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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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恋 更新:2021-06-17 09:37 字数:4719
日头坠了西山。山风渐起,道路两边半人高的草刷刷刷地轻响,不住晃着纤瘦细弱的身茎舞动,眼看着一场透雨便要来了。
走在车队前边的姜献丰在风中挥了马鞭,指着远处头顶上方的东台鸿门岩巨大的石碑冲范忠庭道:“少东家,我们且要加快了步,这五台山的雨说来便来,此地恰是半途,若一场雨来,不消半个时辰,便进退无路。山上鸿门岩倒是处宽阔空地,停百八十两车不碍事,须快些赶路要紧。”范忠庭抬头看看黑沉沉的乌云,又望了望仿若近在咫尺又宛如天边遥不可及的鸿门岩,心下自是暗暗焦急,下马牵了,大声道:“兄弟们,加把劲,上鸿门岩歇脚。”
贺云鹏圈了嘴,大声问姜献丰:“姜大哥,现下车队离鸿门岩还有多远,看似倒不太远。”姜献丰皱了眉头,道:“至少还有十五里左右。”贺云鹏倒吸了一口凉气,瞅瞅上方鸿门岩巍然耸立的石碑影子,腾地跳下马来,拴了辕上,前头拉了架辕走骡用力抽打道:“力争半个时辰上去。”
那天却奇,黑云压顶将天空早遮得无一点缝隙,却竟没降下半丝雨点来。一刹儿工夫,风倒停了,四围空旷的山野此时死一般静寂,无半点声响,往日鸟鸣空谷的迹象竟也消失得干净。山下台怀镇已是暗黑得丝毫不显,三五十步开外,方得喊一嗓子。起先,众人尚自呼喊应答,满山遍野的回音振得耳内发抖,后来便再无声响。
待车队上得鸿门岩,将车队依次排好,车把式早用棉絮儿将骡马的耳朵塞了。众人站定,刚喘得口气,人人突觉一阵莫名的恐怖。东台是五台山之首,站得此处,倒比半途亮堂一些,四野尽收眼底,却是半丝风也没有。整个世界倒象沉寂了样,没一点活气。
姜献丰吩附车把式将车队用绳子拴了一处,望望天色道:“少东家,总是一场透雨要来。此时已不可下山,困了半道,倒危险。”范忠庭点点头,道:“留几个车把式,我们骑马下台怀镇取些遮雨器具来。”姜献丰道:“少东家,你们下山吧。这条道我们几个兄弟跑得熟,将如此大的车队留了此地,若雷雨交加,车把式们哪里招呼得了,万一车马失了惊,稍一乱阵便有坠入山下之险。”范忠庭四围望了一眼,竟见无一遮风避雨之地,摇摇头道:“将车马卸了,都下山!”姜献丰笑道:“少东家,这且不须。都卸了,上上下下倒得耽误一天工夫。便是下雨,我等经此阵仗还少了么?车上原带得数件雨披儿,够我们兄弟使了,放心,少东家,趁着这雨还没下,快快率人下山,都聚了此遭雨打么!”贺云鹏道:“少东家,你率人下山吧。我和姜大哥在此看车马。”刘越昊接了话笑道:“用不着这么多人,有我等几个与姜大哥便行了,人多自是受罪。”姜献丰望望天色,道:“再莫耽误,快快下山为是。”范忠庭沉吟着点了点头,冲姜献丰一拱手道:“好,烦劳姜大哥及众位兄弟了,等我们下得山去,尽快派人送上些衣物来,都穿戴得薄了!”姜献丰笑道:“这他娘的不过六月天气,谁料得如此突变。”
范忠庭大声道:“将车马卸了,拴了一处,快快率我下山!”不消半顿饭工夫,车马尽卸。范忠庭与贺云鹏一上马,冲姜献丰、刘越昊等人一拱手,道:“兄弟们,受罪了!”
姜献丰笑道:“不碍事,范东家放心!”
一干人群便打马望那台怀镇而来。方至茅蓬一带,雨丝便悄无声息地下来了,整个山涧内起了雾,浓重不堪。那雨却是越下越大,刚进了杨林街面,满世界的雨竟如往下倾倒,平地立时起了水。
那雨竟是没个要停歇的意思,从午时一直下到晚间,台怀镇清水河暴涨,山洪如脱笼猛兽般呼啸而下。此时,便说上山,出门竟是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范忠庭急得不住跺步,竟是一丝办法也没有。晚饭也没吃一口,眼睁睁地听着外面泼天大雨,竟是一夜未曾合眼。临了明,再也支持不住,一歪头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听得外边突地传过宫兰杏歇斯底里的哭喊声来!
范忠庭一骨碌爬起身,见外间天色微亮,雨早停了。忙一把推醒贺云鹏,跳下地来,冲出门外。
二门外,早早起床的宫兰杏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回身指了身后,叫道:“我的老天爷啊,雪,雪!”
范忠庭与贺云鹏闻言,愣了半响,忙跑至街上,见清水河岸边早聚了一群人,不住朝北山鸿门岩一带指指点点。
范忠庭连忙跑过去,扒开众人,朝鸿门岩方向一望,大惊失色!
广济茅蓬往上直到半山间,绿油油的,再住上却是白皑皑一片,大雪将整个东台鸿门岩裹得严严实实!
“六月雪,百年难遇啊!”人群中,不知谁重重地说了一句。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正文:东台雪境东庭恸哭拜天命]
第三十章东台雪境东庭恸哭拜天命
堡门坡顶成德跪地圆梁梦
天空水洗般清澈湛蓝,鸿门岩下百鸟婉转流啼,身盈轻捷,在山涧上下翻转飞跃;雨后的山坡上碧草青青,万花绽放,一派江南色调。沿鸿门岩半山间,老天竟象不经意划了齐齐一条线,山上积雪竟达半尺多厚。晶莹透亮的雪粉在初升的阳光下,辉映着点点灼亮。
高及两丈有余,刻着状若斗方大小的“鸿门岩”三个大字的石碑下,有一尺余高的基座。万道光芒中,基座上四人相拥着象石化了般一动不动!
范忠庭率人沿着泥泞不堪的山道方上得雪线时,已是满身泥浆污浊不堪。一进无垠雪原,竟是无路可走。此时,从台怀镇内涌上来的各商家掌柜伙计们挤了一路,蜿蜒如曲蛇。众人纷纷使了手中铁锹、扫帚往出清路。
范忠庭远远看见石碑下那四个人影,使足了力气大喊:“姜大哥,越昊兄弟!”喊声在苍阔的山涧回响振荡,久久不息。那四个人影却纹丝不动。范忠庭蓦地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贺云鹏将一件大衣披了范忠庭身上,被范忠庭一把扔了地下。贺云鹏急道:“少东家,姜大哥他们是不是……”范忠庭大吼道:“瞎说什么,快些清路。姜大哥,我们上来了!”
虽是百余人马锹铲帚扫,却因了山路本窄,竟使不上手。待得稍感平缓,范忠庭已是踏入深及脚脖处的积雪,一步一步望山顶挪来。
石碑下,姜献丰坐了石基上,头顶、眉毛、胡须间全是雪,眼睛紧紧闭着,两手张开将刘越昊等三人拥了,三人头俯进姜献丰怀里,身上被雪盖得严严实实,只脚脖颈间化了,尚看出些人形来。
众人围了一圈站定,寂静无声,骇然看着眼前这惨景。范忠庭慢慢走近,颤抖着手将姜献丰脸上的余雪拂开,触手已是冰冷如铁。顿时,泪如泉涌:“姜大哥,越昊兄弟,你倒睁开眼看看哪!”
贺云鹏见状,在身后已是泣不成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俯进雪地里,哭道:“姜大哥,我们来晚了!”
范忠庭哽咽着,喃喃道:“姜大哥,没想到当年边家寨一行,随我北上大同府,为我范家生意披肝沥胆、呕心历血,一路艰险趟得无数,尚自无损。竟是我范忠庭错了,竟将你等兄弟带入这绝地么!老天爷,你就如此开眼得么!佛祖,你便是如此积心向善、福佑众生的么!”
言讫,已是泪如雨下,双膝跪了,对了四人,俯身大哭!
“少东家,且莫神伤。姜家兄弟升天了,是为我商铺而逝。晋北商家有此大义、舍生忘死之辈,实是我商道之福!”有商家前辈上前安慰道。
范忠庭抬起头来,死死盯了姜献丰,道:“原想得秋下便是众位兄弟大喜之日,与兄弟们大碗喝酒,让你兰杏妹子给你们炸一大锅油炸糕,炖一锅猪肉粉条,我等闯开了吃喝,那是何等光景!大同、应县、山阴、繁峙的掌柜们都聚了来,在这佛家圣地好好热闹一番。东家给你等作媒,一人三间大瓦房,早已开工,你们倒睁开眼看看哪!虽说商路茫茫,四海飘波,可我等总得有个家啊。好不容易有家了,就要有个好日子过了,你们倒甩手去了。老天爷啊,你眼瞎了么!六月飞雪,你便有天大的冤情,为何要将这难降了我商家,降了我兄弟身上!天啊!”
声声如刀绞剑削,句句如剜心剔骨。在场人无不痛哭失声。
商家前辈长叹一声,道:“这便是我晋北商道、商人之路!”挥挥手,贺云鹏,何耀峰起身过来一边一个架了范忠庭。
“少东家,人死不能复生,要节哀。”两人道。
范忠庭站起身来,冲姜献丰一揖道:“姜大哥,一路走好。”回身站定,望着眼前辽阔云天,长舒了口气道:“当年我晋北商家前辈为了吃碗饱饭,离故土、别婆姨,过雁门、出西口,目不斜视,脚不停歇,足迹踏遍大漠内外、黄沙戈壁,实是这天下一大雄壮之事。便是如此将死生置之身外,将亲情抑于无尽艰险之地,不畏苦难,方有今日我晋北商道之通便,苍生之福足,百姓之安乐。前人栽树,我辈乘凉,幸喜我辈不贪守成,不恋家业,夯雄基、创大业,绵延不绝,生生不息,这才是我晋北商家之大福!今日,姜大哥等兄弟为我商家而仙魂既逝,想是去了那西方极乐境界,为我祈得更大福祉去了,且让我等送得他们兄弟一程!”
说罢,回身当地跪了,冲姜献丰等人一个长揖,朝天喊道:“拜天喽!”
“拜…天…喽!”
身后,众人纷纷跪了雪地里。
此时,太阳已升得当空,将雪境照得亦发亮堂。
晋北腹地清凉胜境五台山,一阵悠扬沉闷的钟声从大显通寺的钟楼上越过寺庙群,在重峦叠嶂的群峰间缓缓回荡。塔院寺的大白塔下香烟弥散,游人积聚。
大白塔实是五台山的象征,来此游玩的各地客人莫不以到五台、观白塔为幸事,自古便有“不转白塔法轮,等于没来过五台山”之说。大白塔,实为佛舍利塔。此塔建于汉明帝前。昔,释迦牟尼灭度,其尸骨炼就八万四千个舍利子,阿育王以五金七宝铸成了八万四千座塔,分布于茫茫大千世界。五台山大白塔名叫慈寿塔,建于前明万历年间。神宗万历工年敕建大宝塔记曰:
塔在鹫峰之前,群山中央,基至黄泉,高二十一丈,围二十五丈,状如藻瓶,上十三级,宝瓶高一丈六尺,镀金为饰。覆盘围七丈一尺,吊以垂带,悬以金铃。更造金银宝玉等佛像,及诸杂宝,安置藏中。海内皇宗宰官,士庶沙门,景仰慈化,造像书经,如云而集,悉纳藏中。
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奉命撰写碑文,记述其事。
一大早,范忠庭与宫兰杏一同出来,闻听得塔院寺今日做法事,谁知到得院内,竟已是人山人海,无从下脚。好不容易挤得进去,学那众人盘腿坐了当地,正待赏看,不想肩上便被人重重一拍。
贺云鹏隔人群挤得半只脸进来,叫道:“少东家,兰杏嫂子,且不要看了,快快回家。”范忠庭奇道:“有什么事,竟为何这般焦急?”贺云鹏道:“县太爷姚大人来了,瞅样子是好事。”范忠庭一愣,站起身来,对宫兰杏道:“你且坐着看吧,我去看看。”宫兰杏笑道:“有正经事却自做去,看这倒在其次,我跟你一起回吧。”
两人出来上了杨林街,未得铺前,早见围了一圈人。
“范东家回来了,范东家回来了!”早有人站了当街大叫。
县令姚成章身着官服,站了当街笑道:“范东家倒好找。”范忠庭忙抢上前来,便要参拜,早被姚成章一把扶定。“实在是稀客,姚大人光临寒舍,实在是令我范家四壁辉映、光采之致,却失了礼节,岂望大人见罪。”姚成章道:“哪里,范东家言重了。这五台地面上,日后仰仗范东家的事倒少不得。今日前来,实是感谢范东家仗义疏财,救我五台受灾民众于危难之际的大恩。”
范忠庭这才想起,两个月前,五台南茹一带连遭暴雨,平地竟起水两尺,百姓房屋倒塌不计其数,亏得抢救及时,未出人命,却是上万人流离失所,凄苦难言。范忠庭得知后,速派人众车马赴地救援,当场捐舍白银八千两,购置米粮周济灾民,并集数十辆车马拉运砖瓦到当地,帮百姓灾后重建家园。
姚成章笑道:“少东家,你倒来看!”范忠庭循声望去,早见一人大手一挥,十数挂鞭炮早噼哩叭啦放将起来,四个大后生抬了一块红布蒙了的大匾牌出来,当众摘了,上书四个红漆大字“仗义之家”!
姚成章酸溜溜地笑道:“范东家,这可是我五台百姓的一片心啊!我老姚若能有范东家的福份,任上获得如此匾牌,这官便做好了。”范忠庭惶恐下拜道:“忠庭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