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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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07-17 08:01 字数:47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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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小餐室走去;但是先得请三个磨坊老板出来;在摆刀叉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坐在炉边的位子上;然后像平日一样关上门,脱下帽子。
“说几句客气话也不会磨烂他的舌头呀!”药剂师一见只有他和老板娘了,就说。
“他从来不谈天,”老板娘答道。“上星期,来了两个布贩子,两个挺有意思的年轻人。晚上,他们讲了一大堆笑话,笑得我都流眼泪了,而他呢,呆在那里,好像一条死鱼,一句话也不说。”
“是呀,”药剂师说,“没有想象力,没有趣味,一点不像见过世面的人!”
“不过,人家却说他有办法呢,”老板娘不同意了。
“办法?”奥默先生回嘴说,“他!有什么办法?在他那一行,倒也可能,”他又用比较心平气和的语调加了一句。于是他接着讲:
“啊!一个联系很广的商人,一个法律顾问,一个医生,一个药剂师,心无二用,变得古怪了,甚至粗暴了,这都说得过去,历史上有的是嘛!不过,至少,那是因为他们心里有事呀。就说我吧,多少回我在写字台上找钢笔写标签,找来找去都找不到,结果却发现笔夹在耳朵上!”
那时,勒方苏瓦寡妇走到门口,看看燕子号班车来了没有。她吃了一惊。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突然走进了厨房。在苍茫的暮色中,看得出他的脸色通红,身体强壮。
“神甫先生,有事情找我吗?”客店老板娘一面问,一面伸手去拿铜蜡烛台,烛台和蜡烛在壁炉上摆了一排;“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喝一点黑茶蔗子酒,或者来一杯葡萄酒?”
教士非常客气地谢绝了。他是来找雨伞的,上次去埃纳蒙修道院时忘了带走,现在拜托勒方苏瓦太太派人在晚上送往神甫的住宅,说完他就回教堂去,因为晚祷钟声响了。
等到药剂师听见神甫的脚步声走过了广场,他就大发议论,说神甫刚才的做法太不妥当。在他看来,拒绝喝酒是最讨厌的装模作样;哪一个教士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不大吃大喝,总想恢复大革命以前的生活?老板娘帮神甫说话了:
“要说末,像你这样的男人,他一个可以顶四个。去年,他帮我们的人收麦秆;一趟就扛了六捆,力气真大呵!”
“好极了!”药剂师说。“那么,打发你们的姑娘去向这样精力旺盛的男子汉忏悔吧!我呢,我若是政府的话,我要一个月给神甫放一次血。不错,勒方苏瓦太太,每个月都要切开静脉大放血,这才不会有碍治安,伤风败俗呵!”
“住口吧,奥默先生,你不信神!你不信教!”
药剂师回嘴说:“我信教,信我自己的教,我敢说比他们哪一个都更相信,他们不过是装腔作势。耍骗人的花招而已。和他们不同.我崇拜上帝!我相信至高无上的真神、相信造物主,不管他叫什么名字。那都不要紧,反正是他打发我们到世上来尽公民的责任,尽家长的责任的。不过,我犯不着去教堂。吻银盘子,掏空自己的腰包去养肥一大堆小丑,他们吃得比我们还好呢!因为你要礼拜上帝,那在树林里,在田地里,甚至望着苍天都可以,古人不就是那样的么?我的上帝,就是苏格拉底、富兰克林、伏尔泰和贝朗瑞的上帝!我拥护《萨瓦教长的信仰宣言》和八九年的不朽原则!因此,我不承认上帝老官能拄拐杖在乐园里溜达,让他的朋友住在鲸鱼的肚子里,大叫一声死去,三天之后又活过来!这些事情本身就荒唐无稽,何况还完全违反了一切物理学的定律;这反倒证明了,顺便说一句,神甫都是愚昧无知的朽木,还硬要把世人和他们一起拉入黑暗的无底洞。”
药剂师住了口,用眼睛寻找周围的听众,因为他一激动就忘乎所以.还以为自己在开乡镇议会呢。
‘但是客店老板娘却不再听他那一套;她伸长了耳朵,要听远处的车轮滚滚声。她听得出马车的声响,夹杂着松动了的马蹄铁打在地上的喀嗒声,燕子号到底在门口停住了。班车只是两个大轮子上面放一只黄箱子,轮子和车篷一样高,使旅客看不见路,却把尘土带上他们的肩头。车门一关,狭窄的气窗上的小玻璃就在框子里哆嗦,玻璃上有一层灰尘,再加上左一块、右一块泥水干后留下的斑点,连大雨也洗不干净,班车套了三匹马,一匹打头,下坡的时候,车一颠簸,箱底就会碰地。
有几个荣镇的老板到广场上来了;他们同时说话,打听消息,问长问短,找鸡鸭筐子;伊韦尔忙得不知道回答谁才好。本地人总是拜托他进城办事。他要去铺子里买东西,替鞋匠带回几卷皮子。给马蹄铁匠带来废铁,给老板娘带一桶鲱鱼,从妇女服饰店带回几顶帽子,从理发店带来假发;他一路回来,站在座位上,高声呼唤,把一包—包东西从篱笆上扔到院子里去,而他的马认得路,会自己向前走。
一件意外的事使班车回来晚了:包法利夫人的狗在田野里不知去向。大家足足吹了一刻钟口哨,喊狗回来。伊韦尔甚至开了半古里倒车,总误以为看见狗了;但是不得不赶路呀。艾玛气得哭了,总怪复尔倒霉。布贩子勒合先生和她同车,想法子安慰她,举了好多例子,说狗丢了几年之后,还认得它的旧主人。他听人说,有—条狗从君士坦丁堡回到了巴黎。另外一条笔直走了五十古里,泅过了四条河;他的父亲有一条卷毛狗,丢失了十二年,一天晚上,他进城吃晚餐,不料忽然在街上碰见这条狗,它一下就跳到他的背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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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艾玛头一个下车,接着是费莉西,勒合先生,还有一个奶妈,而夏尔却是不叫不醒的,打天一黑,他就在车角落里睡着了。
奥默上前作自我介绍;他向夫人表示敬意,对医生说了些客套话,说他非常高兴能为他们效劳,并且用亲热的口气说,他自作主张要陪他们晚餐,再说,他的妻子也不在家。
包法利夫人一进厨房,就走到壁炉前。她用两个手指头捏住膝盖上的袍子,把它往上一提,露出了脚踝骨,再把一只穿着黑靴子的脚,伸在转动的烤羊腿上面,烤火取暖。火照亮了她的全身,一道强光穿透了她的衣料,穿透了她白净皮肤的小汗毛孔,甚至穿透了她时时眨动的眼皮。风从半开半关的门吹进来,把一大片红颜色吹到她身上。
在壁炉的另外一边,一个头发金黄的青年人在不声不响地瞧着她。
莱昂.杜普伊先生是第二个在金狮客店包伙的人,他在公证人吉约曼那里当实习生,在荣镇住得很乏味,时常推迟用膳的时间,希望客店里会来个把旅客,可以陪他聊—个晚上。有些日子,工作完了,他不晓得干什么好,只得准时来受活罪,从喝汤开始,到吃干酪为止,一直单独和比内在一起。因此,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老板娘的建议,来陪新到的客人晚餐。
他们走进大餐厅,勒方苏瓦太太要讲究一下,就摆了四副刀叉。
奥默怕鼻炎发作,请大家不要怪他戴着希腊便帽用膳。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邻座的艾玛说:“夫人一定有点累了吧?坐我们的燕子号班车实在颠簸得厉害!”
“的确厉害,”艾玛答道。“不过动动也很好玩,我喜欢换换地方。”
“钉在一个地方不动,”实习生叹口气说,“真是无聊透了!”
“要是你像我一样,”夏尔说,“总得骑马……”
“不过,”莱昂接着对包法利夫人说,“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换地方更有意思的了。只要你做得到,”他又加了一句。
“其实,”药剂师说,“在我们这个地方行医,并不十分辛苦,因为大路上可以跑马车,而且一般说来,农民相当富足,出诊费也相当多。在医疗方面,除了肠炎、支气管炎、胆汁感染等常见病之外,我们也不过是在收获季节,三天两天有人发烧而已,但是总的说来,情况并不严重,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顶多只是得了冷脓肿,而这不消说,是我们乡下人住的地方卫生条件太差的缘故。啊!你会发现:需要和多少偏见作斗争呵,包法利先生,陈规陋习是多么顽固呵!你为科学作出的努力,会碰到多少人反对呵!因为他们宁愿相信九天圣母,圣骨,神甫,也不愿合情合理地来找医生或药剂师。然而,说老实话,这里气候并不算坏,就在本乡,我们还有几个活到九十岁的老人呢。我观察过寒暑表,冬天降到摄氏四度,夏天升到二十五度,最多三十度,合成列氏表,最高也不过二十四度,或者合成英国的华氏表,也只有五十四度,不会再高了!——而且实际上,我们一方面有阿格伊森林挡住北风,另一方面又有圣.让岭挡住西风;然而,这股热气来自河水蒸发而成的水汽,还有草原上大批牲畜吐出的氨气,这就是说,氮气、氢气和氧气,不对,只有氮气和氢气,这股热气吸收了土地上的腐烂植物,混合了这些不同的挥发物,可以说是把它们扎成一捆,而且自身也同空气中散布的电流起化合作用,时间一长,就像在热带地方一样,可能会产生有害健康的疫气;——这股热气,我说,会变得温和的,因为从它来的地方,或者不如说,从它可能来的地方,也就是说,当它从南方来的时候,会碰上东南风的,而东南风吹过塞纳河就已经变凉爽了,有时突然一下吹到我们脸上,简直像俄罗斯的凉风呢!”
“难道附近连散散步的地方也没有吗?”包法利夫人继续问年轻的莱昂。
“呵!非常少,”他回答道。“只有一个叫做牧场的地方,在坡子高头,在树林边上。星期天,我有时也到那里去,带一本书,看看落日。”
“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落日更好看的了,”她接着说,“尤其是在海边。”
“呵!我真爱海,”莱昂先生说。
“难道你不觉得,”包法利夫人接过来说,“在无边无际的海上遨游,精神也更自由?只要看海一眼,灵魂就会升华,内心也会向往无穷,向往理想!”
“高山的景色也是一样,”莱昂接着说。“我有一个表哥,去年游历了瑞士,他对我说:你想象不出湖泊多么有诗意,瀑布多么有魅力,冰川多么宏伟。你看见高大得令人难以相信的松树,横跨过飞湍急流;木板小屋,高挂在悬崖峭壁之上;在你脚下,云开雾散,显出了万丈幽谷。这些景色会使人大喜若狂,心醉神迷,感谢上天!我这才恍然大悟,为行么那位大名鼎鼎的音乐家,为了激发自己的想象,总要去对着惊心动魄的景色弹琴了。”
“你是音乐家吗?”她问道。
“不,我只是非常喜欢音乐,”他答道。
“啊!不要听他的,包法利夫人,”奥默插嘴了,身子还俯在盘子上。“这纯粹是谦虚——怎么,亲爱的朋友!咳!那—天,在你房间里,你唱的‘守护天使’真好听极了。我在实验室里都听得见:你咬字清楚得像个演员。”
菜昂的确住在药剂师家,有二楼—间朝向广场的房子。他听见房东的恭维话,脸都涨红了,而房东却已经转过头去,对医生一个—个地数着荣镇的主要居民,他讲故事,提供消息:没有人知道公证人到底有多少财产,还有‘杜瓦施那家人’,总是装腔作势。
艾玛接着问莱昂:“你喜欢什么音乐?
“呵!德国音乐,使人梦想联翩的音乐。”
“你去过意大利歌剧院吗?”
“还没有。不过我明年要去巴黎,读完我的法律课,那时就要看歌剧了。”
“我刚才非常荣幸,”药剂师说,“和你的丈夫谈到那个丢下房屋远走高飞的亚诺达;由于他挥金如土,才给你们留下了荣镇最舒适的一座房子。这房子对医生特别方便的是有个小门通到一条小路,进进出出都没有人看见。此外,对住家的人来说,一切方便都不缺少:洗衣房、厨房带配膳室、起居室、水果储藏室等等。这个亚诺达是个浪荡子,什么也不在乎!他在花园尽头,水池边上,搭了一个花棚,专为夏天喝啤酒用,要是夫人喜欢园艺,不妨……”
“我的妻子不搞这套,”夏尔说。“虽然有人劝她多动动,她却老是喜欢待在房里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