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
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1 字数:4772
菊花顾不得其他的了:村长,你咋,你咋非要跟她那个不可?她比俺还大五岁哩,她的模样也不如俺哪,你咋就看上了她……
村长笑了,你以为我真的是看上她了?她的模样能让我动心?呔;跟你说白了吧——我是冲她的名分去的——谁让她姓朱哩?谁让她是金枝玉叶哩?,谁让她是朱皇上正宗的三十七代孙女哩?——我只是,我只是想当回驸马,娄尝尝当驸马的滋味,过过当驸马的瘾……古往今来,普天之下有几人做得驸马呀……
闻之骇然,菊花瞠目结舌癔症了。
马翠花的毛病彻底被治好了,当菊花吞吞吐吐地向她说明了村长的意思后,马翠花竟仰天太笑了:你以为我的老眼没看得出来村长为的哪样三天两头往咱家来?我心里跟明镜一样,可怎么着也得为锁锁留住这媳妇呀,那就让村长来吧,把他请到家里来吧。马翠花笑过之后,脸上滚下了老泪,泪珠如小冰球凝在脸上。
锁锁杀的那只鸡正是为了款待村长——村长就喜欢吃炖母鸡。
村长是傍晚来到锁锁屋里的。村长一到,夭倏地暗了下来。村长说莫破费了,我只是过来坐坐。
村长的到来令锁锁兴高采烈,锁锁不记得以前的日子里村长何时到他家中来过,何况这一回是村长将他和媳妇从派出所领了回来,关在派出所的那两天滋味可不好受。自从村长将锁锁和媳妇从派出所领了回来,村长便三天两头地来,有时还会捎点什么给锁锁吃,所以锁锁甚至盼望着村长能天天来。
马翠花把锁锁拖到一边叮嘱:锁锁,你也不会喝酒,就别上桌了,让你媳妇一人在炕上陪村长喝就成。
锁锁听话地说好,俺才不喝酒哩,酒辣。俺在外面给你烧火。
马翠花长叹了一声:我的锁锁儿呀——
锁锁不明白妈为什么发这一声长叹,他突然问道:妈,村长来咱家喝了酒再没人敢动俺媳妇了吧?
马翠花又是一声长叹——我的憨锁锁呀……
此时锁锁那朱姓媳妇正坐在炕上愣愣发呆,脑袋被什么塞得满满的,又似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她甚至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炕上只有公主和村长了。很长时间炕上死寂着,村长只是用眼一眼一眼地啄着公主。后来,公主还是开口说话了:村长,真不知怎么谢你呀。
村长说,呔,见外了不是?让你这金枝玉叶受惊哩,我这比七品芝麻官还小的官有责任呀。别的不用多说了,今儿个你陪我把酒喝好就成,其实我这人不是个好酒的人,可既然喝就想喝好……嘿嘿,往后一切就没的问题……你先把你的家谱续——遍我听听,这怕是要写到咱高家庄的村史上哩……
这时候菊花喊锁锁去她屋里。菊花是第一次喊锁锁去她屋里,要放在以前锁锁求之不得,但现在锁锁不那样了,特别是此时锁锁哪里也不想去。
马翠花说,你兄弟媳妇喊你还不快过去。锁锁说不,俺不去,俺哪儿也不去,俺还要看俺媳妇咋样喝酒哩。
马翠花说喝酒有哪样看头?你兄弟媳妇找你必是有事,快给我过去。记着,我不喊你你别过来,你可要记住。
锁锁不情愿地走了。
一只发了疯的蝙蝠不知从哪里突然闯进了屋内,且一头扎向了炕间——村长感到头顶刷地一阵异样阴冷——蝙蝠的翅膀贴着他的头顶掠过,犹如一柄利刃削过——冷丁一颤,似感脑袋被砍去了一半,禁不住嘘了一声——手中的酒杯倾洒了,酒水如血浆在桌上四处流淌……
朱姓公主亦无声地叫了一声——她的双眼追着翻飞的蝙蝠,她真想变成一只蝙蝠,凌空飞逝于窗外的茫茫灰暗。
锁锁从没像现在这样,在菊花的面前老老实实地坐着,双眼沉沉地闭着,好像睡着了一样。其实他并没入睡,只是沉浸在常人无法理喻的“锁锁的世界”之中。
看着锁锁这副神态,菊花心中忽地涌起一股酸楚的悲悯,泪水扑簌簌滚落……
好像过去了一百年,锁锁从遥远的世界挟雷曳电呼地飞回,一下子跳将而起,似猛然发了癔症,浑身痉挛,疯张着双手大叫:杀!杀!杀了你吃肉!杀了你吃肉……
菊花惊恐不已,锁锁,你这是咋啦,锁锁你可吓死人了……
——锁锁陡然又从空中的拼杀世界跌落,一下子恢复了他憨傻的常态;甚至咧嘴痴痴地傻笑了。
菊花像马翠花那样叹了口长气:锁锁呀,你可把俺吓死了。锁锁,你刚才疯叫着“杀,杀”,你是要杀哪个?
——杀鸡。
菊花再叹一声:嗨,可怜的锁锁呀……
后来锁锁突然坐不住了,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要向门外冲。惊魂未定的菊花又吓了一跳,忙拉住锁锁——锁锁你要去哪里?
俺要回去!
菊花说,你回去做甚哩?妈没告诉你她不喊你别回去吗?
不,俺得回去,俺得回去看俺媳妇喝酒!
菊花拉也拉不住,锁锁跑回来了。
锁锁先是听到了媳妇的哭声。这时候锁锁表现出的是正常人的担心和焦灼,他一下子闯进了里屋——
马翠花无济于事地叫了一声——锁锁你别——
炕上,一幕奇怪的画面呈现在面前——村长在动他媳妇。
妈说谁的媳妇谁才能动——锁锁的脑袋里轰地一炸,要干出点什么。遗憾的是这…—炸炸得太强烈,将锁锁的思维又炸回到憨傻的常态。
村长迅速稳住了,说,锁锁,你来得正好,你媳妇被酒辣出了泪,我正给她醒酒哩。你也来喝一‘杯?
锁锁毕竟是憨子,这时候脑袋里的憨气冒了出来,占了上风,他竟痴痴地咧嘴笑了:俺才不喝,俺知道酒辣,俺媳妇都被辣哭了,俺更不敢喝了。
村长笑了,说锁锁还真有心眼哩,吃亏的事知道不干。
锁锁说村长你也醉了,再喝你也会被辣哭的。
村长越发笑了:锁锁,我会醉吗?我会被酒辣哭了?好吧,今儿个我就醉一回吧。你既然不喝那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锁锁说俺去给村长炖鸡。
好,锁锁也知道我这村长喜吃鸡,是母鸡吗锁锁?我喜吃的是炖母鸡;
俺妈要俺杀的就是母鸡,俺会杀错吗?
好锁锁,你用文火慢慢炖,我喜吃烂乎的,炖得越烂汤越有滋味。
锁锁转身离开了,锁锁媳妇深深地叫了一声锁锁,但锁锁似没听见。
灶间的马翠花总算舒了一口长气。
母鸡是在院子的一个小泥炉上用砂锅炖的,其实也用不着锁锁干什么的,既然锁锁主动提出要去炖鸡,给他点营生也好。马翠花说,锁锁,那你就看着院里的火吧,可别让砂锅炖干了,也别让炉膛短了火。
锁锁专心致志地蹲在小泥炉旁看着炖鸡了,刚才炕上的那一幕已被遗忘了,似乎根本就没看到。憨傻的人自有憨傻之福,免除了很多正常人不可避免的祸殃。正常人往往千方百计想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岂不知有的情景会通过眼睛让你中毒,无法驱散的毒素又往往会在心房发作,乃至爆炸,酿成玉石俱焚的毁灭。
锁锁还是感到身上莫名其妙地难受,似乎身体的某一部分也被炖在砂锅里了。
砂锅内的鸡汤咕咕地冒着气泡,渐渐地,香气雾样在院落弥漫开来。锁锁的鼻孔尽力张大,最大限度地将香气收入。锁锁有些受不了了,弄不明白为什么越来越大的香气会让他受不了。他冲灶间的妈喊了一声:妈呀,鸡炖好了,俺鼻子都灌满香气了。
马翠花说你看着慢慢炖吧,村长不是说喜吃烂乎的吗?火候还不到,你好生看着慢慢炖,水少了添水,柴没了续柴。你听话,妈不喊你你就在那儿看着炖。
老妈说的一种情况发生了——灶膛断柴了,眼看着熊熊的火苗由大变小,由小变成了一堆火星。锁锁当然会续柴,可身边的柴已经烧光了,他不得不请示了:妈,柴烧光了。
马翠花叹了一声,嗨,你不会续柴吗?
锁锁甚至感到了委屈,他大叫:没了柴续什么?续我的胳膊烧吗?
马翠花习惯了,难道要与一个憨子论什么短长吗?她甚至苦笑了一下:你去草棚拿吧,拿草棚最里边的柞树枝子,它的火力大。
锁锁遵命就去了草棚,尽管有棘草划扎,他还是听话地拱到了最里边,找到了柞树枝子,柞树枝子锁锁还是认得的。这是多么好的柞树枝呀,枝干粗细适中,长短正好,一些厚大的叶片还紧紧地抓住枝干不放,呈现出金属的光亮,且发出哗哗动听的响声,它将会燃烧出何等强劲的火力呀。
——锁锁弯腰抱柴,一只手竟在柴下触摸到了毛茸茸的一团,这只手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身子也禁不住跳了一下。但锁锁没叫,一般的惊骇还不至于让锁锁大呼小叫。他再次弯下腰掀开柴捆细看,原来是一只风干了的大老鼠!
这一惊骇让锁锁的脑袋发生了神奇的骤变:浑浑噩噩混混沌沌多年的头脑如休息了多年的睡狮幡然觉醒,蓄积的能量一下子释放:所有过目的影像放电影样一幅幅无比清晰地历历在目,任何正常的头脑也无法企及。有两幅情景让锁锁惊骇不已:
炕上的村长不是为自己的媳妇“醒酒”,而是在动他不该动的俺的媳妇……
那两个被死老鼠药死了猫的女人说:“锁叔呀,这老鼠药巴豆得很,叫‘药三辈’,老鼠吃了没命,狗吃了老鼠没命,人吃了狗也——”
锁锁的两腮滚动起了笑痕,其实那并非是笑,而是在狠命地咬牙——这老鼠药不是能药三辈吗?怎么能让它只药死了老鼠一辈便终止了呢?岂不是太浪费药力了吗?
锁锁如获至宝地抓起了老鼠,眉眼聚到了—起,这一回他是真的笑了。也许这是有生以来锁锁第一回有意识的笑……
锁锁抱起了柞树枝——连同那只死硕鼠一同抱起了。
锁锁将那只风干了的硕鼠放进了炖鸡的砂锅中。
锁锁将火力凶猛的柞树枝续进了灶膛。
柞树枝在灶膛变幻出凶猛的火焰,爆裂的火焰毕毕剥剥地歌唱——顽石也将被这样的火焰焚毁。
母鸡与硕鼠在砂锅里发出了最后的歌唱——咕噜噜,咕噜噜……
火焰的歌唱、母鸡与硕鼠的歌唱让院落、让整个高家庄都摇摇欲坠。
锁锁终于大叫一声:好了,好了,我把它们炖了个稀巴烂!
锁锁说他要亲自将砂锅端上桌。马翠花说你笨手笨脚还是妈来端吧。
锁锁的眼放出异样的光,他大叫着说不用,他非要亲自将砂锅端上桌不可。
马翠花和菊花惊骇不已,但她们不敢阻挡锁锁了。
看哪,锁锁竟不用什么铺垫,将吱吱响的砂锅从泥炉的火上一下子端了起来,离了泥炉的砂锅仍咕咕沸腾,似乎温度越来越在升高——俺一撒手连砂锅也会稀巴烂,统统会稀巴烂!锁锁大叫。
马翠花和菊花被锁锁的举动吓得不行,不依他已经是不可能了,可又怕烫坏了他的手:好,好,你端,你端,我找东西给你垫着。
不用,俺的手敢插进火堆里。
锁锁端着咕咕叫的砂锅走来,拦也不能拦了,只好由他了。
锁锁终于将砂锅端到了桌上,手指肚立时起了水泡,但他似乎并没感觉:村长,吃。炖了个稀巴烂。骨头也烂了。
村长用手绢揩了一下微汗的鼻翼:锁锁真能炖烂乎母鸡?
俺烧的是柞树枝,石头也能炖烂,统统全都炖烂了。
村长说好,柞树枝的火力可是大。又转头对金枝玉叶说,好了,好了,你没听锁锁说石头也能炖烂吗?石头都能炖烂难道还有什么炖不烂的东西吗?还是火候不到,火候一到统统“稀巴烂”——没的问题。来,尝尝锁锁炖的鸡汤。砂锅炖母鸡补着哪。
锁锁说这鸡汤哪个也不能动,俺是为村长炖的。
村长说好,好,看看,想不到啊,锁锁懂道理了,“哪个也不能动”,专给我炖的。好,好锁锁呀,有你这份心一切就没的问题了。那我就先尝尝,哈,嗯,还真是烂乎着哩,不用嚼就下去了,味道也不错,不,有股特别的鲜美,锁锁,你加了哪样好佐料?不一样啊,还真是不一样,我就喜尝这不一样的口味,世上不一样的口味可真是太多了。想不到啊,锁锁能炖出这么好的鸡汤,锁锁也能整出不一样的口味,我口福实在是不浅哪……
金枝玉叶、朱元璋的第三十七代孙女早巳是魂灵出窍,泥塑般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村长很晚很晚才离开了锁锁的家,不过不是自己用两条腿走的,而是几个。人将其抬出去的。
治保主任撇拉着瘸腿气喘吁吁,非常吃力地追着拖拉机跑,拖拉机上拉的自然是已半昏迷的村长。
今夜星光灿烂,奔跑的人群在地上晃动着比白昼更深重的影子,这样的夜晚是不易发生“鬼打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