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
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1 字数:4740
马翠花嗥叫着:不是你会是哪个?俺可怜的老黄狗啊,你死得冤哪……不是你又能是哪个?俺跟你拼了……
村长爹浑身是嘴分辩:我怎么会害老黄狗?我也是刚刚发现它不行了,我舍不得还来不及……一边分辩,一边招架,村长爹不占上风,吃了点亏。
几只正在觅食的鸡惊得扑楞楞跳开,可鸡们实在不想离开院门前这片空地,别处有雪覆盖着,自然觅不到果腹的食物,空地虽也没什么可吃的,但起码可刨得沙粒果腹。鸡们没走远,看这对老人只是做着撕扯推搡的游戏,并无大的威胁,便又复聚回来,对两个老人的争斗不闻不问了。因祸得福,老人的折腾的脚步开垦出一片新土,为鸡们觅食创造了新的希望。鸡们咯咯地叫起来。
两个老人的撕扯推搡自觉地暂告一段落,毕竟是老人,双方已经气喘吁吁了。打斗虽止,但马翠花的,隋绪反而激昂起来,转向对村长爹有理有据铿锵地批驳控诉:你舍不得它死?你会舍不得我的老黄狗死?统村唯你巴不得它快死!俺心里跟明镜一样——你等不得了,就下了毒手——你不害它哪个会害它?你说还有哪个害我的老黄狗子你不下毒手它能猛丁死了?一你怕爬墙头遭它咬!你才对它下了毒手!你个挨千刀的呀,你吃了人肉又要吃狗肉……
新仇旧恨又汇成了一首动人的泣诉歌谣:
扒灰的老不死呀,
爬墙头的老不死呀。
屈死的老黄狗你睁开眼呀,
拖了这老不死的祸害一朝去呀。
老黄狗直直地躺着,它不会想到它的死能激起主人如此的悲愤,惹出如此麻烦。
——血口喷人!老黄狗咬过我吗?压根儿没咬过——我爬墙头你听它冲我咬了?你当老黄狗跟你—样吗?它没咬我,还亲热地舔我哩,我能害这样的狗吗……情急之中顾此失彼,村长爹对”爬墙头”直言不讳了。也是迫不得已,既然疯婆子马翠花此时揪着狗的死亡胡搅蛮缠拼死拼活,那只有先摆脱死狗的干系了。
村长爹的话让马翠花激腾的脑海骤然一顿,嗥叫暂停,心下思想:的确没听见老黄狗冲这“爬墙头的”厮咬呀?也许是老黄狗老得耳背眼花了吧。毕竟是自己养了多年的狗,狗不嫌家贫,难道狗也会吃里爬外吗?——儿媳不是自己的儿媳吗?她不是也没冲“爬墙头”的厮咬吗?马翠花浑身打了个寒战,仇恨、恼怒反而成倍增加了。
即使狗的死亡真的与这“爬墙头的”毫不相干,马翠花也难以停止号啕和泣诉,她太需要进行—场号啕和泣诉了。祸害呀,你个老不死的呀,你吃了人肉又要吃狗肉。我的老黄狗呀,你睁开眼,拖了这老不死的祸害—朝去呀……
远处,有几个好事者闻听这里独特的热闹,袖了手颠颠跑过来,老人争吵比年轻人打架更有看头。小跑颠来的几个人口中甚至哼出了歌:老来少,老来俏,风流仗打起来更热闹。
——来人了。村长爹叫了一声。
马翠花虽情绪激昂,但并没糊涂,她清醒地意识到,让别人知晓了这个中的底细只能是有害无益,但要立即刹住泣嗥也是不可能的。汹涌的泣嗥滚滚如流,不可阻挡,只能让号啕的内容发生模糊的变化了:挨千刀呀俺的狗,挨千刀呀俺的狗……
看热闹的赶到跟前纳了闷儿,弄不清马翠花这是在骂哪个:自家的狗躺在地上死去,而主人竟还恶毒地诅咒它“挨千刀”。老远听着只言片语还有点滋味,咋到了跟前倒把人弄糊涂了?
这时候,有两个女人几乎同时从不同的胡同口出现,嘤嘤泣诉似空中零星的雪花飘浮,渐渐看得见两人的怀中都抱着什么:
俺的心肝宝贝呀……
你让俺揪心扯肝呀……
两个女人悲泣的内容如出一辙,似乎都被什么伤了心肝。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两个女人各自怀抱的同是猫,死去的猫。
如此同时,那几个孩子“点天灯”的游戏在不远处的场院开始了:几只被点着的老鼠拼命“鼠蹿”,向生命的终点冲刺,几条蜿蜒的火龙稍纵即逝,却激起了孩子们经久不息的一片欢腾。烧焦的老鼠发出了强烈刺鼻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村落。不少人被呛得连咳不止,村落顿时乌烟瘴气。
两个怀抱死猫的女人走到了一起,两只同样遭遇的猫相遇之后,不仅让各自的主人停止了啜泣,且减轻了主人的哀痛,转而追悼各自猫的生平功绩,追悼猫的不幸。
俺这只猫可是好猫呀,它可管事了,自从有了它,俺家就不见了老鼠呀。俺家大囤小缸的粮食一粒也没少呀,想不到到头来倒被老鼠给祸害了。
俺的猫比孩子还懂事,拉屎撒尿从来就知道自己找茅厕,拉完尿完还知道扒土掩盖呀。俺也是没想到呀,它就这么遭了难哪,世上还找得到这样的好猫吗?
两个怀抱死猫为死猫送殡的女人追悼着各自猫的生平功绩,走到菊花的门前了。
两只死猫,一条死狗在菊花的门前相遇了。
———老鼠呀,是老鼠呀!是药死的老鼠又药死了狗和猫!村长爹看一看两个女人怀抱的死猫,再看一看面前的死狗,一下子找到了祸根,他向那俩女人作出了解释,当然也是对马翠花的解释。村长爹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他多么庆幸制造祸殃的老鼠呀,他禁不住无比亲切十分感激地叫了一声“老鼠呀”。老鼠等了七十多年,终于听到了一声感激。
遭了殃的老鼠救了村长爹。
两个女人发现了死狗,失猫的哀痛一下子被医好了大半——狗比猫大。她们冲泣嗥的马翠花说,三婆,你还不晓得哇?二爷说的是呀——老鼠!都怨那该死的老鼠,怨那该死的老鼠药!老鼠吃了药被药死了,咱的猫和狗吃了药死的老鼠也跟着遭了殃。
看来她们说的是事实了,可马翠花实在不愿接受是药死的老鼠导致狗的死亡这一现实,她呜哇叫了一声:俺家没下老鼠药呀,哪家的死老鼠让俺的狗平白无故遭了殃呀……
村长爹终于得以喘息,他摸了一下脸面,伸展一下肢体——奇怪,浑身竟簌簌流淌着遭袭击前没有的轻松、舒坦,他禁不住又叫了一声,老鼠呀……
怀抱死猫的女人觉得应该与马翠花同仇敌忾,异口同声说,三婆呀,俺家里有猫用得着下老鼠药吗?他们家有没有老鼠咱不管,可他不能让咱的猫、狗也跟着遭殃,你说是不?
狗的死因看来难栽在“爬墙头”者身上了,但马翠花胸中积淤的仇恨如刚破了头的脓疮,必须找个出处发泄了——你们的猫吃耗子应当,猫天生就是拿耗子的嘛,拿耗子是猫的营生,死老鼠也是老鼠。俺的狗是拿耗子的嘛?凭什么让俺的狗也跟着遭殃?!
两个女人一时无言以对,没料到马翠花会冲她们发出这无从回答的逼问,本来死狗让她们失猫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慰藉,没料到也会让她们付出莫名其妙的代价。现在她们只能后悔不该来凑这份死狗的热闹了。
两个女人只想,陕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几年,村子越来越严重地陷入了鼠患之灾。老鼠不舍昼夜横行霸道,作恶多端,不仅食用而且糟贱了无数的粮食,它们将大宗的粮食盗到巢穴之中任其腐烂,并以咀嚼粮食磨炼牙齿,在粮仓里临时做窝,在粮囤面缸里屎尿,等等,等等。疯狂的老鼠们甚至多次聚众向养尊处优的猫发动进攻,可怜的猫在老鼠们凌厉的攻势下,竟荒唐地上演了一幕幕抱头鼠窜的荒诞闹剧。有一个不到三个月的婴儿,放在炕上无人照看时,活活被老鼠咬掉了两只耳朵。集市上充斥的那些假鼠药只能激起老鼠变本加厉的报复,而且种群在迅速扩大。这么说吧,甚嚣尘上的老鼠无恶不作,只差明目张胆向人发动大规模袭击了。然而这一次老鼠们遭难了,称得上是—场“鼠殃”——一些老鼠在深暗的洞穴默默死去,另一些则横尸屋堂、院落、街巷。而一些半死不活的则挺身屋内、院落,大胆地与谋害其性命的主人对峙,龇牙咧嘴吱吱怪叫,奄奄一息的生命爆发出最后的恐怖,不少主人惊叫着抱头鼠窜,他们在街头巷尾发出了惊骇的大呼小叫,一时间整个村落人心惶惶。
老鼠们遭了祸殃,其遗体又让它们的天敌同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少猫狗都为其殉了葬,甚至引发了世代的老邻居间反月……村落陷入纷纷扬扬的鼠殃引发的争斗之中。
成群的老鼠活着让村人憎恶不已,成堆的老鼠死去同样闹得村子鸡犬不宁。
没人理会,高家庄九十岁的老寿星“大茶壶”出现了,他拄着手杖战兢兢地围着村子转了一圈,见了谁也不言语,只是不时将手中的拐杖戳向天穹。最后,他孤独地站立在一堆被扫地出门的死鼠旁,手中的拐杖不停地在雪堆上戳出一个个深坑,口中念念有词:惩罚啊,惩罚,主的惩罚。高家庄呀……那意味似乎不单是指面前的死鼠。
这时候,马翠花四十多岁的大儿子锁锁出场了——院门吱嘎推开,锁锁先将硕大的脑袋探出来,随后才将臃肿的身子挪到门外。锁锁对门前吵闹的老妈、村长爹及那两个怀抱死猫的女人视而不见,当发现老黄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锁锁一下子来了兴致,晃着一身肥肉奔到了老妈身边,眼珠瞪得鸡蛋样大:呀,呀,狗,狗怎么不动了?这就算是死了?它就这么死了么?
锁锁有些憨傻,至今仍是光棍—条。
马翠花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刚才自己与村长爹打斗时咋就不见儿子的影?这无用的东西哟,哪怕他木桩样挺在身边也好,也算了我家中有人。我马翠花哪辈子伤了天,老天爷让我养下这么个傻儿子呀。但儿子此时表现出的是少有的正常神态,马翠花还是感到了少有的满意。锁锁,咱的大黄狗被药死了,活活被药死了呀。
待确认狗已死去,锁锁颠着浑身肥膘一下子跳了起来,拍着巴掌大叫:死了好,死了好,烀了吃肉,烀了吃肉……
两个怀抱死猫的女人忍不住笑了,傻锁锁给她们送来了作弄一下马翠花的机会:锁叔呀,这大黄狗白白扔了着实可惜,你看它多肥实呀,能烀一大锅肉,够你吃个十天半月的。狗肉可是好东西,可你敢烀了它吃肉吗了
锁锁认为他识破了这两个女人的伎俩:你不是说狗肉是好东西吗?你家的狗肉不好吃吗?你是馋俺家的狗肉,想让俺扔了你再偷着拾回家烀了。哼,俺烀了也不给你吃。
两个女人忍住笑:锁叔呀,这老鼠药巴豆得很,叫“药三辈”:老鼠吃了没命,,狗吃了老鼠没命,人吃了狗也没——
锁锁又二次跳起,口角淌着涎水冲那两个女人叫嚷:狗是俺的,狗是俺的。为了证实自己说法的正确,他又回过头来对马翠花说,妈,狗是咱的吧?她们要讹咱的狗——狗死了就不是俺的了?要不是俺的狗,俺天天用胯裆夹它的头,它会不咬俺的蛋子吗?
锁锁无以反驳的理由惹得两个女人忍俊不禁,咬着舌头笑弯了腰,锁锁毕竟是长辈,何况马翠花和村长爹还在面前。真难为她们了,她们不好大张旗鼓地笑,长辈在晚辈媳妇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又让人不能不笑。
锁锁也笑了,痴痴地笑了。他笑的内容是别人难以知晓的——两个女人哆嗦着笑,胸前的四只奶子便如老鼠样蹦跳着,把锁锁逗笑了。他指着两个女人蹦跳的四只奶子叫着:你们一人胸前跑上了两只老鼠,一人胸前跑了两只大老鼠,老鼠跑到怀里了,越笑老鼠越跳,你们还笑。
两个女人只好弯下腰来笑了。
马翠花甚至也忍不住笑了,只是眼角同时止不住淌出了酸泪,对一个憨儿子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指望这样的儿子为其撑立门庭不受外人欺辱么?指望他会说出什么得体的话来吗?她的心中百感交集,只能再叫一声,俺可怜的狗呀。
其实锁锁早就听到了门外热闹的厮打争吵,也辨清了是老妈在泣嗥。本来也想出来凑一凑热闹,只是不想放过眼前更难得的热闹:弟媳菊花倚在屋门上,全部精神都凝聚到院门外热闹的争吵上。锁锁冲弟媳笑了笑,弟媳没有理会,锁锁便靠近了些,弟媳仍没有挪开。锁锁大喜过望得寸进尺,伸手在弟媳浑圆的腚上深深地摸了一把——弟媳的腚原来是个火炉,烫得锁锁哆嗦打战,而弟媳却似没什么感觉,仍全神贯注捕捉院门外的热闹。
锁锁当然不晓得,相对院门外的恐惧,他制造的恐惧算不得什么,弟媳暂无暇理会。
以往可难得如此便宜,别说是摸一把,哪怕锁锁嬉笑着靠近,菊花也会惊弓之鸟样一下子跳开。今日,菊花这绝无仅有的老实状态给了锁锁一个难得的错误信息:今天可以在弟媳身上为所欲为了,但一时倒又让锁锁慌了手脚没了主张。他突然又觉得少了点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