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嘟嘟 更新:2021-07-17 08:00 字数:4735
家福一样的。
可是摊在他眼前的“四月影会”的照片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可它是怎么回事,华林却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坐在嘉诺撒小教堂在看黄昏的光影流动一样。他的心在那一刻安静得不想喘息,干净透澈得有如没有云彩的天空。这是华林的幸福境界。而现在,站在一幅幅照片前,华林觉得自己又进入了自己那一刻的幸福境界。照片中的一切,距他仿佛非常遥远,却又仿佛就在眼前;仿佛与他全然无关,却又仿佛与他心心相印。
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正在跟人说照片什么的。他说影调,说颗粒,说曝光,说焦距,说写意,说象征,说构图,说摒弃。他说了许多,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词,令华林晕眩,这是他闻所未闻过的语言。从旁边一个跟听的人那里,华林知道,这个瘦小的年轻人也姓吴,人们叫他吴老师。他就是个摄影家。这个展览是他弄来的。华林悄悄地走到吴老师的背后比了一下,他发现自己与他竟是一般高低。小四针扎般的笑声在此一瞬倏然消失。
耳边清静下来的华林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小四个子大,让他打架吧,华昙有力量,让他习武吧。华林你瘦小,像这个吴老师,可是你能当个摄影家!这是华林的心在对他说话。华林知道,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华林甚至忘记了正在江边等着他的华昙,也忘记了关于小四的仇恨。
五 海鸥的表达
华林跟着文化馆的吴老师学了十几年的摄影。这期间,华林上完了高中,又读完了师范,最后他做了中学语文老师。一架海鸥相机一直如影随形地伴着他。吴老师说,机子的好坏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你的心对你拍摄对象的感觉,你抓拍的角度,你想要表达什么。或许你什么都不想表达,但镜头也代表着你的内心的情感。它是你的嘴巴,它代表你向外界说出你内心的东西。是俗是雅,是杂是纯,是闹是静,是脏是洁,你什么都不必说,它全都替你说出来了。
华林本来就是一个寡言的人,他想这下好了,他多了一张帮忙的嘴了。他什么都不用说,便可以表达他的心了。
高中毕业时,华林的舅舅送给华林一台海鸥照相机。华林的舅舅说,大姐家这六个孩子,我看来看去就华林会有出息。
华林的父亲揪着华林的耳朵给舅舅细看,说我怎么看不出来?我看出来的就是他是我屋里最没得板眼的人,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华林的母亲说,就你那点板眼,怎么能看得出比你有板眼的人?华林的母亲并不喜欢华林,但她信任弟弟。弟弟在北京做事,对华林的母亲来说,这就是天大的板眼。虽然华林的舅舅只是北京无数机关中某一家机关的副科长。
华林知道舅舅说这话的原由。因为舅舅是华林从火车站接回家的。在等待时,华林一直在翻看一本亚当斯的摄影作品集。亚当斯是个美国人,他的黑白影片拍得美轮美奂。你盯着他的照片仔细看的时候,照片上仿佛有什么魔力,让你发呆,让你久久痴想。华林接了舅舅,让舅舅替他拿书,他替舅舅拿行李。搭公共汽车时,舅舅便将拿在手上的书翻了几下。舅舅看不明白,但他立马晓得,这东西不是一般人可以看得明白的。舅舅向华林提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很滑稽,但华林还是一一作了解释和回答。其实华林并没有很认真,因为华林觉得像舅舅这样的人,再怎么跟他说他也会闹不明白。华林只是转了一些词汇,影调呀颗粒呀层次呀什么的。像华林第一次听到这些词汇产生晕眩一样,舅舅也晕眩了。舅舅一晕眩,就晓得有大事发生。而舅舅这样常年走南闯北的人,一生能遇几回令他不懂甚至令他晕眩的事?舅舅想,不得了,这吴家,要出人才了。舅舅离家前,问华林最想要什么礼物。华林不敢说,他想要个照相机。可是照相机是贵重东西,开这份口要有勇气。舅舅拍着胸说,放开说,你就是要汽车,舅舅也答应你,不过得让我攒十年的钱。舅舅就一个姐姐,他把姐家的孩子看得很重,尤其是华林这样的人才。华林吭吭哧哧半天才说想要一台照相机。
华林的话音刚落,华林的母亲就给了他一个巴掌。母亲说,亏你还真的狮子大开口。你怎么不要根针?你宰你舅呀?舅舅推开他姐姐,大声道,我就是在等华林开这个口。我晓得这东西对华林最重要,钱我都准备好了,明天就去买,买完我就上火车。还是华林送我。
一家人都听傻了。华林的五个哥哥好几分钟都没能扭动脑袋。他们弄不懂华林用了什么魔术把舅舅搞掂。华林更是傻得厉害。他也不明白舅舅为什么会如此这般。华林想,难道我真的是个人才?这样华林就有了一台海鸥照相机。也是在这一年,华林考上了大学,虽然读的是师范,但在华林家,他却是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华林家那时并没有装电话,华林的母亲以电报的方式把消息告诉舅舅。舅舅回的也是电报。舅舅说,我早晓得会有这天,相机就是提前给的礼物。
有舅舅这个榜样,华林的五个哥哥都慷慨地表示他们要支持华林这个人才。他们纷然问华林什么是他需要的。华林说,胶卷。哥哥们一商量,表示每人每年提供两个胶卷给华林。华林的父亲好感动,觉得想不到一个华林把六兄弟拧成一股绳,便加入了这种表示。华林的父亲也表示他算一份。这样一来,华林一年有12个胶卷的份额,几乎一个月有一卷。跟摄影家比起来,这真是太少了,可是跟业余的玩家们相比起来,这简直是多到天上去了。
华林用他最初的胶卷,给父母和哥哥们拍了好多照片。他们到花园山上的天主教堂以及自家的门前拍了不少。当然全家人还一起走到长江大桥照相。哥哥们一半结了婚,两个有了小孩子,老四老五也有了女朋友,一家人走出门浩浩荡荡的,一眼望去,半条街都是他家的人。街坊们便都羡慕,说吴家真旺呀。然后都抢着跟华林的父亲和母亲打招呼,想要沾这一份旺气。华林的父亲从来都没有这样威风过,心里爽得一天嘴都没有合上。
像华林这样玩摄影的人,给家人照相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华林照出的照片没一张废品。张张照片的清晰度好,角度好,背景也好,每个人的表情更好。照片洗出来时,早已搬到外面去住的五个哥哥都赶了回来,一家人争着传看,笑闹声几乎掀翻了屋顶。华林四哥昙林的女朋友本来正跟昙林闹别扭,昙林正发愁用什么法子把她哄好。结果华林为昙林女朋友照了一张漂亮得不得了的相片,背景是长江大桥,阳光把昙林女朋友的脸照耀成金色,每个人拿着这张相片都惊叫着好漂亮呀。昙林让华林一下子洗了十张,昙林的女朋友拿着相片,立即消了气,扑到昙林跟前,在他脸上连连亲了几下,亲得昙林的父亲看不过去,大声咳嗽予以制止。
那天晚上,华林的父亲才真正认识到,家里有个人才跟没有这样个人才完全不是一回事。躺在床上,华林的父亲郑重地跟华林的母亲说,国家总说要爱惜人才,我总是不晓得人才是么家伙,现在屋里有了个人才,真的蛮好咧。国家的话蛮有道理。华林的母亲说,人才个呵欠!你老吴家的幺儿子一个,他该做么事就得做么事,跟人才没得关系。华林的父亲朝他老婆翻了一个白眼,说女人真是没得见识。
华林在阁楼里,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他心里暖暖的。他想海鸥的这份表达,应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表达。
六 风景在哪里
华林一直在寻找他的风景。有如四月影会那样,他想拍出让别的人怦然心动的照片。但华林一直没有找到。每次去看别人的摄影作品,他都有窒息感。他无法加入同行们的交谈,只能自己踱到一边,甚至是在一个角落里,他才能够呼吸。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做得不好,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再怎么做,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心力,心里却没有满足。
有一天华林去美术学院看一个法国人的摄影展览。那个法国人选择的主题是三峡,这是摄影家们拍烂了的选题。华林先以为这样的摄影展览只是一个法国人讨好中国当局而已。可是当华林站在那些作品面前时,他有点傻了。惊讶得嘴巴都拢不上去。照片是黑白的,那的确是三峡,但那却不是中国人常态眼光中的三峡。建筑工地的材料和现场,从质地到图形,经过了这个法国人的眼睛和心灵,全都变成了艺术。它们从他的镜头里走出来,走到了墙面上,那么淡定,却又那么富于激情。华林从上面看到了一个灵魂。一个无拘无束的灵魂。面对这些作品,华林知道,在他的家里,他已经是人才了,可是在摄影界,他却还只是一个小虫子。
华林有些沮丧,甚至很烦。回家时,他便去了嘉诺撒小教堂。
小教堂依然华丽地颓废着。阳光落在墙面浮雕的人字花案上。那地方已经被太阳照过一百年。把墙上的“人”字照得沧桑满是,却没有挥发掉它的美丽。一百年的光照和一天的一模一样。孤单的时候,华林常会坐在那里呆看着阳光一寸寸寂静地移动,自己的心便在这寂静的移动中安宁。
现在,华林像以往一样小坐着,像以往一样看着阳光的移动,但他的心却无法沉静。他想自己怎么会那样缺乏灵感缺乏创造缺乏才华呢?为什么别人的心都像明镜一样,只要有一线阳光就会光芒四射。而他的心怎么就只像是锈在胸里的一个零件,任凭阳光如何照耀,非但没有光泽,甚至连一点活力也没有?嘉诺撒小教堂旁芳草萋萋,风吹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这声音让苦闷的华林更加地沉醉在自己的苦闷中。
晚上,华林去找吴老师。他向吴老师倾诉他的苦闷。吴老师正隔三岔五地下乡拍摄有关楚文化的民间器物,心思不在华林身上。华林看出吴老师的心不在焉,心里掠过几丝失望。吴老师读出了华林的情绪,忙又带着歉意地说,像你这样,应当属于瓶颈时期。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个阶段。华林说,可是我应该怎样走出这个瓶颈,到达属于我的开阔地呢?吴老师没有回答。
华林只好告辞。吴老师送华林出家门时,见华林满脸忧伤,心有不忍。知道华林是真爱摄影,真想出好作品,而不只是玩玩。吴老师便给华林提了个建议。吴老师说,华林你不妨到清江边走走,拍拍土家人的跳丧,去感受一下人类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所迸发出的激情。
华林的心里就像黑房间被人拨了下开关,突然明亮了起来。
七 跟母亲坐茶馆
暑假的时候,华林准备出门。
华林的母亲却说缓两天再走。然后便拖着华林上街买衣服。华林母亲说,得买几件看得上眼的衣服。衣服买完,华林的母亲又领着他去理发店,说是得把头发理得像样一点。华林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习惯听母亲的指示。华林都照做了。
没两天华林的母亲让华林陪她去喝茶。华林搞不懂,母亲什么时候有了这种风雅。华林不想去,可母亲板下面孔,一副你不陪我我就死给你看的神情。华林没办法,只好去了。
喝茶的人不光是华林和他的母亲,还有戈甲营小四的母亲和他的妹妹。两个母亲坐在那里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完,一条巷子的人家差不多都被她们说了一遍,但华林和小四的妹妹却没对上几句话。
华林的心思不在茶上,也不在他面前老小三个女人的身上。女人对于华林就如路边的树。那都是用来装点世界的。华林对树是什么样的感觉,对女人就是什么样的感觉。华林从中北路走过时,春天看树绿,秋天看树黄。华林从女人走过时,偶然也看看,年轻的是绿树,年老的是黄树,如此而已。所以,华林面对女人时,就觉得跟面对树没什么两样。
小四妹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直在华林脸上晃,华林却没有注意到。华林的目光是散的,散得像个断了箍的桶,多少光落上去都漏得出来。多少柔情如水装进去都等于白装。这个散了架的桶里没有任何内容,内容只在华林的心里。
华林一直在想吴老师的话。一直在想。
清江是什么样的江呢?跳丧是怎么样个跳呢?人类在生死的边缘上难道还会有激情?人死只有痛苦,只有哀哭,跟激情何干?华林觉得吴老师的话于他有点像参禅。用字简单,内里却藏着玄机。它不需要想,只需要悟。
清江的水夹着吴老师的声音一直盘踞着华林的大脑,就仿佛在他的脑壁上的沟壑中七拐八弯地徘徊着环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