平淡了。当然也不是丑,丑的话他们也会赏赐给小雅几缕惊奇的目光。小雅什么都没有。这是一种由衷的忽视,也是一种淡淡的羞耻。小雅怀着被忽视的羞耻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像一株不会说话的庄稼。
  他们对小雅共同忽视着,小雅对他们也是一律平等。对小雅来说,这是一个男人的集体。这个集体是座园子,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和神情制造了一堵墙,墙上没有门邀请小雅进去。一扇都没有。小雅一直都在墙外悄悄地站着,东张西望。直到陈歌用一个动作为小雅剥离出了一条枝干,让她瞥见了园里的一抹青青。
  一天,小雅又去地里给他们送水,把水放在田垄边,她就打算离开。在男人丛中行走,她有些紧张慌乱,就把刚刚放好的水掠倒了,水汩汩地流出来,小雅竟然忘记了跳开,这时有一双手推了她一把,说:躲开!
  那双手又把水瓶扶起来,转回头问她:没烫着吧?小心点儿。
  没烫着吧?小雅记住了他腼腆的眼神。腼腆中又有一样东西要冲出来似的,有点儿责备和训斥,又有点儿焦急和关切。然而终归还是又腼腆下来:茸茸的,软软的,像是田野里一种叫紫云英的花。
  没烫着吧?在小雅的理想中,这样的话应该是她叫哥哥的那个人的,是小辉的。而应该说这话的小辉却什么也没说,他的嘴里正塞着半个馒头。
  从那以后,小雅开始注意陈歌。吃饭的,走路的,骑车的,干活的……各种姿态的陈歌都被她熟悉起来了。小雅的奶奶去世,小雅全家回乡下奔丧,陈歌也和几个同学去帮忙。小雅坐在灵棚里,看着他和那些男孩子一起聊天,打牌,会意的微笑,严肃的沉默。她闭上眼睛就能历数陈歌的神情。但陈歌仿佛忘了她,见了她如同以前一样,连个招呼都没有。但小雅也觉得自然。她看他,也只是看看而已,并没有让自己想得更深。她给自己定的爱情原则是:不做一个追人的人,只做被迫的人。如果不是对方首先爱上自己,自己就决不爱上对方。无论他是谁。
  所以,看看也只是看看。
  那一年,小雅师范毕业了,正在暑假里等待分配。陈歌已经和小辉一样工作了五年。他家里开着一个汽车运输队,经济条件非常好。他只有一个姐姐。如果他安分守己地过下去,做个腰包鼓鼓的小老板是一点儿问题没有的。可他不。他说他受够了。五年,整天和一茬茬花骨朵一般绽放的小孩子在一起,眼前的小孩子永远是那么大,而他已经二十二岁了。他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会以更快的速度衰老。他会疯的。
  一定要走!他对小辉说:到哪里都没关系,关键是走!
  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要,执意要离开这个小城出去闯荡。这种荒唐的想法激怒了年近花甲的父亲,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老父亲流着泪说,不会给他一分钱。这反而让他的倔强更加茁壮地成长起来。末了他二话没说,愤然出走——当然也走不到哪里去,小雅家就是他的江湖第一站。
  他找小辉借钱,说是需要一些创业的启动资金,数额是三千元。小雅是亲耳听见小辉这么说的。多年之后,小雅想起当时小辉说起三千元钱时的神情就想笑。年轻就是年轻啊,三千元就敢叫启动资金。而且还那么凝重,像背着一个海。
  也难怪小辉那么凝重,三千元他也没有。他向父母开口,被父母狠狠地训了一顿,大意就是不能助纣为虐。于是小辉只好去别的地方想办法。陈歌在他们家住着,等着小辉四处筹钱。小辉不在家,弟弟小黎整天跑出去疯玩。爸爸妈妈各自上各自的班。平常只有他和小雅两个。他常帮着小雅干点儿家务,小雅很快觉得,他好像很愿意和小雅说些什么了。
  一天晚上,陈歌敲响了小雅的门,向小雅借书看。小雅慌慌张张地找了几本书给他。多年之后他告诉小雅,当时小雅的脸很红,和小雅大红的睡衣相映成辉,像一朵娇艳的海棠。
  陈歌拿走书后小雅才想起来,有一本书里夹着自己写的一些诗,里面充满着那个年龄特有的呓语。有些篇章,还是匿名写给他的,写在信笺上。信笺的背景,是一层淡淡的玫瑰色。小雅不安起来,几次走到他的房间门口,想把那些东西要回去,终了还是缩手缩脚地走了。小雅怕他认为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借书后的第二天,趁他出去买东西,小雅终于逮着了机会,飞快地把那些东西取了出来。回到房间之后的陈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小雅以为他根本没看,心里才宁静下来。宁静中,又有些小小的空落。
  那天晚上,家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他坐在东厢房门口乘凉。小雅在水池边涮洗衣服。月华融融。小雅甚至连院子里的灯都没有开。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闲散中又透着微妙的精心和在意。
  到外面打算干什么?
  没想。先出去再说。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他笑了,怎么问这个?
  要是有的话,她对你这么就走了会有态度的。
  所以就没有。他说。静了片刻,他忽然给小雅讲起他夭折的初恋。说他在学校时怎样喜欢上了一个邻班的女孩子,那女孩家在农村,毕业后回乡下教书了。他又怎样追到乡下,大胆地向她表达衷情,而那个女孩子如何犹豫胆怯地拒绝了他。拒绝的原因是:他太有钱,条件太好,她怕他将来变心。
  小雅一边平静地听着一边难受着。当然是有些嫉妒那个女孩子。也替陈歌委屈。可那女孩子到底还是错过了他。这让小雅觉得有些安慰。而他又这样知心地对小雅讲自己的故事,这是小雅曾经做梦都想拥有的倾听权利。于是小雅一边难受着,一边委屈着,一边安慰着,又一边快乐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拧了几个圈。
  幸亏她拒绝了。要不然你的初恋给这样的人真是不值。她不配你。你们不是同一层次的人。陈歌讲完了,小雅说。小雅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时候,小雅不说则已,一说就常常这样唐突幼稚。什么是不值?什么是不配?什么是同一层次?现在看来每一句都应该打问号的话,小雅当时就像蹦炒豆一样吐了出来。
  陈歌的样子有些吃惊,好像是没想到小雅会这样直率。很久,他没说话。也许他是不好表态。小雅在嘉许他,他应该受用。但小雅贬低的却是他追求未果的人,这又等于在批评他的审美太差。
  其实,我现在还喜欢一个人,但我不能对她说。他终于开口。
  为什么?
  因为我要走,而她还没长大。
  小雅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其实小雅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自己——多半不是吧,但这种没长大的范围还是让小雅激动。那一年小雅十七岁,他二十二。二十二当然也是个没长大的年龄,但看十七岁,大约就觉得他们太小了。简直不是一代人了。
  小雅惶惶恐恐地往衣架上搭着衣服,水珠儿飞银碎玉,肯定有一些落溅到了陈歌的衣襟上。小雅看见他下意识地弹了弹手。
  你的诗很好。他又说。
  是吗?小雅无意识地接口,迅即又回过味儿来,你看过?
  你书里夹有。
  ——他还是看了。
  很难得。他缓缓地说,我以前对你没什么印象,你也总像一块石头一样不盲不语。现在才知道,你有这么丰富的思想。
  小雅笑了笑,没说话。衣服已经洗完了,小雅已经没事可做了。没有任何具体理由地和他呆在一起,似乎有些难为情。她把洗衣盆放好,走进屋子,隔着竹帘望着他的身影,思谋着再怎么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合乎情理地和他搭话。然而这种想法又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羞愧。她终于没再出去。灭灯之后,透过窗外的月光,她看见他安静地坐在东厢房门前,像月光下的一滴水,又像月光下的一条河。
  三
  小雅和陈歌最初的有些意味的交往仅止于此。之后,陈歌杳无音信。小辉每年春节去探望他的父母时,二老都会痛哭一场。后来有传说他死了。小雅不相信。她认定那肯定是谣言。她从没想到过他会就这么死去。她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男人会很韧性地活下来。
  八年之后,陈歌回来了。那天,小雅的半个月病假正好结束。半个月前,她做了流产手术。孩子已经两个月大了,可不能不做掉。前些时她的嘴里长了个大疔,医生开了许多捎炎药,没想到恰恰这个时候就怀孕了。咨询了医生,医生说有些消炎药可能会对胎儿的发育有影响,小雅和何杨商量了,就做了手术。在这个小城,这样的事情俗称“抱空窝”,是有贬义的成分在里面的,容易被人嘲笑。小雅夫妇除了小辉夫妇,谁都没有告诉,只说小雅身体不好,想静养一下。
  在床上窝了半个月,被子一股潮气。小雅就晒了被子。黄昏时分,她正在阳台上收被子,突然听见小辉喊她。她低头,隔着三层楼的距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陈歌。
  他没死。小雅在心里对自己轻轻地说。
  陈歌也仰头看着小雅。小雅笑了笑。陈歌把目光移开了。
  他们进屋。何杨给他们递烟,小雅给他们沏茶。寒暄了几句之后,小雅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陈歌打量着新房里的陈设,说:挺好。挺好。
  他没有提自己八年来的情形。一个字也没提。
  小辉带这样一个人来家干吗?他们离开小雅家后,何杨问。
  他是小辉的同学,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音讯了,好多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次好不容易回来,大约是想见一遍故人吧。
  故人?你是他什么故人?
  我是他同学的妹妹,难道不是故人?
  你们当年……没什么吧?
  反正我对他是没什么。
  那他肯定对你有什么。
  我不知道。
  我看得出来。他话虽然不多,可看你的眼神滋儿滋儿的。
  就是对我有什么又怎么了?不也挺好吗?这证明你的老婆有魅力,你不高兴吗?
  何杨呵呵地憨笑起来。
  第二天上午,小辉打电话要小雅和何杨过去吃饭。何杨有事没去——他一向都很少去。小雅去了。进屋看见陈歌一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们呢?小雅说。她没有和陈歌寒喧,仿佛天天见似的。
  他们都去菜市了。陈歌说。
  孩子也去了?
  去了。说话的时候,陈歌看着小雅,眼睛死死的。仿佛小雅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像。他再也不会用那样腼腆的眼神看着她了,这就是一个人的长大吧。小雅想起何杨用的形容词:滋儿滋儿的。
  你这些年怎么样?小雅说。她也盯着他。
  挺好。陈歌把眼睛移开了:你过得怎么样?
  你不是看到了吗?挺好。
  看到的都算数吗?陈歌慢悠悠地说。小雅立刻愤怒起来:他好像在审判她的生活。他有什么权利审判她的生活?
  眼前看到的不算数,跑了八年看不到的听不到的就算数了?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语气,说。
  陈歌忽地笑了:变厉害了。你。
  小雅把包放到沙发上,自己倒了杯水。她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是汗,好像那两句话是打仗一样。这么多年了,陈歌还是遗留给她一些紧张。
  你呢?她问陈歌,这么多年都在哪里?
  很多地方。
  做什么?
  生意。
  小雅沉默。
  还写诗吗?许久,他又问小雅。
  不写了。小雅说。
  真的挺好?陈歌又问。
  是。你还走吗?
  走。最近得到武汉一趟。有笔生意要谈。
  我过些天也要出门了。小雅说。她要去辽宁,和一个副局长一同走。东北有两个会,一个在长春,一个在沈阳。副局长参加长春的,她参加沈阳的。然后再一起回来。
  只有你们两个?
  是啊。那个副局长是女的。局里就我们两个女的,我们一起出门大家都放心。小雅知道他什么意思,说。
  陈歌大笑。
  他们就没有再说活。小雅走进厨房,一遍遍地擦着灶台。擦,擦。一直擦到哥嫂回来。陈歌手里拿着遥控器,自始至终没有换一个频道。
  挺好。小雅想着自己的回答。厨房里的瓷砖墙雪白锃亮,就像她回答时简洁无辜的神情。八年走过来,除了挺好,她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八年,从历史课本的角度去看,不值一提。但对于一段动荡的个人岁月来说,却足够长久。八年时间可以遇到很多人,可以碰到很多事,可以让很多人和很多事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