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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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 更新:2021-02-17 12:01 字数:4746
玉清今日亦是替颍王送贺礼来的,看了眼前情形,心下早已了然,唇角挑了一抹冷意笑道:“宫里的奴才是如何伺候主子的,想必太后也是知道的!”
太后切齿笑道:“这起不知死活的奴才,平日里拜高踩低也就罢了,德善公主的嫁妆,事关大梁体面,他们胆子倒真是不小!祖娥,你吩咐下去,将内务府总管李运忠发到慎刑司处置,其余凡参与置办德善公主嫁妆之人,交慎刑司审了,一并论处!”
薛姑姑领命去办了,太后坐了一会儿,由玉清扶着,一径出了永信宫。
永信宫蕊吐丹霞,垂柳飘风,那碧绿的枝条如一条条绿丝绦,摇摇难依。
太后拍拍玉清手背,笑道:“你到九月里过了生日,也满二十七岁了吧!”
玉清有瞬间的感激,道:“太后竟能记得奴婢的生日,奴婢……”言犹未尽,先红了眼圈。
太后笑道:“你才来的时候,才五六岁,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心里头,早已把你当作半个女儿了呢!”
玉清垂首道:“奴婢承太后厚爱,实在惶恐……”
太后启唇笑道:“惶恐什么?这都是你言语行事得体,是应得的!”
说话之间,薛姑姑已迎面走来,正要向太后回禀,太后一抬手道:“你办事,我还有个不放心的?不过一群奴才,不值得我费那个耳力,咱们还是跟玉清多聊聊吧!”
玉清翩然下拜,道:“太后姑姑恕罪,奴婢亦想多聊一会儿,只是今日王爷应敬远侯之约,到围场狩猎去了,奴婢还要回府督促着准备晚膳,招待侯爷呢!”
太后笑指玉清向周姑姑道:“你看看,倒像个主持家务的女主人!罢了,我们两个老太婆也不留你了,回去好生伺候王爷,到时候,哀家自有恩典给你!”
玉清面色微微一滞,平静道:“奴婢告退!”
待得玉清走远了,太后望着青篱上攀着的几朵玫瑰花苞,淡淡道:“办完嘉善的事,咱们也该替思淳忙活起来了!”
薛姑姑略有沉思,道:“太后难道想立玉清做嫡妃!”
太后深深望了玉清一眼,道:“这孩子终究不辜负哀家所望,将思淳的心拢得死死的。可是,若立她为嫡妃,哀家可担不起朝臣们的责骂,说哀家叫一个官奴作亲王嫡妃,苛待了庶子?”
薛姑姑点头笑道:“王爷总是要有一位嫡妃的,只是有了玉清,再多的女子进了王府,也不过是陪衬罢了!”
太后微笑,道:“只有我们的人在他身边,又这样得宠,我才放心。”
西天上的半截残阳,殷红如血,如一大团朱墨洇在淡灰蓝的天穹。
公主大婚那日,西京城内灯火通明,路旁伸出的红纱灯笼,将树叶都烤得焦了。嘉善公主被抬入一间屋子,隔了朦胧的红盖头,看不清周围之物,只觉得漫天匝地的红,扑面而来,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嘉善如槁木死灰,又惴惴忐忑,她盼了多少年的夜晚,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她害怕驸马的到来,又知道不可逃避,退无可退。
不知等了多久,只闻一串杂乱迟疑的脚步,是公主府里的小黄门,扶着思羽毛进来了,嘉善的心跳一下子急了起来。
思羽倾斜着身子坐在嘉善身边,隔着一拳之距,嘉善仍可以清晰地闻到浓烈地酒气,面上一凉,盖头被人揭去,大红流苏在凤冠的东珠上一扯,幸而没有挂住,还是揭了下来。
那人满面□,酡颜明目,既有罗兹人的野性,又有中原人的温润。绣烟端上交杯酒,是西域进贡的玫瑰清露的葡萄酒,嘉善狠了狠心,仰脖喝了下去,思羽才喝了许多烈酒,乍一咽下这甜如蜜水的酒,便如咽下的点心上撒了过多的糖霜,甜得发腻。
嘉善这里犹自不知所措,只觉鸾榻沉沉一陷,思羽竟自顾自地睡去了。嘉善将褪至肩上的盖头掀到地上,积蓄了多日的郁结终于喷涌而出。
“绣烟,绣烟……”她厉声叫道,绣烟忙奔了进来,一边摇手一边道:“公主千万要沉住气,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千万不可叫旁人看了笑话!”
嘉善勉力咽下心头的愤恨,瞪了一边熟睡的思羽一眼,阴恻恻道:“给他脱了外头大衣裳,给他盖被睡下——只盖条单被即可。”
绣烟微微一笑,道:“公主又不是了,秋气渐凉,若冻坏了他,公主岂不要担这个不贤的名儿!”
嘉善不语,忿忿走至旁边碧纱橱上,闷闷地坐着去了,绣烟这里才将思羽的鹤氅脱了一半,只见眼前一团红色闪过,定睛看时,竟是菊花妆缎缝制的一只荷包,上面疏疏地绣了几朵玉兰,绣工远不及中原精致。
嘉善见绣烟从思羽身上拾起什么东西看,不由好奇,走过去一瞧,又撇嘴道:“什么好东西,这样的绣品,在中原一时要一百件也有!”拿过来轻轻一捏,微觉有籁籁之声,她毕竟年轻喜爱猎奇,打开荷包一看,一张折起的玉版宣掉了出来。
嘉善打开看时,是抄录的一首宋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绣烟笑道:“不想驸马还是个风雅之人!”
“风雅?”嘉善脸上不屑与悲悯交错,“你没看见这字迹细致,是个女子的笔迹!”
绣烟又凝神一看,果然不错,但事到如今,只得规劝道:“公主别恼,管她什么样的女子,娶了公主,纵有若水三千,他也只能娶这一瓢饮!”
嘉善向榻上颓然一坐,道:“早知如此,皇兄又何必点这鸳鸯谱!”
绣烟怕公主将所嫁非人之恨,怪罪到皇上身上,只得劝道:“贵妃娘娘不是同公主说了么?是蒋大人在皇上面前提的这事!”
嘉善淡淡看了她一眼,似已木然,刺满花绣的广袖底下,十指却深深地陷进肉里。
思羽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坐在明窗前,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草原的女子虽然闲时也会缝缀兽皮做衣裳,却没有中原女子的柔态。这样的温文尔雅,他只在母亲身上看到过。
嘉善被榻上的微响惊动,淡淡地转过脸来,道:“醒了?”
思羽“嗯”了一声,他的中原话说得很好,但在罗兹,他只跟母亲流利地说过,嘉善瞥了他一眼,拿过手中的一条素绒夹衣,轻轻放在思羽面前,仍是淡然的口气:“三日后要回门,你穿上这个。”
思羽低头一看,并不宽阔的衣襟上,绣了几百只五彩鸳鸯,不禁惊诧道:“罗兹国中最好的绣娘,也没有这样的手工!”
这时绣烟正指挥着小丫头们摆早膳,笑道:“大梁国中最好的绣娘,也不及我们公主的绣工!”
思羽昂首笑笑,母亲是大梁皇室宗亲,论起来公主到底是他的表妹,他原以为定是金尊玉贵的娇女,却不想竟有这等本事。
秋光潋滟,胜似三春,庭院中摆满了各式珍品秋菊,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苦的香气,渺茫而悠远。
嘉善却并未看到思羽眼中的赞叹之意,只悄悄扯了扯绣烟的衣襟,道:“那件事对他说了吗?”
第十二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杨夔在兵部做了一个闲职,从六品的主事,每隔三两日,他就会去城南的醉仙酒馆买醉。几日前有人约他去西京的玉真观,拿出叶贤弟与他八拜为交时的扇子,告诉他,那个与他谈笑间,橹灰飞烟灭的叶贤弟,竟然是当朝皇帝的亲妹妹!
为什么造化如此弄人?才子配佳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为什么他十年寒窗苦读,不及那个政变中抱头鼠窜的世子?
青壶白盏,映着琼浆如药,苦涩难咽。杨夔却要一路坚持下去,怯懦的兄长,凶悍的嫂嫂,他此生此世都不愿再看他们一眼。
一双细白的柔荑抚上他的肩头,恍惚中,似是男装的嘉善玉立于前。杨夔下意识地捉住,那人并不反抗,又把另一只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
“小姐,这是在外头!”云锦悄声提醒到,小姐去会昌寺上香,途经此处,本想买些蒋左相爱吃的杏仁酥带回去,却不料遇到了新科榜眼。
亦菡游目四顾,半日点头道:“他必定是一个来此,醉成这样,可怎么回去?云锦,快叫人抬他到咱们车上去。”
云锦低声反对道:“小姐可是一人出门的,带上他,是否有所不便?”
亦菡蹙眉道:“难道把他扔这儿?他好歹是父亲的门生,咱们把他带到玉真观去,大长公主会照顾他!”
杨夔在朦胧中,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只跟着嘉善走,嘉善温柔的怀抱就在眼前,终于,一阵狂风吹燃了野火,他又闻到了嘉善身上那熟悉的香气,沉沉如坠入湖底,不能自拔……
思羽因在罗兹学过骑射,皇帝钦封为羽林将,隶属兵部。两月来,他又消瘦了些,嘉善公主在他们新婚的第二日,与他谈起玛依努尔的事,他向来坦荡无私,便对嘉善和盘托出。嘉善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从此,他们极为默契地一个睡在鸾榻上,一个睡在碧纱橱上,平日里除了绣烟,谁也不可入寝处伺候。
他本就是个逃亡之人,眼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富贵乡中,已是满足,他娶嘉善亦是不得已,因此如今这般,倒也安宁平静,只是兵部那帮文官有些难缠。
文官们皆是科举出身,对他这个依仗身份,居于高位的人很是不屑。言语间的冷嘲热讽,他亦听得出,只是偌大的中原,也无人听他倾诉。
嘉善曾在家书中托她长姐打听玛依努尔的消息,很多天了总不见回信。这日思羽回来的早,嘉善去罗老宜人家看戏,尚未回来。
思羽的冠上的湖珠掉了一颗,因是日日穿着的官服,他不敢大意,便向嘉善的紫檀嵌汉玉的妆台上去寻。
抽开最底层的屉子时,里面却放着一封书信,嘉善的书信,他自是不会动的,但那雪笺的角落处有一枚极小的淡金色罗兹国秘印,引起了他的注意,思羽不由自主的打开雪笺,却被信中所书震惊了。
信是德善公主亲笔所写,说他的玛依努尔已在他逃亡后不久染疾死去。
什么染疾?必定是玛依努尔作为世子的贴身长随,遭到阿迪里的嫉恨。
思羽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玛依努尔的死,定有蹊跷,可是他身在他乡,已经无法为她报仇雪恨。嘉善一定是怕他知道了伤心,才悄悄将信收起来的。
思羽没有告诉嘉善,他已经看到了信,只装作不知,不再询问德善是否有信来。
太后的生辰在初冬,今年的雪花飘得早,还未至小雪,那绵绵密密的雪珠子就从苍穹缓缓地散落下来。
寿安宫的地炕火龙向来比其他宫室要早月余,嘉善的公主府亦是随着宫中的普通殿阁一起通上火龙的。
太后今年的寿宴特别热闹,各宫嫔妃,王公诰命皆来道贺。寿安宫门口的红毡铺到了宣室殿,下了早朝,皇帝也来为太后祝寿。
嘉善公主下嫁,宫里不只多了一位驸马,蒋懿妃的妹妹又嫁给了杨夔,两对新婚夫妇自然成了宫中的焦点。
思治即位之后,未有立后,便由曹贵妃率嫔妃们祝寿。席间笑语喧然,各人依次而坐,互相与邻近的人聊天。
太后看着满坐的儿孙,自是欢喜,待到众人祝太后千岁时,太后举杯笑道:“哀家只愿明年做寿时,这寿宴上再添人丁!”
太后这一语既出,思羽嘉善各怀心事,默默低头,曹贵妃伴君多年未有子嗣,也是暗暗心急,至于玉清与思淳,因近日薛姑姑时常暗示玉清,思淳自是一团喜气,玉清却只垂下两弯秀眉,绞着腰间的衣带。
杨夔自从娶了蒋左相的二小姐,愈加意气风发,此时见冷了场,便举杯走至案前笑道:“太后必然子孙满堂,福泽深厚。”
一旁才擢为户部主事的范承渊亦起身笑道:“太后大富大贵,乃天命所归!”寿安宫的过道原本窄些,范承渊经过杨夔跟前时,不意撞到了他,杨夔向前一个趔趄,只闻“叮当”一响,一件物事掉在了他的脚边。
旁人也罢了,杨夔向脚下一看,脸色苍白,这不是嘉善曾经与他交换过的牛骨扇么?他记得早已收在他旧时的竹箧之中,怎会在此时出现?然而心中尚存一丝侥幸,毕竟旁人也不知道这扇子的来历。
忽而坐中一位诰命安人指着扇子道:“这把扇子,妾身似乎在公主的侍女,绣烟姑姑那里见到过?”
这话甫出,嘉善与绣烟俱是一凛,一时间千百个念头在脑子里转,却不知要去抓哪一个。
绣烟想着若是自己担承下来,不但救不了公主,反而中了他人圈套,嘉善想着杨夔是左相的乘龙快婿,她又是公主,事关大梁体面,并不是她一味不惧就行的。
杨夔觉得后背投来两束灼灼地目光,似乎左相此时正在狠狠地瞪着他。
蒋左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