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7-12 22:14      字数:4951
  作者:谈歌
  后半夜,书记陈洗明才押着车赶到小镇。
  我正出来撒尿,抬头望见那两辆破解放气喘吁吁地开进小镇招待所的大院,陈
  洗明从车上探出头来喊了我一嗓子:秀才。我应了一声,就忙去喊队长黄超。
  黄超只穿着一条裤衩就从屋里跑出来,朝着刚刚跳下车的陈洗明就骂:操你妈
  的,我还以为你让人给劫了呢。
  事先约定好的,汽车拉着钻机和行李帐篷先我们到达小镇。可我们到了一个多
  星期,汽车也没到,我们只好住了一个多星期的招待所。百十号人的队伍光住宿费
  就花了两千多块。这次出队是费用大包干,节约部分提成发奖,多用了二千多块钱
  的住宿费,今年队上的奖金就少好几百。黄超已经黑着脸骂了好几天了。
  陈洗明有修养,不理黄超,嘿嘿笑着跟跑出来的队员们握手寒暄。
  司机大魁火了,没等黄超骂完,便火火爆爆地吼开了:扯鸡巴蛋,你以为我们
  一路上享福来着?当了一路的孙子,还让人罚了一屁股款。大魁是局里有名的野匪。
  他力气大,火气也大。经常跟人打架。久了就无人敢惹他。他是当兵复员后来地质
  局开车的。据说他本来能提干的,因为跟人打架,把政委儿子的门牙打下来两颗,
  提干便告吹了。大魁最近气不顺,他老婆刘小月那个破厂子效益不行,工人都放了
  假。刘小月就在家里泡着,已经两个月不发工资了。大魁跟局里的头头求情,想把
  刘小月调进来,头头们都说暂时不行,现在超编,解决不了。要等等看。其实就是
  等等也不行的意思了。大魁就说让小月进局里先干干临时工,局里也没同意。所以
  大魁就窝了一肚子火,总跟人干架。但他从不跟陈洗明干架。人们就说陈洗明会来
  事,嘻嘻哈哈地就把大魁这个顺毛驴给摆弄熟了。
  我问大魁:罚了多少?
  陈洗明在一旁苦笑:一共有两千多块吧。算上请那些王八蛋们吃饭,还不止这
  个数呢。
  什么什么?两千多。你们可真阔绰啊。黄超气得声调都变了。
  除了戴黑箍的不罚你,是戴箍的就罚。我们开出A县,就从地边走出一个老农,
  手挥铁锨喊停车,我们还以为要捎脚呢。车一停下,我还没说话,老家伙从腰里掏
  出一个黄袖章,就套上胳膊了。就罚款。说是要交给他们村上的压路费。我刚刚说
  要骂他几句,地边就跑来十几个小伙子,要打架的样子。好说歹说,给了老家伙二
  百块钱,才算放行。当时气得我直想从老家伙身上压过去算球了。现在这世道真操
  蛋了。司机小张恨恨地说。
  黄超还要骂,我推他一把:算了算了,大半夜的,你非把狼喊来?
  陈洗明不看黄超,嘿嘿笑着对大魁和小张说:队长还没睡醒呢,走,咱们喝酒
  去。
  好多队员都起来了,跑到院子里。化验员陈小娟问我:秀才,队长骂什么呢?
  黄超听到,横了陈小娟一眼:回去回去!
  我往屋里赶大家:都回去睡觉。谁要是有精神,就留在院子里看车。
  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回屋了。杨小兵边走边唱:
  傻老婆偏偏等呆汉,
  黄队长等了八天半,
  今年的任务要完蛋,
  年底的奖金是胡扯蛋……
  杨小兵唱的是眼下时兴的摇滚唱法,嗓音沙哑,跟崔健似的。人们一阵大笑,
  黄超也笑了。
  杨小兵是前几年分到局里的中专生,爱说爱唱,业余创作了十几首歌曲,有两
  首还在省里得了奖。他憋足了劲想往局工会调,搞文艺宣传。本来都说通了,一个
  老干事退休,让杨小兵去接班。偏偏来了个转业干部,市委组织部点名要这人去局
  工会,就把杨小兵给挤了。杨小兵气得要吐血。发誓不再去什么狗屁工会了。就联
  系往棉纺厂调。棉纺厂是个大单位,有一个专业工人艺术团。现在听说正在研究,
  杨小兵猴急着等听信呢。这次出队就不想来,硬是让黄超给轰来了。
  黄超笑着骂:杨小兵,小心我撕你的嘴。
  大家笑着散了。院里只留下我和黄超。
  黄超打了个哈欠,推我一把:你去睡吧,天亮还早呢。
  我说:你去睡吧,我熬夜熬惯了。今儿的夜班我值了。
  黄超苦笑:算啦,你那身体,这两年在机关都呆散架了。走吧走吧,你要真睡
  不着,就去跟陈洗明聊聊。听听那小子又带来了什么小道消息。
  我是来黄超这个队上参加劳动的。
  今年机关干部下队劳动摊上了我。这几年地质队待遇太低,一天五块钱的津贴。
  吃顿饭都不够。碰上个工程效益好的队还能弄点奖金,遇上个效益不好的队,还得
  倒贴钱。所以机关谁也不愿下来。宣传部有四个干事,部长掂量来掂量去,也许认
  为我资历最浅,就选中了我。我本来不想答应,想随便找个理由推掉。可是那天宣
  传部长晚上到我家串门来做思想工作,跟我说:你到宣传部时间短,好好表现表现,
  日后机关提拔干部,我也有话说啊。再说你到队上也正好写出些有分量的东西来。
  我想想也是,就点点头答应了。
  说实话,我干地质干伤了。一提出野外,就头疼。我从地质大学毕业后,分到
  队上跑野外,一跑就是十几年,老婆刚结婚那几年还能忍受,指望我能干出点什么
  名堂来。后来见我总也提不了,就总跟我闹,每年出队前都打架。于是我就寻找机
  会往机关调。我平常喜欢动动笔杆,也给报社写过几回豆腐块。在局里也算小有些
  名气。正赶上新任宣传部长跟我老婆东揭西拐沾着点亲戚,靠着这张暗牌,我前年
  才调到了宣传部,搞通讯报道。我上来后发狠干了一年,在部省市的报纸上发了些
  豆腐块,哄得局长书记在几次会上猛表扬我。我就更加玩命似地写,巴望能积累些
  业绩,日后提拔一下,就算在机关站稳了。
  决定我下队之后,我正巧接到报社记者部李主任一封信,信上说,报社今年年
  底要发展一批兼职记者,发记者证。李主任想把我报上去,但是我这些年没有发表
  什么有分量的东西,所以他要我搞一篇有血有肉的报告文学出来。信上一再叮咛,
  这是一次机会,千万不要错过。
  我就把这事跟老婆讲了,她也来了劲,催我下去采写。兼职记者是科级待遇,
  日后调资住房都要比一般干部实惠得多。在这方面,女人总是比男人有计算。
  可是去哪个队采访呢?我想来想去,选中了黄超。于是,我就给黄超打电话,
  说今年到他队上去参加劳动,写稿子。今年黄超的队去北方A地的山区,有景致有特
  色,笔下的文字也能新鲜些。而且,黄超这个队今年预计效益挺好,我也能多分点
  奖金。再者,我也极想帮黄超吹吹。黄超这些年也太不容易了。
  黄超是我大学同学。我俩住上下铺。1981年一起分到地质局在队上干活。那一
  阵,黄赶干得挺猛,很快就入了党又提了副队长。我调机关的前一年,他提了队长,
  副处级。挺让我们这帮同学羡慕的。
  但是黄超挺惨的。他提队长那年,他老婆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半道让汽车给撞
  了,孩子扔了出去,大人只剩下一口气。黄超那年正带着队伍在江西找铝矿,被电
  报催着两天两夜赶回来,他老婆在医院里硬是躺了两天两夜等他。见到黄超,那可
  怜的女人就闭了眼。黄超嗷嗷哭了一天,把老婆火化了。孩子扔给了父母,就又去
  了江西。
  局里就有些操蛋鬼在背后给黄超乱编排,说黄超官迷心窍,黑了心肺往上爬,
  连老婆孩子都不顾了。那年年底,江西的找矿进展很快。局里开表彰大会,局长让
  黄超在会上发言介绍经验。黄超讲到这件事,就在台上哭了,哭完了就骂起来:操
  他娘的!谁说风凉话就当着我黄超的面讲,我这个队长不干了,你们来干好了。他
  还要骂,被局长硬拉下台来了。
  黄超听说我要到他的队上去劳动,十分高兴。那天就带着孩子来我家串门。我
  留下他们父子吃饭。我和他喝了点酒,他喝多了些,拍拍他儿子的脑袋:你将来可
  不要再干这一行,真不是人干的活。说完,就闷闷地喝酒,眼里有了闪亮的东西,
  竟没有落下来。我心里一时挺酸,唯恐他再说。他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闷闷地喝
  完了酒,我送他父子出来,黄超抬头看看弯弯的月亮,突然对我讲:秀才,我真有
  点累了。我在报上看到过一篇文章,说人生要达到几个指标,才算完整,我记不大
  清了,说是人要有一个美好和睦的家庭,要读一本最喜欢的书,要有一个轻松的工
  作,还有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我算了算,我是一个指标都没达到啊。说罢,就
  长叹了一声,转身走了。月光下,我看着他那摇摇晃晃的身影,感到他活得十分沉
  重。
  我推开了陈洗明的房间。
  陈洗明正和大魁小张喝酒,下酒菜是花生米。
  陈洗明见我进来,忙起身打招呼:快来,秀才,喝一杯。
  我笑笑:再弄点吃的,我那儿还有罐头呢。光吃花生米,别喝坏了胃。
  大魁笑道:秀才就是瞎讲究。地质队的全是破胃,不破不立。来吧来吧,弄两
  杯。
  我就坐下跟他们喝,大魁喝得急,又喝了两杯,就说困了,不喝了。就躺到床
  上去了,嘴里骂:黄起这个王八蛋,还嫌慢,这几天的觉可是亏老鼻子了。翻了个
  身,立刻就呼噜如雷了。
  司机小张也喊困,放下酒杯上床去睡了。
  陈洗明朝我笑笑:秀才,我是一点也不困。聊会儿吧。他扔给我一支烟。
  我说:你不困是瞎说。睡会儿吧。我起身就要出来。
  陈洗明伸手把我扯回来:你这人,我真不困呢。我自小就觉少。聊会儿。
  我就坐下来。我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他眯着眼睛又呷了一口酒,笑道:你们等急了吧?
  我笑:黄超好几回做梦梦见你们掉进沟里了。
  陈洗明笑骂:那小子不想好事。一定还梦见我死了呢。说着,犹仰头吐了一个
  烟圈。挺圆的。
  我问他:我记得你不抽烟啊。
  陈洗明笑:我是大学毕业那年学会的。先是口袋里装盒烟,见着熟人或者领导
  就掏出来给一支,后来自己也学着抽。就会了。结了婚老婆管上了,说有烟味就不
  让上床,只好戒了。这两年心烦,就又抽上了,操。
  我笑:你就不怕你老婆不让你上床了。床第之欢毕竟重于烟瘾啊。
  陈洗明哈哈大笑:我那口子,床上的事瘾特大,一到晚上,我就是抽白面她也
  顾不上了。
  陈洗明这几年走背运。
  他在地质局真是红了一阵子。前几年,局里搞第三产业,前任局长搞了个经营
  公司。那时候陈洗明在技术处当科长,局长点了他的将,提他当了经营公司的经理,
  副处级。陈洗明还真长脸,第一年倒腾买卖给局里赚了三十几万。于是局长大会表
  扬小会夸。谁知道第二年陈洗明跟地方上一家企业搞联营,让人家一下子坑走了七
  十多万。打官司也打不赢,地方向着地方。我们这种部属企业干吃亏。正赶上局里
  调整领导班子,新任局长一上台就先免了陈洗明,让他坐了两个月的冷板凳,后来
  就调他来黄超的队上当书记,级别没降,可他算是灰了。但很多人预言,说他在下
  面呆不长。陈洗明会走上层路线,出队前跟局党委书记已经弄得挺顺,春节的时候,
  书记还请他去家喝酒来着。最近下面风传,说他很快就要调回机关了。
  这家伙在疏通关系方面是个高手。可他怎么也跟黄超闹不来。他在黄超的队上
  干了两年,跟黄超干了两年仗。两个人死活也尿不到一个壶里。而他总能把黄超的
  火勾起来,然后就让黄超又吼又叫,他却嘿嘿笑,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显得十分
  有水平有修养。黄超恨得背后跟我骂:陈洗明这个王八蛋,又阴又损。
  听说你要调回机关了?我试探着问他。
  你也听说了?他看着我笑了:秀才,可别在局长书记那里上我的坏话哟。
  我笑了笑,突然没了跟他聊天的兴致。就说:天快亮了,你睡会吧。
  陈洗明醉眼矇眬地盯着我,像要看透我似地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聊,你
  们都觉得我这人特阴,是吧。其实我陈某这些年害过谁啊。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我
  这人就爱跟领导搞好关系,这也没妨碍谁啊。秀才你不也是想在机关弄个一官半职
  的好站稳嘛。
  这家伙毫不掩饰。我被他说得有点不自然,就笑骂他一句:你小子喝多了,狗
  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天快亮了,你赶紧睡会吧。转身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