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1      字数:4752
  “他老婆呢?”
  “死了。”
  “死了好,省得麻烦。”老朱婆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下了地,伸手在一个昏暗的地方掏,不知怎么掏的,“稀里哗啦”,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一地酒瓶子。也不管它,再掏,终于掏出一个报纸包,扔过来,让香捧看,自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大吃大喝。“我叫你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这个,你就别管人家是不是个掌鞋的,能遇上这样个人,就算不赖了,你就一条心跟他过吧……”
  香捧打开报纸包一看,里边是两个相册,大部分是她的照片。
  “咋样?想当年,姐也不算难看吧?往哪儿一走,身后全是眼睛……”
  不知怎么老朱婆子开口称“姐”了。光线昏暗,照片看不真切,不过漂亮那是真的,进过不少男人的美梦。但丈夫工亡后,老朱婆子再也没有找过人。
  “我看你这么一个人过,也挺好的,多省心呀。”香捧有意套她说话。
  “挺好的,可不挺好的,你看我这不挺好的吗?你也想试试?那可没人拦挡着,你就好好试试吧,不光省心,还省事哪,唉唉……”老朱婆子捏了些熟食放嘴里,喝了一大口酒,脸颊发红,两眼迷离。
  老朱婆子为什么一个人过,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矿里矿外的热门话题。有说她不是不找男人是找不着的,有说她有病的,有说她偷着找谁也不知道的。
  “那你当初,咋没也找个人一起过呢,朱姐?”香捧的语气有意无意的。
  “找个人,还找什么人?我就是嘎巴一声死了,这辈子我都对不起我们老杨,我还找什么人……”老朱婆子一仰脖喝了一大口酒。
  老朱婆子称她丈夫老杨了。她丈夫死时,还不是老头,年龄跟贵山没时相仿佛,那时老朱婆子还叫他名字,听说是叫长发吧。她是什么时候改过口来的?关于她说的她对不起他们老杨的事,香捧不太清楚,只听说当年她一看见杨长发的遗体,就“咣咣咣”直磕头,呼天抢地的,不停地说“我对不起你呀”。
  “我们老杨在那边等着我呢,我们说好了,我这边事一了,就过去找他……”老朱婆子边喝着酒,边自言自语,看不出脸上是一种什么表情。她怎么能和老杨说好了呢,老杨从大眼拉出来时就已经不行了。
  “半夜里醒了睡不着觉咋办?难道你也吃了刘素改说的那种药吗?”香捧真想问问老朱婆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刘素改常说,世上就是没有吃上就不想男人的药,要有,吃上一包就好了。
  “我和他过了十多年,从没红过脸,他说啥是啥。倒也不是我没工作,得靠他养活,是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合心情,对脾气……我跟你说,我俩感情上没说儿,那叫恋乎,别看过了十多年,我敢说—删、年轻的也比不了,他摸我一把,我看他一眼,得,不管什么时候,就来上……还就是那天,我没答应他……”
  老朱婆子的两眼有些发直,话却多了,又倒了一小碗,一口干了:
  “有些事就是怪,那天的事,如今想起来,还觉着怪。那天他上三班,两点多钟,我就给他收拾饭。他磨磨悠悠,围着我转,有用的没用的,一个劲儿和你嘞嘞,还帮你撮煤,帮你择菜,黏黏糊糊的,往常他可不那样。我说你上屋坐那儿等着去,熟了还不给你吃,围着锅台转,跟个老娘儿们似的。也不知是咋的,那天我就是心烦,脸子肯定不好看。吃了饭,他点上根烟抽着,我收拾碗,冷不防,他在身后把我抱住了。我知道他想要那个,以前那事白天也常有——他三班倒,赶上夜班,可不能干靠着。我看看点,都快到他该走的时候了,就说这急三火四的,等你下班回来吧……那天我真昏了头了我,生就没觉出他跟往日不一样……”
  突然老朱婆子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是那种掩着嘴,怕满嘴的饭菜喷出来的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那天他走出家门,就没再回来……”
  香捧紧眨眨眼睛,泪水还是流了出来,连忙低头去看照片。
  老朱婆子干瞎瞎的两眼没有泪,有些鼻涕流了下来。她擦一把抹一把的,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听语气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是在跟他们老杨说话:
  “要是那天……半个钟头……大眼……回来……”
  如果那天听老杨的话,办了那事再走,赶过去半个小时,老杨肯定就不会掉大眼去了,就能回来……香捧听得出来,老朱婆子是在深深地追悔和自责。
  这么多年了,当年的事,老朱婆子再没有忘记,还在追悔和自责,她一直在这么深深地追悔和自责吗?
  相册里有一些她两个儿子的照片。老杨没时,她的两个儿子和涛涛丽丽大小差不多,不知她花了多少心血、气力,供他们哥儿俩—个上了中专,一个读完了大学,如今都工作生活在外地,却谁也没有子承父业。有人说这是老朱婆子的安排,也有人说是孩子们自作主张,反正他们谁也没报考煤炭院校,都远离了煤矿。老朱婆子到儿子家去过,两个儿子的家都去过,又回来了。
  “扔下老杨一个人在这边,他太孤单了……”老朱婆子回来后常常这样说。
  但也有人说,她那两个儿子的家,根本就没有她栖身的地方。
  老朱婆子领着遗属生活费,她的儿子们也常寄钱给她。这么说来,她的生活应该是有保障的,可为啥她还天天出去卖菜呢?
  耳边响起了鼾声。香捧抬头一看,老朱婆子四仰八叉躺在桌旁,已经睡着了,她的那只猫也依偎在她身边睡着了。
  杜造说起了抚恤金的问题。
  刚张口时说的是楼房:
  “你看,咱们还住着这破房子,我那几个同学,都住上楼了,七八十平……”
  杜造是在香捧身上说这些话的。他们刚开始。这个开始,已经酝酿了两天,开始时像是香捧单方面的酝酿。为了经营这个开始,香捧费尽了心机。不回自建房,不说戗茬的话,上街花自己的钱给杜造的女儿买了双凉鞋,给下班回来的杜造倒好了洗脸水(下班回家洗脸洗脚,是香捧给杜造建立起来的习惯)。杜造草草地洗了洗,扬起脸说:“老伴儿,弄点酒呗。”脸上有点笑意,话也亲热了些。香捧“哎哎”连声,小跑着弄菜找酒,心想一会儿自己也喝上点。都弄利索了,倒一盅端过去,没想到杜造接过去后,真倒了一盅给她,两个人都端了起来,还碰了碰,一饮而尽,那时香捧就美美地想今天太阳这是从西边升起来了。
  果然早早就开始了,而刚开始杜造就说起了楼。
  “我可没说你必须有楼……”香捧还以为杜造心生歉意了呢。
  “不,我想买!”杜造边动着边说,口气不容置疑。
  “那我可沾光啦。”香捧双臂箍紧杜造的腰。
  “你把你那钱,拿出来吧。”杜造停住不动了。
  “什么钱,我有什么钱?”香捧—愣。
  “抚恤金呀,你不存着五六万的抚恤金吗?”灰暗中杜造目光灼灼。
  “……”香捧手松开了。杜造不说,香捧几乎忘了,在她的名下,是有一笔抚恤金存着,那是贵山的卖命钱,五万块多一点,刚领到手时,看着两个想爸爸哭睡了的孩子她暗暗立下誓:自己就是病死饿死也不能动,就用它来供涛涛丽丽上大学,算死去的爹对孩子的一个交代,也算自己对死去的丈夫的一个交代。她把自己的誓言写在纸条上,领着孩子上后山,跪在贵山墓前念叨着烧了。她把那笔钱存成了死期,去年娘家侄子结婚来借她都没借,怎么能拿出来买楼呢?
  “那钱,让我存成死期的了……”
  “就算你先借给我……”杜造退了一步。
  “这么多年,你就没存下点儿?”
  “有是有过点儿,老大结婚,他妈住院,都花了。”
  “咱先不忙买那房子,啊?我一个月能开几个,你有那个店……”
  “别老盯着我那店,我那店进不了几个钱。不像前些年了,前些年,人们穿的鞋假的多,几天就得修一修,钱来得多。这工夫可好,那鞋穿上不坏,光是钉个掌,挣不着钱。原来一块钱的活没人干,现在五毛的都抢。光靠攒钱买楼,猴年马月能买上……”
  “我看这房子挺好的……”
  “我看你就没真心想跟我过……”
  没奈何,香捧只得将那钱的用场说了出来,包括烧那张纸条的事。杜造也有话说:“先把楼买上,等他们上了大学,我要有钱,能不管吗?”
  “那钱,我不想动。”香捧还是不吐口。
  “我看你就真没真心和我过!”杜造又说了一遍。
  “咱今儿个先不说这个,啊?”早已凉锅冷灶,香捧动了动,示意将爱进行到底。谁知杜造竟一扭身下去了,什么也没说,转过身睡了,把她一个人晾在黑暗中。毛巾被不知扯到哪儿去了,光着身子的香捧直挺挺地躺着,脑子一片空白。窗户是开着的,夜的风撩起窗帘吹进来。香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冷战,抱着冰凉的肩膀,嘤嘤地哭起来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香捧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这是头一回谈钱。回家时,母亲曾给她出过主意,“让他把钱交给你”,她没听。杜造手里有多少钱,店里一天能挣多少钱,杜造没说过,她也没问过。她在井口干临时工一个月开多少钱,她和两个孩子一个月的生活费多少钱,她跟杜造念叨过,杜造没吱声。每天的零花钱,杜造没给过,她也没要过,用着花,就拿自己开的钱。和贵山过时不是这样,那时候一开支,贵山就如数把钱交给她,家里的财政大权由她一人掌管。她也知道现在这样不是回事,一家人,日子不能这样过,好像一家两制,心想可该跟杜造说说了,却一直没有开口,怕杜造说别的,总是想等两个人的感情厚厚再说,谁知杜造倒先提起来了。
  杜造肯定生气了!香捧长时间地哭着,心惴惴的,有点怕,莫名其妙地怕。香捧还没看过杜造生气,不知道事情会闹成啥样。
  班上的活儿是薅草,薅那些可薅可不薅的草。
  一天,香捧正和刘素改薅草,门口开进来一辆面包车。丛主席迎上前去,领着从车上下来的人在院里转。那些人穿得都挺洋气,一人手里一个照相机,其中一多半人戴着眼镜,有人的眼镜上还拴着亮晶晶的细链儿。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有的人还对准她们“咔咔咔”照了好几下。
  那些人走过去一会儿,丛主席就跑过来了,叫香捧跟他走。丛主席对香捧说,这些人是从山下那个城市来的,摄协的,到井口来采采风,专门让你去呢。
  香捧跟着丛主席走,一跟跟到选煤楼仓上。采风的人正端着相机让仓上的女工摆姿势。一个穿咖啡色西服戴细链眼镜的采风人,让香捧换上仓上女工的工作服,戴上仓上女工的卫生帽,伸手将鬓发往外扯一扯,左看右看,侧看仰看,突然击掌叫好。
  “我叫许达一,”那人伸过手来,“请你多多配合。”
  香捧忍不住笑了(她听成了“许大姨”),也说了自己的姓名,不自然地伸出手,和许达一握了握。
  许达—让香捧在好几处地方摆出好几种姿势作出好几种表情,一一“咔咔”照下,又一次握手,扔下无数句“谢谢”,最后腾出手来将披落下来的长长的头发撩上去,倒退着,上车走了。
  香捧觉得这个人挺啰嗦挺好笑。
  那天深夜,窗上一道闪电亮起,接着传来整座山被劈开似的雷声。
  “涛涛!涛涛现在正干啥呢?睡着了吗?”香捧—下子想起了涛涛。涛涛长这么大,就怕打雷,一阴天就往家跑,一打雷就往大人怀里扎。香捧起身,撩开窗帘看,又有一道闪电划过黑暗,晃得人眼睛都花了,随后是一串连环雷声滚动着在很低的空中炸响。
  穿衣下地,摸了把伞,出门就走。
  风雨像堵墙一样推阻着她,雨落在身上沁心地凉。
  怕河中下来洪水,绕远走石桥,进自建房时,虽然有伞,浑身也已湿透。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木板门。一阵猛敲。开门出来的人拿着手电,被风雨撕碎的光亮后面,隐约看出是董林。董林让她快快进院,她站着没动,问:“涛涛呢?”董林略转开身,涛涛就在董林身后,瑟瑟地一手牵着董林衣角。
  “涛涛,别怕!”她大声说。
  “……”涛涛没说话,好像是点了点头。
  一种复杂的异样的感觉袭来,那是一种自己成了局外人的酸楚,儿子变得陌生了的疼痛,这感觉首先在心头上尖锐地生成,很快就蔓延到整个的心。是的,她隐隐约约地觉出,涛涛对自己有点冷漠、疏远了。两天没回来了,这两天,你都干了什么,想了些什么?香捧陷入了深深的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