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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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词 更新:2021-06-24 09:38 字数:4755
孟海涛倚在沙发的扶手上。他待会要面对的,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他们还和从前一样充满了活力,而自己却已经不一样了。他把身体微微向左倾斜,把光秃秃的左胯藏在沙发的角落中。他害怕同事看到他的腿,也害怕看到依然活跃在舞台上的同事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曾经是他们的偶像,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那里,看他们跳,不管他曾经跳得多么好,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再登上舞台……他一直拒绝他们的探望,他不敢面对他们。可是他也知道,他终究是要面对的,不可能他残废了就再不和原来的同事打交道,他不能一次又一次地拂了朋友们的好意,他不能让伊恋觉得他是胆小的废物。该面对的现实,终究是要一样样地面对的,孟海涛,你无路可逃。
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自己,而自己又将以什么样的眼光去看他们?孟海涛没有答案。明明都是自己最熟悉的人,孟海涛却紧张得一颗心怦怦乱跳,甚至有点坐立不安了。
门铃响了,伊恋把最后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擦干了湿漉漉的双手,奔去开门。
“呀!你们都来了,孔薇、刘仪、张源源……”伊恋热烈地大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第四章 新生活开始了(11)
一群人喧闹着挤了过来。孟海涛顿时觉得眼花缭乱,还没回过神来,一大束鲜花已经落在了他的怀中。
慢慢看清了眼前一张张的笑脸,听清楚了耳边一声声真挚的问候,孟海涛微笑着,不由自主地把身体再往里缩了缩。可是,那么明显的缺陷又如何藏得住?不管他把残躯藏得多深,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简单的寒暄完了,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平时大家在一起,谈论的除了跳舞还是跳舞,可是此时,大家都尽量避免着“舞蹈”这两个字,生怕说错了话让孟海涛伤心。每个人的目光都游移不定看着别处,好像来之前都商量好了不往他的腿上看似的,这样却更令孟海涛如坐针毡。
“咦,孙导不是说要来的吗?怎么没来呀?”见气氛不对,伊恋连忙说道。
“她随后就来了,要先去接豆豆。”孔薇说道。
“豆豆还在学钢琴呀?”伊恋问道。
“是呀,才六岁的孩子,到了周末,钢琴、英语、画画……什么都要学,好辛苦啊!”
“我们那会儿也好不到哪去啊,虽然只学一个舞蹈,可是老师严厉得要命,也是没有童年的可怜儿童啊!”刘仪感叹道。旁边的张源源使劲踩了她一脚,迅速向孟海涛看去。
刘仪自觉失言,忙用手掩住了嘴巴。
孟海涛眼神暗淡了下去,不是因为听到了舞蹈,而是因为女孩子们的反应。
正在这时,门铃再一次响了。伊恋跑去开门,随之发出开心的叫声,“呀!豆豆!”
伊恋牵着可爱的小姑娘进来,她的妈妈,团里的导演孙洁跟在后面。
孙洁算是团里的老大姐,已经四十多岁了,女儿豆豆却才只有六岁,生得活泼可爱,不但是她的掌上明珠,也是整个芭蕾舞团的小宝贝。
“海涛哥哥……”豆豆挣出了伊恋的怀抱,奶声奶气地叫着。孟海涛平时人缘很好,连豆豆都喜欢他。
“来,豆豆。”孟海涛笑着搂过豆豆,习惯性地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
“海涛哥哥,我好想你哦。”豆豆奶声奶气地说着,不停地左顾右盼,对着大哥哥大姐姐笑着,露出正在换牙的豁牙子。两只羊角小辫像小刷子一样扫得孟海涛面颊发痒,他轻轻捏了一下豆豆粉嫩的小脸,微笑着调整了一下姿势。腿上坐了这么个小宝贝还真挺累的。
豆豆也扭动着小小的身躯,可能是觉得这个她坐熟了的怀抱不似以前那么舒服了。突然,她的目光落到了孟海涛的左胯上面,没有腿,那光秃秃的左胯就直抵在柔软的沙发上。豆豆突然指着孟海涛的断肢惊恐地大哭起来,转过身投向了妈妈的怀里。
孟海涛一下子僵住了。
豆豆大声哭个不停,小脸埋在妈妈怀里再不肯抬起来。孙洁只得尴尬地抱着豆豆告辞了,看着孟海涛的脸色,同事们也借故团里有事,一下子全散了。伊恋送大家出门,返回来时,看见孟海涛疲惫地仰靠在沙发上,脸色惨白。
“师兄,累了就去躺躺吧。”伊恋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边劝着。
“伊伊,”孟海涛苦涩地说,“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师兄……”伊恋心疼地摸着孟海涛的手背,“豆豆她只是个孩子。”
孟海涛虚弱地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练功房里,伊恋与刘明扬和着音乐起舞。刘明扬跳得很投入,他的额上束着宽宽的发带,几缕头发潇洒地随着他的舞姿跳跃着,洒下晶莹的汗珠。他伸手托起了伊恋,飞快地旋转着。当他放下伊恋,按照规定动作要拉起伊恋的手的时候,伊恋一个趔趄,居然摔倒在了地上。
第四章 新生活开始了(12)
“怎么样,没事吧?”刘明扬忙收住了动作,蹲下来关切地问道。
伊恋摇头,眼里充满懊恼。这样小儿科的错误,她已经将近十年没有犯过了。
“我们重新来过。”刘明扬重新放了音乐,拉伊恋站起来。
跳到了同样的动作,伊恋再次摔倒。泪水终于忍不住从脸上滑了下来。
刘明扬坐在伊恋的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伊恋哭得更凶了,把头埋在了刘明扬宽宽的肩膀上。《天鹅湖》的音乐兀自回响在练功房中,显得有些悲凉。
孟海涛接到唐医生的电话,他的假肢做好了,通知他去康复中心调试。
诊疗室的窗户拉着厚厚的黑色窗帘,室内开着日光灯,发出刺眼的白光。孟海涛一眼就看到了椅子旁边的假肢。
笔直的假肢仿佛一个巨大的玩具。大腿根部连着一个他臀部形状的接受腔,看上去,就像一个坟墓。
从此,这个玩具就是自己的左腿了。
扶着椅背站着,只穿了运动短裤的腿感觉有点凉。唐医生仔细帮他检查后,为他调试假肢。孟海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盼望已久的时刻就要到了吗?自己马上就又有腿了吗?他抓着椅背的手开始发抖,既激动又紧张。
唐医生帮助孟海涛把假肢与身体连接,孟海涛按照唐医生要求的,右腿膝盖慢慢地屈伸着,直到整个残躯和臀部都塞进了巨大的接受腔。伤口被挤压,剧烈的疼痛使孟海涛差点背过气去,眼前金星乱舞。
“怎么样?疼就说话。”唐医生不苟言笑地说。
轻轻吐了口气,费力地吞了下唾沫,孟海涛强扯出一丝微笑示意自己没事。
“难受可别硬撑,这可马虎不得啊。”唐医生一边矫正假肢一边说道。
“不疼……刚才有点不适应而已……”孟海涛说。
“刚开始肯定不适应的,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慢慢就会好了。”唐医生握着假肢的膝盖,免得孟海涛用力不当摔倒,“试试看,怎么样?”
孟海涛激动地低头看自己的腿,一双完整的腿,虽然右腿骨感而左腿圆润,但那毕竟是一双完整的腿,我的腿又回来了!
孟海涛想也不想,就一步向前跨去,谁知右腿伸了出去,左腿却原地不动,疼!他整个身子向前倒去!
“小心!”唐医生眼明手快,扶住了就要摔倒在地上的孟海涛。
孟海涛稳住身体,又紧紧地抓住了椅背。他满脸的冷汗,刚才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动了伤处,冷汗滴了下来,他却顾不得那彻骨的疼痛,低下头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左腿,“它为什么不能动啊?”
唐医生扶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也太心急了,连站都没站稳就想走路了?要循序渐进,如果没问题的话,以后每天到康复室去做复健。”
“康复室?”孟海涛喃喃地重复。
“对,就在一楼。会有专门的教练和看护带着你练习。”
“我现在就去康复室!”孟海涛迫不及待地说道。
孟海涛没有想到康复室竟然有这样大,空旷的房间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器械,许多伤残人士在医生的帮助下进行着锻炼,其中也有不少像孟海涛这样用假肢练习走路的。孟海涛突然觉得这里很像当初在舞蹈学院上学时的大训练室,许多的学生同处一室,在各自老师的带领下练基本功。那时他还是初入艺术殿堂的小男孩,眼前的一切都让他那么着迷。一次次地重复单调的动作,他毫无怨言,累了、伤了,都不吭一声,为的就是自己也能练成师兄们那样轻巧灵活的舞姿。多年的训练生涯使他知道,不论多难的动作,只要老师逼一下,自己也逼自己一下,多流点汗,不怕流血,总还是能做到的。
第四章 新生活开始了(13)
孟海涛坐在轮椅上,被推到双杠前面,唐医生扶他站了起来,双手抓住双杠。
“你首先要学会站立,才能练习走路。”唐医生说。
站立,应该是很容易的吧。有两条腿,为什么还站不稳呢?孟海涛试着松开了双手,身子立刻向前倒去,他大惊,忙又抓住了双杠。他能够感觉到左腿的存在,但是却无法操纵它,不管他给它什么样的指令,它只是毫无生气地立在那里,不肯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条腿,右腿修长,肌肉和骨骼的线条都十分清晰,留着常年运动的痕迹,而古铜色的左腿却是柔和而圆润,假腿比真腿还要漂亮。孟海涛恍然大悟,原来他感觉中的左腿依然是幻肢的作用,而他所看到的左腿,不过是个用塑胶与金属制成的器械,它是不可能有感觉的。
唐医生在后面扶住孟海涛的腰,整整一下午,孟海涛都在练习站立,一步路都没有走出去。回到家的时候,他全身都在痛,只有把自己丢在床上躺着的力气了。
唐医生为孟海涛制订了锻炼计划,以后每天上午他都必须来康复中心进行两个小时的锻炼。
每天早上七点半,孟海涛准时起床,开始吃伊恋准备的营养早餐。通常是几片面包,一杯牛奶,一个煎蛋。这已经是伊恋的最高水平了,为此伊恋感到十分惭愧,孟海涛却吃得很幸福。八点钟,伊恋扶着孟海涛一块出门。她先打车把孟海涛送到康复中心,再乘地铁去芭蕾舞团上班。中午休息的时间,她再去康复中心接孟海涛回家,然后饭也来不及吃,匆匆啃着面包乘公车返回芭蕾舞团。
孟海涛知道伊恋的辛苦,锻炼也就加倍地努力,他想早点学会使用假肢,不用每天去康复中心,伊恋就能轻松多了。而且自己行走自如了,还能帮伊恋做很多事情。他想像从前一样去照顾伊恋,而不是整天接受她的照顾。
孟海涛有个专属的康复师,只有二十出头,名叫李萌。孟海涛练习的时候,李萌就在旁边指导和保护他。孟海涛在李萌的协助下装上假肢,小心翼翼地跨出了右脚,右脚离地的那一刹那,他的心差点蹦出了嗓子眼去,不习惯用假肢支撑身体,他只有使劲地抓住双杠。然后他的身体向右倾斜,把重心放在右脚,腰部使劲地带动假肢,假肢似乎向前挪动了一点,却无法赶上右脚的步伐。李萌忙蹲下来把假肢挪到与右脚平行的位置。孟海涛站直身体,喘了口气,抬手擦去了额角的汗水,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这次他的腰更加用力,假肢终于向前挪了一大步,脚尖却向内偏了。
“带子绑得有点松,所以用力大了脚尖就会歪。”李萌帮他把脚尖扶正,又帮他紧了紧绑在腰上的带子。
孟海涛感激地对那男孩笑笑,用手摸了摸冰冷的假腿,他咬着牙暗暗道:“我一定可以驯服你的。”
因为他的左腿一点腿骨都没有了,完全要靠腰胯的力量去带动假肢,而他前段时间又基本是卧床休息,腰部的力量比以前弱了很多。半天锻炼下来,他除了疼痛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孟海涛坐在椅子上休息,腰是那么的酸痛沉重,而伤处更是火辣辣地疼。他把双手放在腿上,能看到胳膊都在微微地颤抖。
一个双侧小腿都装着假肢的中年人坐在了他的面前。盯着他的假肢看了一会,说道:“哥们儿,你是怎么伤的呀!”
孟海涛的心一痛,虽然这个康复室里的人都是同病相怜,他还是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的残缺,也不喜欢和别人交流。
见孟海涛不说话,那中年人反而自己打开了话匣子,“我是工伤,唉,刚受伤那会,真的不想活了,一个大老爷们儿,两条腿都没有了,不就是废人了吗?多亏我媳妇儿照顾得好,孩子也整天在我跟前,变着法地说笑话逗我开心。我们单位效益不错,给我配的这假肢是最贵的,哎,你别说,练了这两个月,我还真能自己走路了,就是姿势看着别扭点──”那人用一副久病成医的眼光看着孟海涛的假肢,“我看你这伤得也不轻,想看不出来是没戏了,不过慢慢练将来肯定能走路。可惜了小伙子,你还没结婚呢吧……”孟海涛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的疼,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一下站起来,大步就要往前走,突然一个站不稳,整个人就摔在了地上。
“哎哎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