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花旗      更新:2021-07-17 08:31      字数:4739
  枪毙。跳井。坟是后来修的。
  我的外公和外婆呢,也是这么死的吗?
  逃出去了,和你两个舅舅。
  我妈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逃?
  这个你问老爷子,我也不知道。
  末雁那天下山的步子很急,脚似乎离开了身体在独自飞行,百川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末雁的神经在那一刻兴奋起来了,仿佛在沉睡多年之后突然被唤醒,浑身带着初醒的抖擞和警觉。她知道她正在渐渐走进一个故事,一个让母亲艰难地捂了很多年,发酵到随时可以轰然爆炸的故事。
  下了山,远远的,就看见了牵着狗等在街口的灵灵。
  末雁是在军用机场等待登机的时候,发现了越明的信的。
  信藏在她随身提包的里兜,和她的护照身份证件放在一起,她绝无可能错过。
  信是越明策划的,可是真正属于越明写的部分,却只有两句话:“末雁,希望你能在那样遥远的地方清醒地考虑我的建议——趁我们还有机会过另外一种生活的时候。”剩余的部分是律师起草的离婚协议书。
  其实越明在略微年轻一些的时候也提起过分开的事,但是语气和姿势都是含混暧昧,接近于暗示的。越明越老,就越急切地想离婚,因为生命的绳索越来越短了,他必须紧紧地拽住最后一截。末雁后来渐渐明白了,其实男人有时比女人更加害怕老去。
  现在末雁回想起来,越明在自己出差去北极的事情上表现出来的过分热心,实际上是一次精心的预谋。越明无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厌倦了她,他渴望自由。他宁愿背过身去捅她十刀,却不忍心当面给她一拳头。越明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同时用善良和懦弱来定位的男人。
  末雁从头到尾地看完了离婚协议书,心里涌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动用这样一个头脑清醒思维详尽又富有人情味的律师,大概起码得花费一千加元。她把信折起来,放回提包。对于这样迂回的进攻,她决定完全不予回应。虽然她注定抓不住越明了,但是维系他们关系的最后一段锁链还捏在她的手里,她必须看着越明真刀真枪面对面地亲手砍断。越明必须直面这个粗粝的伤口。自由和良心,不能两者皆得。
  怀着一丝接近于快感的漠然,末雁登上了飞往北极的军用飞机。她和几位来自欧洲和日本的科学家将在飞机上集合,一起前往加军基地考察北极大气层状况。
  经过两天的集训和休整之后,这队人马开始分组在野外作业。为了防止空气污染,工作车辆都必须停泊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大家徒步进入工作区。沿途是一片没有任何参照物的茫茫雪地,唯一的路标是一条从停车场一直连到实验室的铁索——是为了防止迷路的。
  和末雁搭档的是德国人汉斯。汉斯是海德堡大学工学院的教授,德国环境气象局的高级顾问,同时还持有飞机驾驶执照——从育空山谷到加军基地的那一段路,就是汉斯开的飞机。
  沿着一条单调的铁索步行,谈话就成了瓦解瞌睡的唯一药方。汉斯会一些简单的英文,末雁会一些简单的德文,两人用有限的共同语言交流,对话就变得言简意赅起来。
  汉斯,你飞机,开得好。
  可是,汽车,不开。
  上班,怎么办?
  自行车,没有污染,简单,干净。
  雁,多伦多,好吗?
  太大,汽车,堵,每天。
  大城市,我,不喜欢,麻烦。
  汉斯做了个龇牙咧嘴的恐怖表情,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的光照已经十分微弱,整个白天都如令人昏昏欲睡的黄昏。再过一两个星期,北极将进入漫漫长夜。末雁和汉斯是在微弱的光亮中出发的,却在途中遭遇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日落。
  天黑得很快。没有建筑物和公路的阻隔,天和地之间除却了连绵环绕的低矮山峦,几乎是一种赤裸的相拥。日落的过程里其实完全没有太阳,太阳在那个时刻里只是一种想象,一种由光而来的想象。地除了天一无所有,天除了光一无所有。光是无云无雾,纯净透明的。从橙过渡到紫,从紫过渡到青,再从青过渡到灰。每一层的过渡仿佛都是一种撕扯和挣扎,是天地相拥翻滚的过程中溅出的叹息。
  突然间,天滚到了地的身下,世界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虽然有过短暂的渲染和铺垫,黑暗的来临依旧是突兀没有防备的。黑暗大笔大笔地抹去了生辣的胆气朦胧的渴望,剩下的只是令人颤簌不安的孤单和绝望。这个暗夜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暗夜,这个暗夜太冗长了,通往下一个日出的时辰似乎遥遥无期。末雁知道光滚落下去的那个地方,女儿灵灵大约已经点上了灯。灵灵有属于自己的灯,即使没有太阳,灵灵的灯也会长长地亮着,照着脚,照着身,照着别人,也被别人照着。
  而她却只有她自己了。
  刹那间,末雁有了一丝永无天日的恐慌,在黑暗中格格地发起抖来。
  汉斯回头,在工作灯微弱的光亮里他看见了末雁扭曲的五官。
  “汉斯,我母亲,死了。我先生,要离开。”
  “我母亲,不喜欢我,从来都是。我先生,也一样。”
  末雁说完,就吃了一大惊。这些话仿佛没有经过她的脑子,甚至没有经过她的嘴,从一个似乎不属于她管辖的地方,毫无预兆地奔涌了出来,涌向了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黑暗遮掩了她最初的羞愧,黑暗中她渐渐习惯了自己的鲁莽。多年来死死地压在心上的两块大石头,突然间挪动了一下,有了一丝的缝隙。长久荷重的地方,隐隐有了一点感觉。过了一会儿,末雁才明白那种感觉是钝痛,一种让人死不了也活不好的隐痛。
  汉斯没有说话。后来有一条胳膊伸过来,搂住了末雁的肩。
  “雁,你要不要哭一哭,就在这里?”
  末雁靠在汉斯的胸前,防寒服的尼龙面料窸窸窣窣地擦着她的脸。黑暗和寒冷如两把快刀交错着削尖了她的嗅觉,她一下子闻到了他下颌刮胡水的气味,那是一种接近于生姜水的气味。她迫不及待地寻找着眼泪,眼泪却绕过了她,流失在莫名的角落。石头多年压迫着她的心,心习惯了压迫,就长出层层叠叠的茧子。茧子覆盖之下的一切都是迟钝的,爱和恨的感觉都离她很遥远,她拥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麻木。这样的麻木如沙化的土,是留不住激情留不住眼泪的。
  “汉斯,我很久,不哭了。我是说,我不会哭了。”
  “雁,哪一天你能哭了,你就好了。”
  那天晚上末雁和汉斯面对面地坐在基地的餐厅里吃晚饭,眼睛里却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些闪闪的光亮。在那样的旷野里经历了那样的日落,两人仿佛共同拥有了一个心照不宜的秘密。从陌生到熟稔的过程,只经过了那个日落,轻轻一跳就越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末雁醒来,发现房间门口摆着一个水杯,水杯里泡了一株芹菜,茎秆很细,叶子却很疏大。杯子旁边是一本书,书的扉页里夹了一张纸条:
  雁:
  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北极秋天里只有这个可以送给你了——是从餐厅厨房偷的。生活在零上二十度阳光里的人,应该快乐一些。亨利大卫索罗的散文极好,尤其是那篇《沃登湖上》,送给你打发在这里的无聊日子,愿你心情渐渐好起来。其实不一定非要等待别人来喜欢你的,你可以尝试着先喜欢自己。如果都在等待,可能至今世界上还只有哲学而没有科学。
  汉斯
  在北极后来的日子里,末雁和汉斯一直在大项目组里工作,再也没有机会单独相处。晚上在餐厅吃饭,末雁用目光邀请汉斯,汉斯也没有刻意地坐在她身边。两人混在众人中间依旧言简意赅地维持着他们的对话方式,却觉得每一句话都蕴藏了许多句话的重量,甚至连停顿和微笑也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
  项目结束时,是汉斯先送末雁走的。汉斯紧紧地拥住末雁,贴在末雁的耳根,说:
  “雁,记得,你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汉斯,你是说,我很愚蠢,是吗?”
  汉斯微笑不答,只说:“等我的电邮。”
  末雁在飞机上继续翻看汉斯推荐的《沃登湖上》,发现书里有几段话是汉斯用彩笔画了加重线的:
  我到树林居住是因为我想有意识地去生活,只面对生活中最基本而必需的内容,看自已是否可从中学到真道,免得面临死亡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生活过。我不愿意过那种不是生活的生活,因为生命实在太昂贵了。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律己,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简化成最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
  至此时末雁方明白汉斯临行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越明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年轻一些的时候,越明还有几分耐心来絮叨她缺乏心机的种种具体表现。到后来,耐心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磨薄,他学会了只用“简单”两个字来概括她的一切缺陷。越明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嘴角带了一丝医生对绝症病人的那种无奈和怜悯。
  一样的话,在两个男人嘴里,演绎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涵义。
  那天末雁坐在飞机里,看着久违了的阳光浪一样地涌进云层,回想自己的生活,像是一只蜘蛛,最初始的时候只是吐着一根丝行走,目的固执单一。后来在不经意间,就织成了一片网,网里当然也织进了自己。网托着她生活,离了网她无从生活。在网中她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因为网已经成了她的天地。其实她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是衔着第一根丝起步时的日子。第一根丝的日子,对索罗来说是到沃登湖去,对汉斯来说是骑自行车上班,对自己来说呢?
  末雁的心里,突然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有光从那里汩汩流入。她没有想到,属于她的光和暖,竟会从那个蕴藏了最浓重的黑暗和寒冷的极地生出的。
  回到多伦多,末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后来的日子里,末雁开始耐心而认真地等待着汉斯的电子信。一直等到自己和灵灵登上了跨越太平洋的飞机,汉斯却依旧在地球的另一头长久而固执地沉默着。
  汉斯这根蜡烛是在末雁生命最暗淡的那个时刻燃起来的。蜡烛太弱也太短了,蜡烛只够让末雁看到了脚前的路,蜡烛却照不到隧道的尽头。烛光在远没有抵达隧道尽头的时候就已经被黑暗吞没。
  末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
  “这个宅院有个名号叫紫东院,是你曾外公取的,先前门上有块石匾,写的就是‘紫气东来’。从民国二年正月开始造,到民国四年立夏完工,请的是福建来的泥瓦匠——你曾外公看不上当地人的手艺。你曾外公去世以后,这里住的是你外公黄寿渊和大外公黄寿田两兄弟。土改后归了公,贫协、乡政府,都在这里办过公。”
  财求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点了一枝烟慢慢地抽着。烟是云烟,刀子似的割着嗓子,老头呵呵地咳嗽着,痰在喉咙口聚集聒噪着。
  石阶共有五级,却没有一级是完整的。石头塌裂处,爬着些低矮的不灰不黄的野草,草上稀疏地开几朵蛆似的花。老宅的破旧,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末雁走上台阶,站在厚厚的木门前,用指甲抠着门上的油漆。最上面的一层是黑色的,斑驳之处,隐隐露出来的是朱红。朱红底下,是另外一层的朱红。那一层朱红底下,就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朱红了。每一层颜色,大约都是一个年代。每一个年代都有一个故事,末雁急切地想走进那些故事。
  门轻轻一推就咿呀一声开了——原本是没有锁的。末雁跨过门槛,便猝不及防地一脚跌进了历史。
  院中有一棵树,老是老些,却还活着。枝叶很是稀疏,早已遮不住阳光了,于是青砖地上便爬满了黑白交错的树影。末雁走近来,看见了树身上的累累疤痕。再走近几步,才看出是刀刻的字迹。字大约很有些年月了,随着树身渐渐变粗,最后鼓爆成歪歪扭扭的疤痕,宛如垂暮老人手臂上的青筋。费力地看了,依稀看出是“日月水火……田地……玄黄”几个字。末雁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心想这大概是母亲和她的哥哥们放学回家习字的地方。
  财求抽完了呻根烟,拿鞋底将烟头踞灭了,也进了院子。“这个院子有三进,前院从前是长工下人老妈子的房间,没什么看头。第二进住的才是你外公一家子,三进是你大外公一家子的。”
  末雁进了里院,发现又比外院大出许多来,却没有树,空荡荡的,脚步踩在青砖上窸窸窣窣的,是铰也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