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1-02-17 12:01      字数:4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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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理冯道宗只是嘉善的表舅,便嘉善生性乖巧,只叫冯道宗舅舅,也是因着愉妃的娘家没有嫡亲兄弟的缘故。
  这里冯道宗奉诏入宫,本是为着与皇帝议事,不意在这儿遇见外甥女,也是欣喜非常,然则君臣之礼却丝毫不废,忙依足了规矩行礼,道:“臣见过公主千岁!”
  嘉善向来觉得舅舅什么都好,只是太迂腐了些,扁了扁嘴撒娇道:“舅舅再这样见外,回头甥女见了您可只装作不认识了!”
  花枝摇落一地清冷月色,蜿蜒的石子甬道旁边,有一座八角小亭,叫木香亭。冬日里皇帝在宣室殿辛劳一日,喜在这亭子周匝围上厚密的锦缎为幕,在其中烹茶下棋。
  如今芳菲落尽的时节,亭畔挨挨挤挤地植满了木香,密密层层的枝叶如一匹苍绿的羽缎,打着斑斑点点的花骨朵儿,娇柔胜雪,映着皓月,更添几许凉意。
  嘉善搀扶舅舅至木香亭,在石墩上坐下,笑语喧然地问道:“舅舅才升了二品大员,皇兄就漏夜召您入宫,可见圣眷隆重!”
  冯道宗微微笑道:“皇上召见臣,是召臣与颍王商谈科举一事……”
  一语未了,嘉善与绣烟眸色同时一亮,道:“科举……”
  冯道宗混迹官场多年,极善察言观色,当下觉得甥生儿神情不对,因稳妥答道:“不错,臣是今春会试的副主考,蒋左相虽有个主考之名,会试中的繁杂事宜,还是由老臣一力承担的。”
  蒋左相极力争这个主考之名,也是司马昭之心。按大梁官场的规矩,会试中考取的所有士子,皆是主考与副主考的门生,往后他们在仕途中,便与主考自然而然结成了裙带关系,左相蒋伯安与丞相谭杰的党争愈演愈烈,正是网罗党羽之时。
  嘉善才无心理会这些,一味地问舅舅道:“那么皇兄想出何题目,来从天下的士子中选取英才呢?”
  冯道宗再精明,也想不到甥女儿今日的一番奇遇,春心萌动,却也对甥女儿突然对春闱来了兴致,颇感蹊跷,遂笑呵呵地打趣道:“怎么公主想去应试么?”
  嘉善怕舅舅瞧出端倪,反而坏事,便就话答话道:“不错啊!甥女儿是有此想,当年临邛黄崇嘏,不就曾代兄考中过状元么?甥女儿好歹也是皇家血脉,为什么不行!”
  冯道宗忍不住朗声大笑,在这静夜中分外嘹亮,如中那一钩新月的尖儿,刺破碧落的寂寥,“这话若叫皇上听见了,必要开怀大畅的,方才皇上与臣议科举之事时,也跃跃欲试地想要匿名赴考呢!”
  嘉善想不到还有这等巧合之事,仍是无心理会,又转弯抹角地问询科举之事。冯道宗见公主开言相问,只当她是女孩儿家的好奇,便拣些没有妨碍地告诉了她,尽管如此,嘉善仍是心满意足的,想着明日与杨夔相见,可以不着痕迹地将皇帝的喜恶告诉他,或许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冯道宗听着更声阵阵,伴着夜凉如水,遥遥入耳,不便在宫里多耽,遂向嘉善道别,又看一眼嘉善身旁的绣烟,抚慰道:“你父亲的遗骸,我已着人从净州迁回江南安葬,他也终于可以落叶归根了。”
  绣烟闻言,饶是素日穆若清风,也止不住眼含泪珠,宫女入了宫,除非国丧,是不许落泪的,她只得拼力忍住,眼中的晶莹却似白晶般闪动着微芒,绣烟翩然下拜,谢道:“冯大人的恩德,奴婢铭记在心!”
  冯道宗只叹道:“你也不必见外,当年我在户部受人陷害,若不是你父亲仗义为我抵罪,我又岂止是贬谪惠州这样容易了事的?倒累得他发配净州,积劳成疾,含冤而逝。好在当今皇上圣明,总算还你叶家清白了。”
  绣烟的父亲叶鼎原为户部主事,是冯道宗的下属,当年户部一干不肯屈从明丞相的,皆被贬谪的贬谪,发配的发配,然而如冯道宗这样等到明相倒台,官复原职的,实在寥寥。
  绣烟家中无男丁,只有一位大她十余岁的长姐,当年她姐夫亦遭株连,最艰难时,还是嘉善的三皇兄思淳全力相助,不但将绣烟的姐夫纳入他的幕府,还想法将年纪尚幼的绣烟送入宫中,做了嘉善公主的侍女。
  这时绣烟听得冯道宗如此说,亦婉然垂道,行礼道:“苍天自有公道!如今奴婢的母亲与姐姐生活安乐,奴婢又得公主疼爱,也是苦尽甘来了!”
  冯道宗轻轻颔首,并未看到绣烟深埋的一双如墨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凛然的寒意,单薄而锋利。
  绣烟扶着嘉善慢慢地走回永信宫,因是临时起意回宫的,没有知会太后,也就不便再传车辇,嘉善的膝盖痛得火烧似的,只能靠在绣烟细弱的肩上,强自忍耐。
  晚风轻拂杨柳细枝,那娇柔的枝条随风曼舞,柳叶如眉,幻成无数轻纤的剪影,风过处,又攒聚成一片深浓的碧色。
  离永信宫的垂花门还有十余步,侍女画云玉立门边等着了。画云是永信宫从七品的一等宫女,门外当值的事是轮不到她的,嘉善一见,便知她定是知晓主子回来了。
  画云见着嘉善的似受了伤,忙不迭地赶上前来,“公主这是怎么了?”
  嘉善不欲张扬今日之事,方才在舅舅面前兀自扮作安然无恙,画云到底不比绣烟从小跟着她的,正在苦思托辞,绣烟先伶伶俐俐地道:“公主穿不惯男装,故而跌了一跤,你也别声张,白白叫太后知道了悬心!”
  画云拊掌道:“你们若早来一刻,太后如今只怕要亲移凤驾来瞧公主了!”
  嘉善和绣烟都是一惊,道:“如何?”
  画云郑重道:“公主说奴婢怎知道您跟绣烟姐姐要回来的?自然是太后那边来人告诉的!太后知道公主不曾留宿玉真观,立时身边的琴瑟姑姑来传懿旨,叫公主明儿务必不要再去大长公主那里了!”
  嘉善陡然如被冰雪,僵立当地,舌头如打了结,问道:“为……为何……”
  画云低头绞着花藤交错的衣带,道:“听说罗兹国的翁主要嫁过来了,皇室的女子中,数公主身份最为尊贵,太后要公主在册妃大典上做傧相呢!”
  陵顺翁主要嫁来大梁为妃,是早就议定了的,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只是为何不迟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
  绣烟知悉嘉善心思,悄悄地劝道:“册妃之事,关乎两国交好,公主不可大意,”说着,又仿佛无意地凑近嘉善耳畔,悄声道,“倒是太后的耳报神这样快,公主不可不妨!”
  她们前脚才踏进婺华门,后脚寿安宫就得了消息,若不是适才偶遇舅舅耽了片刻,定然要与太后的人撞个正着的。
  嘉善叹了口气,道:“放心,我有分寸的。”
  庭中的蔷薇架子底下,狼藉地摊着一地红殷殷粉嘟嘟的花苞,这香苞素质,生在宫廷,长在宫廷,生老病死,总要消尽在这朱墙碧瓦围成的华丽囹圄中。
  蒋懿妃暂时走出这华丽的囹圄,也并未有半分轻松,府里的楼台亭阁,珠帘绣幕,轩丽如昨,人却已不复当初的素年锦时了。
  熬过升座受礼献茶之后,趁着更衣的空儿,懿妃与母亲韦氏抱头痛哭,亲眷命妇好容易才劝住了,待到用了膳,点了戏,懿妃哪里有心去赏那裂石之音,天魔之态,只推说身子不适,便由当日带进宫的侍女染晴扶进了内室,蒋左相与夫人皆会意,立时跟了进来。
  昔日的闺阁经过刻意打扫,纤尘不染,紫铜镶金双鸾烛台上,泪烛摇摇,牵愁照恨。蒋伯安见妻子眼中珠泪又欲滚落下来,忙挥手止道:“莫作这妇人之态,女儿好不容易回门,咱们与她还有要事相商,莫要哭哭啼啼耽误了正事。”
  韦氏闻言,忙勉力止了泪水,温存道:“慕菡,在宫中过得可安乐么?”
  懿妃轻挑唇角,含了一缕幽怨道:“锦衣玉食,鲜衣怒马,自是胜过家中,可自从进了那不得见人的地方,哪有真正的安乐!”
  第八章 知无缘份难轻入
  蒋伯安重重一叹,道:“你是蒋家的嫡长女,一入宫门,你的荣辱便与蒋府上下诸人的身家性命连在一起。为父知道你自幼娇生惯养,如今为人妃妾,定有许多不如意事,可退避三舍只会令你一生落寞,权力和圣宠,才能护你一世富贵平安。”
  懿妃拈着绯色冰绡绢子,不住地拭泪道:“父亲此言极是!女儿纵有万般委屈,也定要为了蒋家的兴旺,做后宫第一人!”
  蒋伯安以手止之,警觉得游目四顾,见内外并无闲人,才温言道:“这话不必挂在嘴上,只时时记在心中便罢!为父不会叫你孤身一人在宫中苦斗,你与那曹贵妃不同,你的身后,是人脉深厚的蒋家!”
  懿妃黛眉轻扬,不屑道:“我真不服气,一个县令的女儿,入宫多年连个子嗣都没有,不过仗着伺候皇上时日长些,位份竟也压我一头!女儿再不济,还为皇上生了长乐公主呢!”
  蒋伯安拈须道:“这就是她的厉害之处了,没有家世,没有子嗣,能在后宫有如此地位,女儿是的确不及呀!”
  懿妃生性好强,听了父亲的直言,心中有些不受用,因冷笑道:“且叫她得意几日,横竖皇上只是叫她摄六宫事,却并未给她后位,皇上若真喜欢她,怎么不立她为后,叫她名正言顺!”
  蒋伯安深沉道:“女儿,你怎么就不明白?皇上不立她为后,是忌惮蒋家的权势!你在宫中,千万不可因为你出身高些,就盛气凌人,反而要处处谦卑礼让,才能让长长久久地延续恩宠。”
  懿妃听了,半日低首不语,咬唇道:“父亲之言,女儿记下了,想那曹氏也不是等闲这辈,皇长子的生母高常在出身微贱,也不知曹氏用了什么手段,竟将长子记在她的名下抚育!”
  蒋伯安坐在金丝楠木的安乐椅上,微眯了双眼,从容道:“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毕竟前朝还有父兄为你撑腰,只要娘娘能诞下皇嗣,何愁后位旁落?皇长子再怎么记名在曹贵妃那里,到底是改不了生母低微的事实!”
  懿妃才默默颔首,半日又道:“令仪年幼,不便带她出宫,等她大些了,我也带她来认认外祖家!”
  韦氏含泪欣喜道:“如此甚好,我也想见见公主。”
  蒋伯安对夫人摇头道:“皇家不比寻常百姓,娘娘没带公主来就对了,凡是低调为宜,还有以后百濯香这样贵重的东西,还是别拿出来炫耀,没得点眼!”
  百濯香相传为吴主孙亮所用,凡经践蹑宴息之处,香气沾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歇,故名“百濯香”。中原早已失传,大梁所用百濯香,皆是西域所贡,就算在大明宫中,亦十分珍贵,等闲不得常用。
  韦氏听了蒋伯安的告诫,只诺诺道:“我也是为着女儿省亲,才拿出来用的,老爷既如此说,往后不用就是了!”
  蒋伯安端起青花葡萄花口碗,浅浅啜了口香茗,道:“皇上初登大宝,太后在后宫以身作则,倡扬撙节裁减,我们又怎能不效而行之?”
  这时染晴站在撒花软帘外,扬声回禀道:“太太奶奶们请娘娘出去点戏呢!”
  懿妃方才进来更衣时,已是点了戏来了,听染晴如此提醒,知道是省亲时不宜与父母久谈,恐生议论,当下便拭泪理鬓,气度高华地走了出去。
  破晓时下了场微雨,嘉善披衣起坐,细数檐前雨滴,望着苍绿阔大的芭蕉叶上淋淋漓漓不止,不觉东方之既白。
  太后命嘉善在永信宫中随时候命,绣烟是她的近身侍女,自然也须寸步不离,嘉善唯有对月长吁,亦时时想起那日的不期而遇。
  闲来无事,嘉善又拿起了刺绣打发时日,任五彩的丝线,在光滑的缎面上幻作明丽图画。雨后的庭院,弥漫着草木清淡的香气,嘉善昨夜着了些凉,又低着头绣了半日,不免有些头重脚轻。正欲吩咐绣烟倒盏茶来醒醒神,只闻脚步轻缓,一位着浅樱色祥云绣襦的女子,悄然走近嘉善。
  嘉善再恹恹不欢,亦强自打叠起精神问好,“玉清姐姐,天还阴沉着呢,怎么又入宫来了?过会子若下了雨,只怕三哥拼着淋个透心凉,也要亲来接你的!”
  玉清脸儿红了一红,笑道:“公主惯爱取笑人的,亏得奴婢一心为了公主才走这趟的,公主倒先来笑话我!”
  嘉善知她事事周全,此时前来,定是有对自己有益之事,忙笑道:“我不拿姐姐当外人才这样口无遮拦的,姐姐大人大量,怎会与我一般见识呢?”
  玉清拍拍嘉善的手背,笑又不是,嗔怪又不是,拿起几色丝线,向花绣上比着,闲闲道:“你日日在宫里绣花儿,两耳不闻窗外事倒也罢了,怎的绣烟也不提醒你?公主难道没听说椒房宫那位染疾在身了?”
  嘉善奇道:“她不是才省亲回来么?怎么忽然就病倒了?”
  玉清伸出纤指一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