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指环王      更新:2021-07-12 22:22      字数:4983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的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
  他们两个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
  听家里的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的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
  里。咱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
  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
  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
  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
  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
  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么快活
  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
  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
  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
  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
  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劝我离开军队,找
  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的军队先投降去了。我
  听见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
  面打,一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
  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
  田边的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C字会的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
  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
  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帐幕。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已经伤了
  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
  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
  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大夫说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
  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
  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
  的汗,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
  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
  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
  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
  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
  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
  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
  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
  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
  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
  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
  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
  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
  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
  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
  朝高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
  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
  家的,一给价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
  说时,一面把手里的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
  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
  们也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的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儿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
  包在包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咱们难得下
  午都在家,回头咱们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
  着掀开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
  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距离相等,他们的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
  着。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例地问。
  彼此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罢?烧饼成不成?”
  “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
  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
  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
  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
  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
  和赶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保
  护庄里的人们。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渐次
  迫到他们二人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夫妇团圆,我当然得走开。”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已经离开她很久,现在并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搭。你们同住这些
  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残废院去。听说这里有,有人情便可进去。”
  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他想,李茂虽然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他心
  里虽然愿意,嘴上还不得不让。这是礼仪的狡猾,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向高说,“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
  意。为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李茂微笑诚意地说。
  “休?她没什么错,休不得。我不愿意丢她的脸。卖?我那儿有钱买?我的钱都是
  她的。”
  “我不要钱。”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写卖契呢?”
  “因为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说到这里,春桃买了烧饼回来。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心下十分快乐。
  “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帮忙,可巧茂哥来了。他不能走动,正好在家管管
  事,检检纸。你当跑外卖货。我还是当捡货的。咱们三人开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让也不让,拿着烧饼望嘴送,像从饿鬼世界出来的一样,他没工夫说话了。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开公司?本钱是你的?”向高发出不需要的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成。他理会向
  高的意思。
  “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
  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睛可在望
  春桃,等着听她的主意。
  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
  的画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
  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
  能检得两三个,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
  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检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
  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
  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
  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
  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
  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的
  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
  想。
  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
  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
  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
  典礼上当主角。她的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监督她
  的只有巡警,但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