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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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找事 更新:2021-07-12 22:13 字数:4930
“请你帮帮忙吧。”他见我沉吟不语,接着说,“不是报警,报警没用。请你
借给我一套旧衣服。”
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我真笨,怎么就没想到,他已还原为初生婴儿状态,损
失的确大。我说:“好。马上送到。”
大凡旅馆的过夜旅客都会剩下几件衣服不带走,隔段时间——一般以30天为限
不来取,便由旅馆自行处理。在洗衣间,我存了十几套这样的干净衣服。他穿上衣
服,道了谢,就开车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打扫停车场,他又开车来了。得意扬扬地走到我身边,指
着他停车的方向说:“瞧,我又带了两个女朋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我看到
他的女朋友换了,另外还多出一个男青年。“那是我的弟弟。还要2号房。”我明白,
今天他是来挽回面子,有亲兄弟保驾,管保不会变成大“婴儿”。
不久,我听见抽打声、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狂笑声。一小时后,他交还钥匙
时,显得容光焕发:“请收下我昨天借的衣服。谢谢。再见。”他的弟弟已坐在驾
驶座等着他了。
我推开了2号房间的门。两位“女友”坐在床上穿衣服。床挪动过,床头板与床
架接榫处一边绑了一根短木竿,竿的一半竖出床头板外,每根竿上系了一根帆布带。
地上扔着木棒,棒头有粗绳。她们是一高一矮两名黑肤色女郎,眼里残含着泪珠。
高个子女郎仰起脸问:“先生,能不能让我们洗个澡?”照规矩,付款租房的人退
房后,同来的人不能继续在房内停留,况且租用时间已过。“只要10分钟!”矮个
子女郎插话进来,先指了指她的同伴,迅即回手指了指自己。
我同意了,但要求她们允许,浴室有人洗澡时,我可以在屋里清房。我怕我回
进Office,她们关起门来吸毒,或者趁机另拉男人进屋,事情就复杂了。
旅馆的房间全是带浴室的套房,一道小门隔开浴室和正屋,浴室仅可容一人使
用。矮个子女郎先走进去用,高个子依旧坐在床上,随手点燃一支烟。她跷起二郎
腿默默吸烟。我一声不响地收拾着房间。陈设极其简单,床以外靠墙是一张旧桌子,
配上两把旧椅子,墙上镶着一面小镜子。我打开桌子的抽屉用抹布拂拭,实际是检
查有无毒针、毒品之类理应及时清除毁弃的违禁品。不料意外地发现抽屉里有只匕
首,心中暗惊,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仿佛那不过是裁纸刀。
“他就用这把匕首威胁我们。”坐在我背后床上的高个子女郎,直楞楞地正视
着墙壁说。
“威胁你们?”我装作不解。
“强迫我们服从他的意志,不然就杀死我们。”她突然睁大眼睛,冲着我狂叫,
“你是他的朋友应该知道,他是性——变——态。”
“我只见过他两次面,昨天和今天,谈不上是朋友。”我漫然申辩着。
“不是朋友?为什么他送给你礼物?”她一定误会她的临时男友还给我的旧衣
服是礼物了。这时,矮个子女郎走出浴室说:“他不是人,绑起来打得我们浑身是
伤。你瞧!”她捋起衣袖让我看。我透过她臂上的伤痕,想看穿她的心思。“他什
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吸了大量毒品。”
高个子女郎放声痛哭:“他抢着皮带,用金属搭扣交替着打我的胸脯和下身。
还把我当马骑,用烟头烫我的手。”
我在她手臂上瞧见一粒颜色不同于肤色的斑点。谁也无法确定那就是烟头烫成
的。至于胸脯和下身的伤情,我没有资格验,可是她的故事分明只想讲给我一个人
听。
“他抢走藏在胸罩里的钱。我们怎么回家呀!”
(呕欠),原来如此。我能想到,既然连车钱都没有,更没有吃饭的钱,那么她
们就得在这屋里住下去。那样一来,导致两种后果:招新的“男友”来住,继续做
“生意”。只要我出面阻止或讨租,她们就报警,诬称我与施暴者合谋。
我遇见过一个黑人妇女,午夜以后每隔一小时来要一次肥皂啦、毛巾啦、火柴
啦,搅得我彻夜不得安宁。通常每夜可以断断续续睡上4个钟头觉,白天,在12点至
4点这段时间里,再睡上两小时,使我足以恢复一日的疲劳。那夜最后她竟来要酒精,
我气坏了,因为酒精是用来辅助吸食毒品的。哪家旅馆也不供应,她当然知道。我
没好气地拒绝了她的无理要求。中午12点(C旅馆规定每日中午12点为过夜旅客终
止时间),我通知她离开所租房间时,她也不过稍微拖延了一阵。同宿的男友9点钟
退还了钥匙,过夜旅客照例可以住到终止时间(Check out time),所以她带紧房
门就走了。临去时,客气地谢了我一声。等我打开房门收拾房间时看到,每个水龙
头都开到最大程度,水漫全室,地毯湿透了。其实我应该庆幸,她没用石灰填堵抽
水马桶,那会造成更大的灾难,连累我丢掉饭碗。
那么我需要怎样调整我的面部表情呢,在有了惨痛的经验以后?
这的确是一门学问。无论如何,在我们这一方面,尽量做到避免产生和酿成恶
果,不过,谈何容易!
C旅馆的首任经理是一对学者夫妇。丈夫是化学博士,妻子是大学讲师。学成
归国,想赚些钱带回去,这当然无可厚非,实乃人之常情。天差地错撞到C旅馆。
博士学的是科学,作风科学,处事也科学,可是有些场合,有些情况,有些事情,
科学不得!
某日上午,一男一女租房一个小时。刚满60分钟,博士就去敲门,通知时间已
到。若是讲脸面的人,随即就会退房,或者打开一道门缝儿,递出5元续租一个小时。
那天,他偏偏遇上既不退房又不续租的客人,紧闭房门。博士第二次敲门,门仍紧
闭。如同敲打墓门一般。有经验的老MOTEL事后说,不能敲第三次,至少半小时内不
能敲。在不明原因之前,谁敢保证这对男女本身没出问题?睡昏过去也不无可能。
否则就是故意赖房占便宜。博士在科研领域头脑聪明,处理起这类俗事就呆了。他
不假思索,连续敲第三次门。
门开了。飞出一只野兽般的利爪,直奔博士面门而来。博士的脸开出一朵朵灿
烂的血之花,使他在一间便宜而拥挤的公立医院里缝了13针。幸亏,黑女人长长的
黑指甲未经毒药浸过。
现在我该怎么办?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要不到酒精的黑女人,也不是一个不满
意连续敲门搅扰好梦的黑女人,而是两个伤痕累累的黑女人。我只有将自己托付于
幸运女神。我琢磨着高个子女郎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随后又想到“钱能通神”的
古训。
“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这儿有3元钱,给你们坐车吧。”我抖出3张崭新的绿
背钞票。
“我们又痛又饿……”
我截断矮个子女郎的话说:“我只有5元钱,全给你们吧。”我捏着5张票子,
亮出两只空空如也的裤兜。“我是穷人,日夜给老板打工,再多就没有了。”
两位女郎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心思活动了。
“这5元钱还是老板的。我打电话给他,先借下来给你们。将来再从我的工资里
扣除。请随我到Office来。”说完我转身走出2号房。
她们明白我的意思,是先离房后拿钱。如果不肯接受这个条件继续泡下去,势
必引来老板。天下的老板都是不讲情面、照章办事的,而我这个无权无钱的打工仔,
对她们已经仁至义尽。
7月里的一天,来了一辆新雪佛莱。车子的主人约摸30岁上下,衣着华美,笔挺
漂亮的西装,内衬白衬衫,别着一枝黑领花。他神气十足地走到OffiCe窗口前,彬
彬有礼、我照例客气地接待,从窗口进出旅客登记卡。
旅馆提供的笔不用,他取出自己的金笔——一望便知是名牌——详细填写登记
卡上的项目。我很惊奇,从来没有一位旅客如此认真。他填好登记卡递还给我,静
待审阅。我路看了看卡片便抬起头来,端详这难得一见的雅客——眼睛里闪烁着读
书人的智慧,双眉深浓,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我交出房间钥匙时,他对我说:“但
愿这张卡片不会落进第三者眼里。”
我明白无非是提防公司和家庭,于是同样斯文地说:“请放心,先生,绝不会。”
他笑了笑,挥一挥手,转身走向可爱的雪佛莱。弯下腰打开车门,用手托着一
位金发女郎的手,双双挽臂步入3号房间。
我记得他写在登记卡上的名字是约翰·古德曼,职务是IBM公司的高级主管。从
关照我的话来看,他带来的女人肯定不是女友,更不是未婚妻,傻瓜也能猜出是何
许人。最好的身份是情妇。一定是情妇,我宁愿相信是情妇。人们知道,纵使带上
情妇,到一家不入流的旅馆开房间,对于一位大公司的高级主管来说,会发生何等
恶劣的影响。他情愿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恣意而行,不完全为着生理需要吧?也许
事业成功,情场失意;也许生活挫折需要情感慰藉;也许充实一下朝九晚五的单调
岁月;也许为了填补心灵的空虚。也许,也许,说不尽写不完的“也许”。也许我
太闲了,活儿还不够累。总之,约翰·古德曼的情感战胜了理智与道德,他才驾驶
美丽的雪佛莱来跟我结缘。我当然不会让他丢脸!
拉斯维加斯市的希尔顿旅馆服务周到。每年圣诞节前照例寄贺卡给曾经惠顾的
旅客。有家公司的供销主任出门在外,他的妻子打开信箱第一个看到希尔顿寄给他
丈夫的圣诞卡。除了千篇一律的圣诞贺词以外,希尔顿旅馆还略缀数语,表达对朋
友的怀念。附言提到她的丈夫今年5月间的“赌城初履”,尤其令人难忘他的夫人那
“迷人的风采”。结果,使得供销主任夫妇协议离婚:介绍给希尔顿的“夫人”,
不是开信箱读贺卡的夫人。
据说这位供销主任素重操守,以正人君子自命。闹上法庭以后,大家惊愕不已。
依我看来,完全是因为先入为主的成见,使得人们在对他的道德要求上悬格过高,
一有闪失便不可收拾。有位伟人参观监狱时说:“我们大家都是罪人。”此外,我
忘记是哪个幽默家说过一句严肃的笑话:“假如心想杀人就被定杀人罪的话,我至
少杀过上千人了。”我所要强调的是,偕妻子以外的女人开旅馆的丈夫,不过是把
心之所思化为行动。
每逢月初,在疗养院休养的老乔伊斯,就到C旅馆住上3天。我喜欢他,不为贪
图他那比别人高出几倍的小费,我爱听他话旧。他坐在荫凉里眯缝着周遭布满皱纹
的眼睛,讲述他的初恋。我不禁也回到人生中的花期。乔伊斯讲到激动的时候,他
在我想象的眼睛里幻化为一名机灵的少年,追逐着草坪上羞人答答的姑娘,月光下
献上初吻……
他的恋爱故事我耳熟能详。奇怪的是绝口不提给他生儿育女的妻子,我想,那
不仅仅是为了保持一种神圣而宁静的回忆情绪吧?后来父亲去世,乔伊斯毅然挑起
全家生活的重担,而他的心上人则远赴夏威夷大学深造,关山阻隔,反而加深情侣
之间的爱。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乔伊斯在海军陆战队服役,奉调前往德国作战,
天各一方,通讯不便。及至凯旋,辗转找到辛辛纳提,”桃花已向别家开”。说到
伤心处,老人混浊的眼睛泪浪滔滔,泪泉涌流了六十年,还没流干。
“年轻人,”老乔伊斯总是用这句称呼开始他恋爱寓言的结尾说教,“战争拆
散了我和艾美,其实倒是成全了我的感情。在我的想象中,艾美永远是……永远是
童话中的女孩,中了魔法,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乔伊斯自认不是恋爱至上主义者,但总是觉得,他和艾美之间的爱情没有结
束,“女孩”早晚会来找他。垂暮之年皈依了基督教,他为此日夜祷告,奇迹终于
降临。
在疗养院举办的舞会上,乔伊斯独自坐在角落,啜饮着法国白兰地。欢快的乐
曲唤起对青年时代的回忆,暂时冲淡了落寞的情怀。眼望着一对对翩翩起舞的摩登
男女,乔伊斯陷于遐想。跳舞的人群构成一个椭圆形花坛,女舞者们牵着各自舞伴
的手并以他们为中心四散平躺下去,远望如花蕾怒放。这时,他看见从花心跳出个
小仙女。蹦蹦跳跳,奔向他的酒杯而来。他看不清小仙女的脸庞,想迎上去看个仔
细,好不容易立起身来,双腿沉甸甸像灌了铅。他端起酒杯伸出去招引小仙女,因
为她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金星儿似的在他的面前乱跳。他不知所措,移动酒杯的
速度追不上小仙女的跳跃。渐渐地,他认出小仙女就是他的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