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白寒      更新:2021-07-12 22:14      字数:5134
  苏旷不言不语,慕孝和为人如何,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摇摇头:“就算这位慕大人该死,他女儿何辜?女婿何辜?外孙何辜?家人奴仆何辜?”
  “呸,慕老狗的家人还不是一丘之貉?哪个没吃过用过老贼搜刮的民脂民膏?”那人怒道:“谁叫他们和老贼有亲戚?”
  苏旷用手背揉了揉鼻子,心中哀叹,和老贼有亲戚就该死?那区区在下似乎也沾了点亲……什么道理。他嘴里却笑:“阁下究竟是杀手,还是劫富济贫来了?”
  那人一愣:“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远处一人缓缓走来:“你若是劫富济贫,我只当没看见,转身就走;你若是受人钱财,施凶卖命之客,不巧,那就是我的生意来了。”
  一阵淡淡菊花香气在夜空中展开,那人曼吟:“东篱把酒黄昏后——”
  苏旷没好气:“你他妈动手就动手,别搞那么又臭又长的一套行不行?”
  他说归说,心底却是感激无比,沈东篱不惜暴露身份,正面迎敌,将来借刀堂追究起来,只怕有无数凶险。
  杀手们却一起变了脸色。
  苏旷不服气:“咦?你真的比我强这么多?”
  他不明白,那不是恐惧,而是悲哀,有人花钱买旁人的命,自然就有人花钱买你的命,一手收下银子,一手却被人出卖,那是杀手永恒的无奈。
  “你就算做生意,也要等我们得手。”黑衣人怒道。
  沈东篱抬头看看天色:“天快亮了,你们怕是得不了手了,无论事成与否,轮到我了。”
  他扫了眼苏旷:“你还站着干什么?这里有我,红绫她们挡不住了!”
  ——如果没有沈南枝,玉红绫姐妹恐怕早就倒在刀下。
  苏府外已有喧嚣呼喝之声,官兵们终于赶来。
  沈南枝一见苏旷,就急道:“你伤势不清,不能这么拼命。”
  苏旷充耳未闻,长啸一声,直奔人群正中,绯红之月,果然照应着血光之灾。
  记得有一天,有一个人曾经对他说,“你这样的捕快大爷,当然不知道,我这种土匪的命有多贱。我们这种人,想要活下去,总比别人费力一点,自然会看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苏旷现在才明白凤曦和的心思,无论一颗多么滚热的心,日夜提防着旁人的暗算,经历过无数次背叛和冷眼,总是难免变得比石头还要硬。
  他呢?他自己呢?从刀尖一次次滚过,他的心,也硬了么?
  “苏旷,你没死吧?”一条人影几个起落,跃入人群正中,踢飞当前一个黑衣人,还抽空拍了拍苏旷的肩膀:“瞧瞧老哥哥的新腿,啧啧,比当初的还好用!”
  “凌寒初,我叫你不要乱动的。”沈南枝几剑逼退面前敌人,回头叫。
  凌寒初笑笑:“我的腿再不用就老啦,沈家姑娘,你包涵包涵。”
  苏旷哈哈一笑,一转身也踢飞一人,将后背交给了凌寒初。
  二人互相照应,四条腿如暴风迅雷,凌寒初缓缓道:“奔日腿法,逐落日,越大泽,心至腿至,讲究竭尽心力,守一元之初。”
  “是。”苏旷微笑,长发翻飞,身形腾跃——夸父逐日,那是两条如何的腿呢?那是以天地日月为对手,追逐内心最初一点炽热的力量的奔逐,即便敌人再强,一息不灭,便要血战到底。
  官兵一拥而入,“保护大人……”喊叫声此起彼伏。
  那领头的黑衣男子知道今天终于失败,大喊一声:“走——”
  沈东篱的剑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
  战斗结束了。
  沈南枝一把扶住苏旷,大叫:“哥,他伤得厉害。”
  沈东篱匆匆跃过,把了把苏旷的脉息,舒了口气:“放心,这小子命大,死不了的。”
  苏旷抬起头,看看沈家兄妹,看看凌寒初,看看已经血战力竭的玉家姐妹,笑笑:“是,死不了的。”
  初升的朝阳将明净的光辉洒进阴霾森严的苏府大院。
  漫长的夜结束了。
  苏旷虚弱而疲惫,但他知道,太阳已经生长在心底。
  ……
  “那些杀手究竟是什么人指使?谁出得起这样的价钱?他们是不是有仇?”玉红绫思索再三。
  苏旷伸展了一下手臂:“干我屁事。”
  “臭小子,你坏了我们姐妹的生意我还没找你算帐呢!”玉红绫佯怒。
  苏旷笑道:“红姐……要不,我再给你打打杂,少算点儿工钱?”
  “呸!”
  “再不然,我帮你搞定那个沈菊花?”苏旷笑得没心没肺。
  玉红绫神色黯淡下来:“行啦,瞧不见人家手足情深?”
  沈东篱与沈南枝正额头抵着额头,笑得一脸阳光。
  苏旷愣了:“他们……不是兄妹?”
  沈南枝耳朵甚尖:“你管我们!我又不是爹亲生的。”
  苏旷躺在柔软的卧垫上:“随你们,这年头,亲生的又怎么样?”
  沈南枝知道又说错话,吐了吐舌头,丢过来一个包袱:“喂,试试你的臭手,不过你要花一段时间适应肌肉的控制,学得好了提个篮子摇摇扇子总是没问题的。”
  苏旷打开包袱,将左手套在手臂上,喜不自胜,沈南枝的手艺果然非同凡响,也不知义手是用什么做成,看起来肤色竟然和右手没什么两样。他连忙回头笑:“沈姑娘造假的功夫,真是天下无双,难怪叫沽义天下呢。”
  “切。”沈南枝勾着哥哥的肩头:“老娘我卖的是假货,义气可是真的……真正造假的,后面哪。”
  镇江苏府,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苏旷发誓,那个地方他再也不会回去,那一家人的闲事他再也不管……
  “你真的不和我们回沽义堂?喂,苏旷,一经售出,本姑娘概不负责啊。”已至路口,沈东篱勒住马缰。
  苏旷点头:“你照料好凌兄的腿,我就感激不尽了……苏某大好青春,总得抓紧时间找个媳妇。”
  他跳下车,翻身上马,吸了口气,向另一条道奔去。
  沈南枝附耳对沈东篱道:“你猜,他干什么去了?”
  “我怎么会知道?”沈东篱拱手:“凌先生,红绫,诸位姐妹,后会有期……”
  沈南枝急了,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你真的不管?”
  沈东篱龇牙咧嘴:“南枝,你不怕我吃醋?放开放开,要咬断啦!”
  玉红绫暗然神伤,悄然退去,凌寒初也不知如何与这对古怪男女招呼,也嘿嘿一笑离开……
  沈东篱这才叹了口气:“走吧,这个苏旷,口口声声不管不顾,非要去招惹借刀堂,我真是奇怪,他这种人怎么能在江湖上活这么久的!”
  4
  苏旷躺在草堆上,新鲜的稻草,白天被太阳晒过,满是芳香。这是一间废弃已久的祠堂,空旷安静,且不算太脏。
  他很是满意置身的所在,已经躺下歇息了大半个时辰,还没有蛇鼠之类前来打扰,火堆上的瓦罐里已经传出米饭的香气,一只肥大的野兔烤得油滋滋香喷喷,三年来,他手艺已是大大长进。
  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很有品味的”长衫不幸被划破,白天苏旷在扬州城转了几圈,买了几件长衫短衣,一双短靴,一口长剑,一包药材,玉红绫所赠的几十两小本生意的“本钱”立即作鸟兽散。
  好贵的剑……苏旷忍不住大声叹气,每次交手,他手里的刀剑总是不出十招就有了豁口裂纹,真不知那些铁匠铺子怎么狠心要这么贵的价钱。平时还则罢了,江湖传闻,真正的高手总是不带兵刃,苏旷乐得扮作世外高人,但是这回一路追踪到了扬州,几日内便要和借刀堂的人打交道,手里有把破剑总是聊胜于无。
  行走江湖真是艰难的事情,遇上仇家也还罢了,遇上性格豪爽的朋友,难免要拖到酒楼一掷千金,但是豪爽的朋友们喝酒总是很快,醉倒得也快,飘然而来,潇洒而去,往往不记得付账。就算有几个拍着胸脯说记某账上便可的,老板也很少当真,总是把目光转向苏旷,每每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次,接下来便是三月不知肉味。上回送沈小姐那几盒点心,也只不过因为苏旷实在送不起别的而已——即使那几盒五福斋点心,也贵得离谱,足足抵了他一年的俸禄。
  千金散尽倒是容易,“还复来”这种天上掉馅饼的美事,苏旷长这么大,还没遇见一次。
  他开始考虑借刀堂的事情一了,是不是真的做点小本生意,或者回京复职算了。
  “人穷志短啊!”苏旷一声长叹,在兔肉上洒了把盐,颓然倒在草堆上,仰天长啸壮怀激烈:“银子啊银子啊银子……女人啊女人啊女人……”
  话音未落,一个女人就应声跳了进来。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保养得很好,一看就是锦衣玉食才能滋养出的美人。她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正好碰上苏旷穷喊,也被吓了一跳,匆忙之中,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个还颇有几分英俊的年轻人。
  苏旷愣在当场,只想一头扎进草堆里再不出来,他如今在江湖上名气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很小,如果今天的大呼小叫被传扬出去……他的脸微微红了。
  那女人噗哧一笑,但转眼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但是此时灭口已经来不及,只低头对苏旷小声道:“有人问起,千万什么都不许说——”说着,从囊中取出块金子,在苏旷眼前晃了晃,转身跃上祠堂的额匾之后。
  苏旷气得想要骂人——欺负他穷?没见过美女也没见过金子?晃晃也算收买人心?
  他低头大口咬着兔肉,冷冷道:“地上脚印都不收拾,供桌上满是落下的灰絮,你当追你的人是瞎子?”
  那女人窘迫低头,却又不敢再跃下来,门外已经有脚步悉索,约莫十多个人摸了过来。
  女人的目光里露出求恳的神色。
  苏旷斜斜一掷,一块骨头轻轻飞出,在供桌上一弹,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将那女子的印迹恰恰抹去。他轻叹一声,颇为惋惜地对那女人摇了摇头,倚在草堆上,继续大嚼晚餐,懒得多管闲事。
  “冯云矜!你走不了啦——将虫母交出来是正经!”一个黑衣男子闯了进来,四下一看,忽然一脸凶悍霸道的神情变成有苦说不出的神色:“苏……旷?”
  那男人右手斩断,左手持刀,竟然正是那夜闯入苏府的借刀堂杀手头目。
  苏旷没有说话,他知道断手的悲哀,江湖并没有给任何人留下疗伤的机会,一次失败,接下去就是万劫不复,从头再来那只是太平盛世少年的梦想而已。他是幸运的,但并不代表每个人都是。
  苏旷看看那个男人,猜想他在反复斗争要不要冲上来报仇,真艰难,争一口气的冲动与死亡的威胁比起来,孰轻孰重?苏旷站起身,决定替他做一个选择——他双肩一晃,已从人缝里跃了出去。
  院外一勾残月,风露中宵。
  身后女人的厉声尖叫忽然传出:“莫要逼我开杀戒——”
  还是被发现了,那男人也吼道:“臭娘们,交出虫母我饶你不死!”
  虫母?这已是第二次提及,苏旷心念微微一动,略犹豫了下,伸手牵过马缰来,那个女人神色慌张不失凶狠,逼入绝路不见绝望,显然是还有自恃的绝招,难道说……
  只是手中缰绳忽然一挣,骏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骤然跪倒下去。
  苏旷几乎是本能的反应,闪过马头的冲势,只见一道金光一闪,忽然自骏马额头处直冲祠堂内,那金光拖着道血光,回头看去,马首已经多了个碗口大的伤口,竟然似生生揭开额骨一般,鲜血和脑浆一起迸涌而出,那马还没就死,滚在地上生生的哀嚎。
  苏旷立掌如刀,一掌劈落在马颈上,看着多日风雨兼程的同伴就此死去,心底也不由得神伤。
  祠堂内,那男人的声音忽然大为恐惧:“金壳线虫……金壳线虫!”
  苏旷创地一声拔剑在手,转身掠了进去。
  那一线金光,如同一丝有了灵性的丝线,在男人们的黑袍之间穿梭逡巡,这群男子都是借刀堂杀手,刀法已经极快,偏偏劈在金光身上,金壳线虫只微微一扭,就顺着刀锋直窜而上,男子们显然明白着小金虫的厉害,个个撒手扔刀,匆匆向外退去。
  领头男子怒叫一声:“擒贼擒王!”说着,手里三枚铁蒺藜凌空飞起,向着额匾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