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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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恋 更新:2021-06-17 09:37 字数:4699
一时酒菜上齐,范理阳自倒了一杯黄酒,指了身后的屏风道:“店家,你这也怪,立着屏风做样么?竟无半个字画,倒学那武则天的无字碑,也来个无字屏么!”店家笑道:“范爷倒高抬了我,敢和那皇帝比么?原是老太爷家要过八十大寿,准备送个礼物,雇了匠人刚油漆过了没干透,原在后院放着。这铺里人多又热干得快些,便捣腾了这里,范爷嫌碍事,我让再往边上挪挪。”范理阳笑道:“我哪里说碍事了,你且忙去吧。”
店家去了。范理阳端了酒杯,却待要喝,听得边上有人叫道:“范爷,听说此次彭世农数万石存粮尽数被水毁了,显见得要败。范家铺子与各粮铺的联号倒有了先机,看来,竟似要发笔大财了。”
又一络腮胡子笑道:“眼见得彭世农经此一劫,气数大伤,代州府繁峙天延村范家显见得有后来居上,在这大同府一带取代了彭家的迹象来。这天降机缘,看来是没个亲疏远近的,自有有福有运之人享之。”
又一个尖利嗓子叹了口气道:“近二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说没就没了,唉。真是遭孽,彭世农一世征战,岂不要毁于一旦!”
络腮胡子道:“你这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彭家希罕这二三十万两银子么?”尖利嗓子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道:“你晓得个屁!你道是心疼那几个有数的银钱么,彭世农有的是钱,别说二三十万,那处庄子没有二三百万两银子你置得下来么!此次供应朝廷军需,他也不知什么想头,竟与官府签了约,一签就是十万石粮食。眼瞅着今冬大军云集内蒙边地,准备明春用兵西北,那十万石粮食哪里筹得?彭东家今触了大霉头,竟是要吃官司!”一个小山羊胡子的老者奇道:“为这事吃官司?彭世农不是同官家关系不错么?左不过多赔些银子就是了。”尖利嗓子一晒道:“官府?官家现下只认粮食,却不希图那些银子,你道想得简单了些,历来这官府都他娘的都是属狼的,吃上喝上,一旦断了炊,翻脸不认人,该咬你就咬你,哪里有情份可言?”“大哥这话我信得,官家属狼都便宜了他,倒象是群要利不要脸的婊子!”
“嘻嘻嘻,哈哈哈!”
有人叫道:“且要小声说话,让官府听了去,莫不要平白无故吃些苦难来。”“莫非你小三子告了老子去么?告便告了,老子反正这一身横肉了,他娘的活了一辈子,却进了两回大牢。不是被官府整死,就是饿死,且多喝些酒水,做个饱死鬼倒也值了。”
“牢里倒是不错的地方,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还有饭管,哪日我过不下去了,也学大哥的,犯些不痛不痒的事,也进去享享福去!”尖利嗓子笑道:“你倒哪是个人呆的地方么,你进去试试,不让你掉块肉也让你脱几层皮!”
众人哄地笑了。
范理阳一怔,突地端了酒杯,将半斤黄酒喝得干净,又胡乱扒拉了几块羊肉,站起来道:“店家!”店家闻声跑过来,道:“客人,还需些什么?”范理阳指了身后的屏风道:“我给你这屏风上写几个字,如何?”那店家愣了愣,边上有人笑道:“你他娘的不舍得么!这范爷当年可为彭东家提字来着,你倒忘了么,一字百两银子的价钱,换了平日,你便将这店铺作价卖了,当得起么!”那店家道:“这大同府内,哪有不听得这事的。只是疑心听错了,范爷,这一字得多少钱?”范理阳笑道:“一文不取!”
“你倒有了运数,范爷给你提了字,料是小店儿蓬什么荜生辉了吧?”众人笑道。
店家忙亲自端了笔墨来,立时有人将一张空桌子抬来,置在当地,吃酒众人早团团围了一圈过来看热闹。
范理阳执了笔,寻思良久,蓦地提笔疾书。
“竹报幽居永、花飞静院香!”
瞬间而就,范理阳将笔一搁,冲众人一抱拳道:“献丑了!”说着,便大步向门外走去。
店家方醒过神来,追出来道:“范爷,这二两酒钱不收了!”范理阳不理他,连头也不回,只一头扎了满天飞雪中。
雪雾中,范理阳径直来到彭家后门外。远远见后门阶台上雪竟积了一尺多深,将整个阶台掩得踪迹全无。大院墙壁高耸,里边悄无声息,竟似没了人烟。范理阳上前叩了老大一阵,方听得门闩抬落,吱呀开了一道缝儿。范理阳便一把推开,直往里闯。
门人忙推了他道:“你这人,却来寻谁,便是这般胡闯,没些王法么!”范理阳道:“我是范理阳。”便不答话,奔彭玉媚正房。
“谁人在外面乱嚷!”彭玉媚房门一开,彭世农站在当阶,负手而立,道。
范理阳见是彭世农,便一拱手道:“彭老东家,范理阳这厢有礼了。”多时不见,彭世农两眼通红,血丝密布,眼窝塌陷,头发胡须一夜间竟似华白不堪。只精气神并不见得消沉,那目光却似锋芒毕露,虎着脸紧盯了范理阳,如尊神像般动也不动。
范理阳毫不闪躲,迎了他的目光,道:“彭老东家,我来找玉媚。”彭世农冷笑道:“彭家小姐却是你想见便可见的!”
门后,彭玉媚眼红红的出来,轻声道:“爹,让他进来吧。”
范理阳当下也不答话,从彭世农身边侧身进了屋里。
“你来作甚么?想看我爹的笑话么?”彭玉媚道。范理阳怒道:“玉媚,你倒我范理阳是哪种人么!”彭玉媚长叹一声道:“既如此,倒谢你的好意,竟还记得我彭玉媚。你快快走罢,不日我彭家恐有不测之祸!”范理阳看了一眼随后跟进的彭世农道:“彭老东家,祸福无门,原是不可料。现下,唯有着法补缺,或可补救。彭老东家,可曾有些想头?”彭世农咯咯一笑道:“倒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办法!”范理阳突地一笑道:“彭东家且有何法相救,却是笑谈。方圆四府十一县秋粮无存,便是折了高价,可筹得千石余粮么?便是折了大院,百万银钱尚难自救,彭东家却要说些空洞话来。自有办法,你这办法不过是听天由命,静候牢狱之灾便是。你却一身轻清爽,却忍心让小姐同你一道被官府拿了,任人作贱,这就是你的想头!”彭世农大怒道:“便是遭得天大灾祸,自是我彭家之事,与你有何相干。乳臭未干的小儿,你给我滚出去!”范理阳突地仰天长笑,道:“彭老东家,莫不是有彭小姐在,当此情形,你便是八抬大骄请了我来,我范理阳也不会进这彭家大院半步。往日彭家大院,商界政界名流云集之逍遥之所,人如潮涌,车流如织,大同府各方人士莫不以进得彭家大院与彭东家一同品铭为荣耀光彩,现下倒看看,众人莫不躲得干净,恨不得与彭东家撕虏清楚为万幸,却是我范理阳一个人不畏祸、不惧谗,大白日登门造访。我范理阳有些胆,你彭东家却没心接这个胆!半世荣辱跌宕,彭东家怵头了么!”
彭世农笑道:“生死由命,祸福在天。我彭世农何怵之有!”范理阳道:“难道彭东家眼睁睁地就看着家人悉数收了大牢,眼睁睁地看着这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不疼、不寒?即是存了一了百了的心思,彭东家便置生死荣辱于不顾,九泉之下,却有何颜面愧对彭家列祖列宗?彭家百年兴旺之势,在彭老东家手里一夜毁得干净彻底,难道你心甘么?你道是清静了,彭家后人如何待你,你想过么!”
字字诛心,句句揪胆。彭世农突地长叹一声,泪水无言滑落,一屁股跌进椅中。
彭玉媚道:“范理阳,你似有法子救我爹于此天大困境?”范理阳回头凝望了她,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彭家父女一听,两眼忽地亮出灼灼的光彩来。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请勿转载!
[正文:义断恩怨彭家绝境逢生还]
第二十二章义断恩怨彭家绝境逢生还
雄浑百年商道同唱大风歌
彭玉媚突地失声恸哭道:“理阳,是……真的吗?”范理阳点点头。彭玉媚扑到彭世农身边惊喜道:“爹,我们有救了!”彭世农冷冷道:“你倒好大的口气,若能五日内给我筹得粮食,我彭世农不光将这彭家大院给了你,要多少银子再给你多少银子。你道有回天之力!”范理阳道:“彭老东家,你实在是高看了我,范理阳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毛犊,哪里有什么回天之力。此次天祸,彭东家失损恐怕有六万石粮食吧?其实,别说六万石,就是十万石粮,不离这大同府就可筹得!”彭世农浓眉一挑,道:“你是说范家联铺的粮草?”范理阳道:“正是。”彭世农突地站起身来,缓缓道:“范理阳,你是给范忠庭当说客的,还是有意寻畔滋事的!我念玉媚与你有些情份,不便打了你去,你趁早给我滚出我彭家大院去!当日,我是做过对不住范家的事,不过那都是生意竞争上的择选。范彭两家已是形同水火,这大同府人尽皆知,你今日倒让我上门自取其辱么!好笑话,我彭世农便赌了这条命去,自不会去做那等恬不知耻的行当!”范理阳正色道:“彭老东家,你这是以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彭世农道:“谁是小人?谁是君子!”范理阳道:“我少东家立足大同府,生意上的事哪一件瞒了彭东家之眼了?哪一条铺柜规条革新不是迎了百姓心势,合了与民便利?既没欺行霸市,更没挤兑商铺!”彭世农冷笑道:“哪一条不是哗众取宠之举!”范理阳笑道:“可集市认可,百姓满意。若我商家铺柜走得每一步、订得每一条都合了这天下芸芸众生之愿,这倒是我商家天大的福份。彭东家岂不知,百姓本是我商铺的衣食父母这个理么!”
见彭世农默然不语,便又道:“彭东家,古亦有话,怨家宜解不宜结。况少东家并非仗势欺凌之人,他的古道势肠、忠义肝胆彭东家且不清楚。那自是因彭东家未与我少东家有过实诚交道而已,为商为事为人原是一个通性,彭东家想必知晓。”彭世农突地咯咯一笑道:“有道是这商道苍茫,世事难料,人心莫测,天是昨日之天,可人已非昨日之人。若无前番争斗,我彭世农不自会迈出这一步,何劳你来。我自了解你一番心思,却是好意,我彭世农在此心领了。”彭玉媚急道:“爹!”彭世农摆摆手止了她,道:“范理阳,我彭世农这辈子,经商历事无数,大风大浪亦见得多了,有道是不畏死,奈何以命拒之?我彭世农从不欠人,没想到却欠了你范理阳一笔债。”范理阳疑惑地看着他。彭世农道:“还记得当年我重金题匾一事么?我尚欠你三百两银子。我彭世农至此尚未实心真正宾服过一个人,但你的字却让我数年来一直耿耿于怀、无法忘却。世道沧桑,苍狗白驹,彭世农,你的末日到了么!”
范理阳心一凛,见彭世农的眼光木然地盯了窗外院落,脸上肉皮纹丝不动,那唇角分明剧烈地不住颤抖。突地,一股莫大的辛酸凄苦的意味涌上心头。
彭世农道:“范理阳,不管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老夫今有一事相求。说不说在我,做不做在你!”范理阳道:“彭东家,只要我范理阳能做的到的当会义不容辞!”彭世农扭头看了看彭玉媚笑笑道:“我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许是有些骄惯,她娘死得早,打小跟我奔波塞外,没享得多少福,却临老给她积些灾祸来。玉儿,过来。”彭玉媚强忍着泪水,走到彭世农身边,缓缓俯在彭世农腿上,仰望道:“爹,事到如今,你倒想把女儿一把推开么?爹,真若坐了牢,玉儿自会茶饭侍候你。你莫小瞧了你家女儿,福贵享得,你道我经不得那苦难么?大不了将这院落抵了官家,我与爹一道北上内蒙讨饭去,爹老了走不动,有我玉媚一口吃的便少不了爹一口,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好么?你道忘了,那年爹带女儿上那大草原,象雪一样的白云,蓝天象水洗了一样,多美的地方啊。我还跟爹撒骄说给我在这里盖一处房子,你就是不肯。爹,女儿陪你去那大草原上,给你养老送终,好么!”彭世农泪水早扑簇簇落了满脸,道:“好女儿,好女儿!爹会给你在草原上建一座房子,建一座房子!”彭玉媚笑着抬手抹了抹彭世农脸上的泪水,道:“爹,你哭什么?多少年来你只顾没了命地挣银子,挣那么多银子又有什么用?这下,我就要爹一个人整天陪着我,我们父女俩在大草原上养一大群羊,你放我挤奶,过那没有银子、没有忧愁神仙一样的日子,不好么!”彭世农泪水汹涌而出,道:“傻孩子,你能陪爹一世?”彭玉媚一头扎入彭世农怀里,哭道:“爹,我陪你一生!”彭世农俯身摸着彭玉媚的头,抹了把泪,道:“范理阳,如苦我真有不测,我把玉媚托付给你,我不求别的,只要能让她好端端的活下来,给她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