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4 节
作者:闲来一看      更新:2021-07-17 08:20      字数:4844
  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
  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作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用至于谄成之风
  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剚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
  《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
  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
  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
  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
  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浸微矣!陵夷至于梁、
  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
  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
  华”,感华以讽兄弟;“采采疲к印保啦菀岳钟凶右病=孕朔⒂诖硕骞橛诒恕7词?br />
  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
  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
  《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
  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
  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
  “硃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
  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
  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
  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
  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
  已来,书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
  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
  文之所致!
  又自悲家贫多故,年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
  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
  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
  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
  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
  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
  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
  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
  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
  诗而喜,无何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即足下。足下又十年来
  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
  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
  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
  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落众耳,迹升
  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
  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
  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
  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
  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
  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
  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
  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
  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
  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
  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迨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
  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
  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
  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
  之讽谕诗。又或退公,或卧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
  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
  长句、绝句,自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
  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
  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
  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
  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
  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
  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
  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
  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
  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
  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
  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
  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
  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
  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
  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
  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
  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
  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
  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
  白往还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
  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太息矣!
  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
  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
  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
  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知我心
  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
  无铨次。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
  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以为信然。
  十三年冬,量移忠州刺史。自浔阳浮江上峡。十四年三月,元稹会居易于峡口,停
  舟夷陵三日。时季弟行简从行,三人于峡州西二十里黄牛峡口石洞中,置酒赋诗,恋恋
  不能诀。南宾郡当峡路之深险处也,花木多奇。居易在郡,为《木莲荔枝图》,寄朝中
  亲友,各记其状曰:“荔枝生巴、峡间,形圆如帷盖。叶如桂,冬青;华如橘,春荣;
  实如丹,夏熟。朵如蒲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雪,浆液甘酸
  如醴酪。大略如此,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
  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木莲大者高四五丈,巴民呼为黄心树,经冬不凋。身如青
  杨,有白文。叶如桂,厚大无脊。花如莲,香色艳腻皆同,房独蕊有异。四月初始开,
  自开迨谢,仅二十日。元和十四年夏,命道士毋丘元志写之。惜其遐僻,因以三绝赋
  之。”有“天教抛掷在深山”之句,咸传于都下,好事者喧然模写。
  其年冬,召还京师,拜司门员外郎。明年,转主客郎中、知制诰,加朝散大夫,始
  著绯。时元稹亦征还为尚书郎、知制诰,同在纶阁。长庆元年三月,受诏与中书舍人王
  起覆,试礼部侍郎钱徽下及第人郑朗等一十四人。十月,转中书舍人。十一月,穆宗亲
  试制举人,又与贾餗、陈岵为考策官。凡朝廷文字之职,无不首居其选,然多为排摈,
  不得用其才。
  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居易累上疏论其事,天子不
  能用,乃求外任。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罢相,自冯翊转浙东观察使。交契素深,
  杭、越邻境,篇咏往来,不间旬浃。尝会于境上,数日而别。秩满,除太子左庶子,分
  司东都。宝历中,复出为苏州刺史。文宗即位,征拜秘书监,赐金紫。九月上诞节,召
  居易与僧惟澄、道土赵常盈对御讲论于麟德殿。居易论难锋起,辞辨泉注,上疑宿构,
  深嗟挹之。太和二年正月,转刑部侍郎,封晋阳县男,食邑三百户。三年,称病东归,
  求为分司官,寻除太子宾客。
  居易初对策高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达顾遇,颇欲奋厉效报,苟致身于訏谟之地,
  则兼济生灵,蓄意未果,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自是宦
  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情性为事。太和已后,李宗闵、李德裕朋党
  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杨颖士、杨虞卿与宗闵善,居易妻,颖
  士从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远害。凡所居官,未
  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识者多之。五年,除河南尹。七年,复授太子宾客分司。
  初,居易罢杭州,归洛阳。于履道里得故散骑常侍杨凭宅,竹木池馆,有林泉之致。
  家妓樊素、蛮子者,能歌善舞。居易既以尹正罢归,每独酌赋咏于舟中,因为《池上篇》
  曰:
  东都风土水木之胜在东南偏,东南之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