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07-17 08:02      字数:4799
  奥默兴高采烈。使他陶醉的与其说是美酒好菜,不如说是富丽堂皇的气氛,但波玛尔的红酒也喝得他心情有点激动,等到酒煎鸡蛋端上来的时候,他就谈起女人伤风败俗的妙论来了。对他诱惑力最大的是“时髦”。他喜欢服装讲究的女人和家具讲究的房子,至于体形,他倒不讨厌大块头。
  莱昂无可奈何地瞧着挂钟。药剂师还是有吃有喝,有谈有笑。
  “你在卢昂,”他忽然说.“恐怕缺少知心人吧。其实,你的情人住得并不算远。”
  对方脸红了。“得了,老实说吧!不要瞒我,你在荣镇……?”
  年轻人结结巴巴。
  “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看中了……?”
  “看中了谁”?
  “女佣人!”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但是莱昂太爱面子,没有思前顾后,就一口咬定,说是没这回事,因为他只爱棕色头发的女人。
  “你说得对,”药剂师说,“她们的性欲更旺盛。”
  于是他侧着身子,对着他朋友的耳朵,怎样才能看出一个女人的性欲旺不旺。他甚至扯到人种学上去了,说什么德意志女人暧昧,法兰西女人放荡,意大利女人热情。
  “那黑种女人呢?”实习生问道。
  “这是艺术家的爱好,”奥默说。“伙计!再来两小杯咖啡!”
  “我们走吧!”莱昂实在不耐烦了,最后又再说了一遍。
  “好,”奥默用英文答道。但是他走以前,还要当着餐厅老板的面,说几句恭维的客套话。
  年轻人正想离开他,就推托说有事要走。
  “好!我陪你去!”奥默说。
  于是他陪着莱昂上了街,一路上大谈他的老婆,他的儿女,他们的前途,还有他的药房,讲到药房以前多么糟糕,他自己如何把它搞得尽善尽美。
  走到布洛涅旅馆门前,莱昂出其不意的甩掉了他,三步两脚上了楼梯,发现他的情妇正焦躁不安。
  一提到药剂师的名字,她就火冒三丈,然而他提出了一大堆理由;这也不能怪他;难道她还不了解奥默先生?怎么可能相信他会喜欢和他在一起?但她转过身去;他又把她拉过来,自己跪在地上,用两条胳膊抱住她的腰,做出一副可怜相,又是恳求,又是动情。
  她却一直站着,两只冒火的大眼睛认真地瞪着他,简直有点吓人。然后,她红润的眼皮下垂,半遮着朦胧的泪眼,让莱昂吻她的手,那时进来了一个佣人,说有人要找先生。
  “你回来吗?”她问。
  “当然。”
  “什么时候?”
  “马上回来。”
  “这是个高招吧?”药剂师一见莱昂就说。“我看你恐怕不愿意拜访人,就把你找出来了。我们去布里杜那儿喝一杯开胃酒吧?”
  莱昂说,老天在上,他得到事务所去了。但是药剂师却拿公文程序开玩笑。
  “去他的什么法学家!见鬼去吧!有谁拦住你呀?做个好样儿的!我们去看布里杜;你去看看他的狗。真好玩。”
  实习生一定不肯去。
  “我也去事务所。我看报纸等你,或者翻翻法典也行。”
  艾玛发的脾气,奥默先生的罗嗦,也许午餐吃得太多,使莱昂晕头转向,拿不定主意;药剂师的疲劳轰炸更使他丧魂失魄:
  “去看布里杜吧!只两步路,就在马帕吕街。”
  他怕磨缠,人又糊涂,加上一种无以名之、专和自己作对的情绪,居然使他跟着到布里杜那里去了。他们看见他在小院子里,监督三个小伙计气喘吁吁地转动一部机器的大轮子,正在做塞尔兹矿泉水,奥默给他们出主意,他拥抱了布里杜,他们喝开胃洒。莱昂几次三番要走,那一位总是拉住他的胳膊说:
  “等一下!我就走。我们去《卢昂灯塔》报社看看。我给你介绍托马森。”
  他好不容易才脱了身,三步两跳跑就到了旅馆。艾玛已经走了。
  她刚离开,气得要命。她现在简直恨他了。说话不算数,约会没信用,这是叫人跌交。她还要找别的理由,好说服自己离开他;他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气,软弱,庸俗,比女人还温顺,而且吝啬小气,胆小怕事。
  等到她心平气和的时候,结果她又发现,她恐怕还是冤枉了他,但是诋毁自己心爱的人,总会或多或少地疏远感情的。千万不要碰泥菩萨的金身,只要一碰,金粉就会沾在手上。
  他们终于到了这个地步,谈起话来,十之八九和爱情毫不相干,艾玛写起信来,说的也是花呀,诗呀,月亮,星星,热情已经如潮涌退,但又心有不甘,无可奈何,只好借助外力,妄想死灰复燃,旧情重温,下一次去卢昂之前,她总是不断地给自己许愿,一定要痛饮幸福的琼浆,但是事后又不得不承认,和以前的幽会没有什么不同。这种失望却并没有使她灰心,只要一有新的希望,她就更加欲火中烧,更加加饥似渴地回到了他的身边。她脱起衣服来毫无羞耻感,一下就把束腰的丝带揪掉,细长的带子像一条花蛇似地丝丝响,从她的光屁股上溜下来。她踮着脚丫子走到门边。再看看门是不是关好,然后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她脸色发白,也不说话,神情紧张,一下就倒在他的胸脯上,浑身上下不住地打哆嗦。
  然而,莱昂看到她额头的冷汗、颤抖的嘴唇、失神的眼珠、拥抱的胳膊,似乎感到一种濒临绝境、预兆不祥、无以名之的力量忽然插身在他们之间,要把他们活活拆开。
  他并不敢问她;发现她经验这样丰富,心里不免寻思,她一定是个风月老手,经受过各种痛苦和欢乐的考验,过去使他心醉魂销的风情,现在吓得他有点丧魂失魄了。还有更使他反感的,是他的人格一天比一天消失得更多,他怪艾玛不该这样长久占领他的身心。他甚至想不再对她亲热,但只要听到她的小靴子咯噔—响,他就像酒鬼见到好酒一样,浑身软弱无力了。
  的确,她对他的关怀也是无微不至,吃得讲究,穿得花哨,眼睛脉脉含情。她从荣镇带了玫瑰花来,放在胸前,一见到他,就把花投到他脸上。她担心他的健康,出主意叫他怎样对人对事;为了进一步占有他的心,她希望老天也许会助她一臂之力,就在颈上挂了一个圣母像章。她像一个贤妻良母一样,打听他的同事。她对他说:
  “不要去看他们,不要出去,不要管别人,只管我们自己吧,爱我吧!”
  她甚至想到要监视他的生活,还起念头要人在街上跟踪他。旅馆旁边有的是游手好闲的流浪汉,对这类事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不过这会有损于她的自尊心。
  “唉!管他呢!要是他三心二意,和我又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还在乎?”
  有一天他们分手了,时间还早,她—个人顺着大马路走回去,一眼看见了她当年住过的修道院的围墙,于是她就在榆树阴影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从前这里是多么安静!那些从书中读到的,使她想入非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恋爱心情,多么令人神往呵!
  新婚的头几个月,在森林中骑马漫游,同子爵跳华尔兹舞,听拉加迪唱歌剧,一切都历历如在眼前……忽然一下,她觉得莱昂也和这些往事一样遥远了。
  “不过,我还在爱他呢!”她心里想。
  那又有什么用!她并不幸福,从来也没有幸福过。这种对生活的不满足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她心灵的寄托,转眼就成了腐朽?……啊!哪里找得到一个刚强的美男子,天生的勇敢,既热情洋溢,又温存体贴,既有诗人的内心,又有天使的外表,能使无情的琴弦奏出多情的琴音,能向青天唱出哀怨动人的乐歌?为什么她就碰不到—个这样的男子?呵!不可能!再说,也不值得追求,到头来一切皆空!一切微笑都掩盖着厌烦的呵欠,一切欢乐下面都隐藏着诅咒,兴高彩烈会使人腻味,最甜蜜的吻留在嘴唇上的只是永远不得满足的淫欲。嘶哑的青铜声在空中荡漾,那是修道院的钟敲了四下。才四点钟,她却觉得在长凳上似乎坐了一辈子。一分钟里容得下无限的感情,正如一个小地方容得下一大堆人一样。
  艾玛生活在自己的感情中。不把金钱放在心上.就像是个公爵夫人。但是有一天,一个鬼鬼祟祟、秃头红脸的人走进了她的家门,说是卢昂的万萨尔先生派来的。他把绿色长外套衣袋上的别针取下。别在袖子上,客客气气地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来。
  这是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上面有她的签名,由于她几次拒绝付款,勒合就把帐单转给万萨尔了。
  她打发女佣人去找勒合。他不能来。
  那个陌生人一直站着,东张西望,又粗又黄的眉毛也遮不住他好奇的眼光,他带着莫明其妙的神气问道:
  “我怎么回万萨尔先生的话呢?”
  “那么,”艾玛答道,“就说……就说我手头没有钱……下星期再来吧……请他等几天……好不好?下星期再来。”
  陌生人没有说什么就走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一张拒付通知书;一看到贴了印花的公文,上面几次三番出现了用粗体字写的“比希执达员哈朗”的名字,她吓得这样厉害,赶快跑去找布店老板。
  她看见他在店里,正用绳子把一个包裹捆起来。
  “有什么吩咐吗?”他说。
  勒合一边说,一边只管继续打他的包,有一个十三四岁的驼背女孩子做他的帮手,她既当伙计,又当厨子。
  然后,他抱着木头鞋,踩得铺子里的地板嘎吱响,把包法利夫人带上了楼,领进一个狭窄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松木大书桌,桌上放了几本大帐簿,横压着一根上了挂锁的铁杠。靠墙隐约可以看见一只大保险拒,柜上遮了一些印花布的零头,体积很大,里面装的当然不止是票据和现金。事实是勒合先生借贷要收低押品,因此,包法利夫人的金表链,特利耶老头的金耳环,都装在拒子里,可怜的老头子最后不得不卖掉家私,在坎康普瓦买,买下了一家存货不多的小杂货店,后来害了重伤风、死在杂货铺的黄烛当中,脸比蜡烛还黄。
  勒合坐到大扶手椅的草垫子上,问道:
  “有什么事呀?”
  “你看。”
  于是她拿出通知书来。
  “唉!我有什么办法?”
  于是她生气了,说他答应过不转让她的借据。
  他并不抵赖。
  “不过我也是刀搁在脖子上,迫不得已呀。”
  “现在会怎么样?”她又问道。
  “啊!那倒简单:先是法庭判决,然后扣押……;就算‘完了’!”
  艾玛恨不得要打他一顿。但她忍气吞声地问:有没有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哈!你希望万萨尔大事化小。你不知道这个人,他比阿拉伯人还狠呢!”
  这就要勒合先生出力了。
  “你听我说!直到现在,我对你还算不错吧?”
  于是他打开一本帐簿,
  “你看!”然后他一页一页从后往前翻:
  “你看……你看……八月三日,两百法郎……六月十七,一百五十……三月二十三,四十六法郎……而在四月……”
  他打住了,仿佛害怕说漏了嘴似的。
  “我还没提你丈夫签的期票,一张七百法郎,一张三百!还有你的零碎帐,加上利钱,算也算不清,我都搞糊涂了。你叫我怎么再管下去呢!”
  她哭了,甚至喊他“我的好勒合先生”。但是他总推说“万萨尔这家伙太坏”。再说,他手头一个钱也没有,现在谁也不还欠帐,简直是在他身上剥皮拔毛,像他这样一个开小铺子的可怜人,怎么能放帐呢?
  艾玛不说话了。勒合先生轻轻地咬着鹅毛笔管的羽毛,当然是为了她的沉默而感到不安,因为他又说了:
  “起码,不管哪一天,如果我有一笔进款……我才能够……”
  “其实,”她说,“巴恩镇拖欠的款子……”
  “怎么?……”
  一听到朗格卢瓦还没有付清欠帐,他显得大为意外。然后,他假情假意地说:
  “那我们好商量,比如说……?”
  “唉!一切都可以随你!”
  于是他闭上眼睛,盘算了一下,写了几个数字,说自己也很困难,事情很棘手,他的“老本也赔出去了,”这才开了四张期票,每隔一个月付清二百五十法郎。
  “但愿万萨尔接受我的期票!其实,我说话是算数的,就像苹果是圆的一样。”
  然后,他随随便便挑了几件新到的货给她看,不过在他看来,没有一件够她的格。
  “我说一件衣料卖七个苏一公尺,保证不掉颜色!他们就相信了!其实,我没有讲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