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猜火车      更新:2021-07-12 22:14      字数:4933
  他那点家底我知道。这几年军里积攒的那点钱,连屎带尿六七百万,都搭进你们营
  房了。今天,我把营房部长、财务部长都带来了,你们认识一下————胖的是财
  务部谢部长,戴眼镜的是营房部郭部长。
  谢部长和郭部长站起点头。
  掌声四起。
  苏哨说:鼓掌什么意思啊?是不是让谢部长拿钱,郭部长负责给你们盖家属楼?
  梅军长示意大声鼓掌。
  两个部长猜谜似的望着苏哨,搞不清这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哨一脸坏笑,说:我给你们出个招吧,一周以后,你武政委派个常驻代表,
  每天就蹲在他俩的办公室,磨他!一直磨到家属楼开工。
  武长富说:苏部长,此话当真?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车队返回市区天已经黑了,苏哨忽然想起个事儿来,说杜主任,你兜里带钱了
  没有?杜守方打开钱夹,数数,说有六七百块吧。苏哨说,你去超市买点营养品,
  跟我去看个人。
  半小时后,在驱车去总医院的路上,杜守方说先送你回家吧,我代表你看一眼
  还不行吗?苏哨眼皮翻了一下,没吱声。这时杜守方的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屏幕
  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欲接不接,半晌才说:是找你的,路上来过五六遍了。苏哨问:
  谁呀?杜守方说:东亚房地产公司的周总。苏哨说:找我吃饭的,别理他!杜守方
  说:这顿饭恐怕你躲不过去的。苏哨啐了一口,说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绑了去?
  杜守方说:你可能不知道,周总的叔叔就是咱们刚卸任的老部长。苏哨愣了一下,
  说:你还知道什么?杜守方狡黠地笑笑,他们画好了圈,就等着你往里跳呢!这个
  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你很快就什么都知道了。
  车子从高架桥俯冲下来,拐一个弯,折进陆军第八十七医院,停在将军楼前。
  有人认出新任部长的车牌号;不一会儿,谢政委、廖副院长带着一帮人跑到将军楼。
  苏哨正跟值班的保健科长安妮要人呢。安妮人长得漂亮,说一口苏州软语,是个很
  会应对首长的乖巧人物,现在却急出一头汗,话都结巴了,说部、部长,住院的首
  长名单里确实没有叫鲍清川的。杜守方说:别急,你再想想,会不会安排到别的科
  了?廖副院长一拍脑袋说:我想起了,大个儿,挺瘦,前天巡诊我见过,住神经内
  二科。一帮人就簇拥着苏哨奔去神经内科大楼。
  一进308病室,苏哨的脸立时阴了下来,这是摆了七张床的普通病房。恰巧
  一个垂危病人刚咽气,围着的亲友哭得稀里哗啦。遗在床上的屎尿散发出一波一波
  的臊臭。苏哨踮着脚,从死者的衣物上跨过去,径直奔到角落里的病床前。病床上
  的老者很像腐朽的老椴木,身体的每一个细部都刻着岁月的褶痕。他的脚指甲大约
  很长时间没剪了,如某一类动物的爪,尖利而坚硬。最令人痛心的是他那双凹陷下
  去的眼睛,有的是孔洞的概念,没有的是摄物的聚焦功能,目光散散的,还有傻笑
  在里面。人怎么可以老成这个样子呢?苏哨想起一九六八年冬天那个没有太阳的早
  晨,几千将士齐集在军旗下,信誓旦旦,就准备去北面界河一带跟苏联人拼了,鲍
  军长登上检阅场的高台,用鹰样的目光拂扫三军,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刻啊!后
  来他开口了,说:我真没想到,在我退休之前,还能让我赶上一场战争。昨晚老伴
  去医院看我,说你打着吊瓶,晚上去两天不行吗?我说,三军不可一日无帅,就是
  用担架抬,也要把我抬到前线指挥所……
  苏哨向鲍军长敬了个礼,俯身握住老人的手,说你还认识我吗?我是白老虎团
  三营六连出来的。
  鲍军长呆滞着一双眼,嘴里吐着模糊的单音。苏哨转身,也不说话,去杜守方
  的裤带上猛地拔下一个钥匙串,那上面有个指甲刀。他蹲在地上,轻柔而细致地给
  老人剪起趾甲来。在场的人都有点慌,政委使劲看了一眼副院长,廖副院长就战战
  兢兢地趋前说,部长,让我来吧!苏哨看都不看他,轻声问,鲍军长得的什么病?
  廖副院长似乎觉得站着回答不合适,蹲下说:会诊我参加了,是脑垂体萎缩,常见
  的老年病,治愈很难,不过暂时看不出生命危险。苏哨唔了一声,朝剪过的趾甲上
  吹气。我就想不明白,他一个老资格军长,怎么能……他见病室里的人都围了过来,
  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把你们院领导都找来,给你们开个会!
  苏哨收了指甲刀,握着鲍军长的两只脚轻轻摇晃了几下,心说:老军长啊,你
  的老对手安德烈明年夏天要来看你,你这个样子怎么行啊!他替老人盖了被子,又
  用手揩去老人的眼屎,而后出了病室。
  一帮人呼啦啦地跟在后面。谢政委以蟹行的方式与苏哨保持一步远的距离,说
  部长啊,有个情况你可能不了解,我们另一栋将军楼正在装修,床位很紧张,把鲍
  军长安排到普通病室实在是迫不得已。苏哨说,要是我来住院哪?也让我住在普通
  病房?谢政委一下子噎住了。安妮一旁说,我们还有三张机动床位,专门给首长准
  备的。苏哨几分冷笑着说,想得还是很周到嘛!这时迎面走来鲍军长的老伴,谢政
  委给苏哨做了介绍。苏哨见她手里端着刚打来的病号饭,说就你一个人伺候?鲍军
  长老伴说,干休所还派来一个兵,和我两个人倒班。苏哨又问,保姆干什么?老人
  说看家啊!端屎倒尿的,谁愿意伺候病人?苏哨就说,你把她辞了,回头我给你派
  个兵,你这么大岁数熬不起的!老人一脸正经地问,要不要给兵加点小费?见苏哨
  愣着,老人又说,看来你也是官僚,现在就时兴这个!苏哨说,谁冲你要钱了,你
  跟我说?老人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欲言又止的样子弄得大家很紧张。谢政委说,老
  人家,你说!我给你做主!老人就说,打死我也不会说啊!怨不得人家,是我情愿
  给的嘛!我就图人家一个态度好嘛!
  苏哨环顾左右,说:你们都听明白了?
  没谁应声。大家噤若寒蝉。
  杜守方看着苏哨铁青的脸,心想,坏了!今天不知道该谁倒霉!
  十分钟后,苏哨坐定在会议室,问:人到齐了没有?廖副院长说,吴院长有事
  请假,其他院领导都到了。苏哨问:吴院长什么事?廖副院长支吾地不想说,苏哨
  就火了,你马上打电话给他,就说我说的,要是给老人奔丧,或者给孩子看病,他
  可以不来,廖只好禀报实情:吴院长招待家乡来的一帮父母官,现在人已经喝多了。
  苏哨说:你告诉他,他要是还想当这个院长,就跑步来见我!
  那晚上会议开到凌晨两点,终了时苏哨做出决定:联勤部一个以卫生部长为首
  的五人小组不日内进驻医院,围绕制度弊病、医疗作风和离退休老干部看病难等问
  题展开调查,而后出台一个杀一儆百的决议,撤换一些不称职的干部。本战区所属
  的几十家医院将以此为契机酝酿一次大的改革。据说这本来不在新任部长的近期工
  作议程内,但既然撞到枪口上了,他是不会放过的。这个人说干就干。
  就在这天夜里,鲍老将军搬去了将军楼。
  六点整,苏哨跑步去了,兰小农系了围裙去厨房备早点。早点不复杂,却兼顾
  了东西方的特点:母女俩吃面包喝牛奶,另一对母子俩吃豆包喝稀粥,外加一个葱
  蘸酱。蘸酱菜是苏哨最喜欢吃的,不论什么菜,只要蘸酱,就能糊弄他高兴(这个
  人当团长时曾大力推崇蘸酱菜,麾下的每个连队至少拥有三个大酱缸,结果成了一
  次失败的从政记录。那些南方兵大吵小叫地说,生菜不可以吃的嘛)。她是掐着点
  做的,看看时间还早,兰小农跑去阳台。她喜欢看城市苏醒时的样子,那是一种细
  节的生动。就在这时,一粒不明飞行物突然击中阳台玻璃,哗地一声,玻璃碎片散
  落一地。兰小农来不及做出反应,客厅的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苏哨打来的,让她马上到附近的列宁街看房子。
  兰小农不说话。她还在想什么东西击碎了玻璃,子弹?石子?她家在六楼,石
  子不容易抛上来的。若是子弹,怎么会听不见枪声呢?最重要的是,她怀疑会不会
  是什么人故意所为。
  你怎么不讲话?苏哨在电话那边哇哇叫。
  苏哨,你得罪人了没有?
  你说些什么呀?我让你来看房子。
  咱家阳台的玻璃碎了呀!不会是……
  我当什么事呢。少废话,快来看房子。  听苏哨这么说,兰小农也就不再胡
  思乱想,匆匆赶去列宁街。
  你看这栋楼怎么样?苏哨手指一幢面目可憎的独楼,说:别看旧,很有气魄啊!
  可以当碉堡用。据说当年是给苏联专家盖的。兰小农一撇嘴:你这人什么眼光?这
  种垃圾楼分给你们的二级部长都未必要。苏哨说:那你可错了,这是老红军部长住
  过的房子,名分在嘛,哪个二级部长敢住啊!苏哨跳过栅栏门,又把兰小农接过去。
  楼门封死了,门板却不知被谁摘掉了两块。两人钻进去,里外看了一遍。苏哨说,
  我是看好了,不知你怎么样?兰小农皱着眉说,什么呀,整个一个废墟的感觉。就
  一楼的壁炉还有点意思。你要它想住人哪?还是拍电影?苏哨说你不懂,你看楼梯
  扶手,红木的。你再看门把手,不是红铜也不是黄铜,是紫铜,贵着哪!兰小农说
  行啦行啦,你想革命化,我成全你就是了,别拿我当孩子哄!
  第三章
  谁都没想到,苏哨指定一幢几近报废的旧楼给自己做府邸,这个人怎么想的啊?
  周三一上班,郭部长来到苏哨的办公室,说部长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住那么个
  烂房子,人家会怎么想我这个营房部长?苏哨不应声,依旧看他的文件。郭部长凑
  近了说:有个情况你可能不知道,那楼里死了人的,有人叫它阴宅。人进去掉头发,
  狗进去掉毛。苏哨不悦,说你咒我是不是?我这人不信邪的。郭部长说:哪里哪里,
  我是替首长着想。苏哨说那好吧,你跟管理处协调一下,把那栋楼大修一次,不过
  绝对不准超标。郭部长就笑了,说总部规定的大修标准是五年前的,现在啥啥都涨
  价了,死抠标准怎么行?修不好你不骂我啊!苏哨想了想,你最多只能超标一万我
  个人掏腰包。
  郭部长尾随苏哨到了走廊。苏哨说你还有什么事?郭部长说直升机大队来人了,
  要钱盖房子。白天去我办公室,晚上到我家,缠得我没办法!苏哨一副幸灾乐祸的
  表情,说:好啊!是我给他们支的招儿。跟你郭部长办事,就得跟腚磨。郭部长说
  钱哪?钱从哪来?苏哨说你找谢部长,我已经交代给他了,先从盖办公楼的钱里划
  出二百万。郭部长说,问题就在这儿!春节后咱们办公楼就开工了,占这个钱好像
  不合适吧?影响了办公楼的工期怎么办?苏哨站住,盯着郭部长,说:你当部长还
  是我当部长?我怎么不知道办公楼春节后开工?郭部长说,这是当初周部长在办公
  会上定的啊!苏哨说:你听着,第一,现任联勤部长姓苏,他只要不签字,办公楼
  就不能开工。至于他签不签字,什么时候签字,连他自己都没想好。第二,你就负
  责盖房子,别的跟你没关系。我说清楚了吧?
  郭部长说,清楚了清楚了。他是笑着说的,当苏哨转身远去,他的脸色倏然转
  暗,好像还啐了一口。
  保卫处长伍晓光站在六楼阳台上眯眼逡巡,他在追寻想象中的飞行弧线。突然,
  他眼睛一亮,用镊子在墙缝里轻轻一拨,一粒铅弹当的落进金属托盘。兰小农说什
  么东西呀?伍晓光说气枪子弹。兰小农啊了一声,嘴定格成一个O形,说:有人想
  暗杀你们部长吗?伍晓光说:好像没那么严重吧;附近经常有人用气枪打鸟,兴许
  是颗跳弹。当然,也不排除有人跟部长结怨,是故意的。
  伍晓光临走时嘱告兰小农,此事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最好不要张扬出去。兰
  小农点点头。
  兰小农知道丈夫的脾气硬起来像石头蛋子——他怕过谁吗?但你只要挨近他,
  会发现他坚硬的外表下藏匿着缕缕柔情。那个冬日的午后,兰小农就这样一个人在
  心里胡乱地发着对丈夫的感慨。苏哨和她谈对象时是个不起眼的小参谋,而今升临
  到一个吓人的高度——他才四十九岁啊,还有大把大把的日子等着他呢——她有点
  怕,有一种悬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