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节
作者:冬恋      更新:2021-06-17 09:37      字数:4700
  “怎么样,年轻人?彭老东家实是非常赏识你,当日题匾之后便对你怀了意思。你也清楚,晋北商家征战,其决胜之举尚在于人才之争、谋略之争。我们倒不是有意要挖范家的墙根,你便是有些才华,那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只是瞧着你和我家小姐有些缘份,换了是别人,想进我彭家大门那简直是痴心妄想!”高常原道。
  范理阳抹了把嘴角的血沫儿,凄惨惨一笑道:“我却没想到我范理阳这小辈在彭老掌柜眼里竟有些灵芝草的味道,实在承蒙彭老东家厚爱,晚辈实在担戴不起。彭小姐的眼力价让我范理阳觉着惭愧莫名。老高,你倒说说,我辞了范家铺柜来你铺上,你倒给得我何等待遇,这个却要问清爽了,我这心里才有些实底。”高常原兴奋地与彭世农对望一眼,举起一把手道:“既要做彭老东家乘龙快婿,老东家亏了别人,岂能亏了自家女婿去?五厘身股,彭家铺柜由你选,大掌柜你是当定了的。”范理阳挣扎着起来,彭玉媚过来便要相扶,被范理阳一把推开,盘腿就地坐了,笑道:“彭老东家,老高此言作得数么?”彭世农忽地一丝隐隐不快,他强忍了,不言声点点头。高常原诧异道:“莫非嫌少了不成?”范理阳低头沉吟了一阵道:“按说五成身股不少了,这是晋北入商效劳得打拼至少二十年才能享得的至尊之位,我范理阳何德何能,敢享此福份,倒有些折杀了我了。”高常原笑道:“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商道大利自有有福者享之、有识者享之。若不是因了彭小姐这层缘份,你倒哪里寻这等好事去?这就是缘份,任是那资格、才智、雄心都取不了、代不得的。有些机缘,实是你范理阳前世修来的气运。彭家基业在大同府是何等声望,你必是清楚,你若走了这条道儿,显见得是路道平坦、前途无量,到那时便是万贯家财还不是一伸手、一眨眼的事,比你跟范忠庭现下艰难起步强了何止千倍万倍。跟彭家斗?他范忠庭有何资本,空有一腔雄心壮志,在商界这趟浑水里想要畅快一番,不觉着势单力薄些么?”范理阳点点头,笑道:“却是这番情势,老高分析得自是有些道理。”高常原与彭世农对望一眼,多少有些失望。早知这后生如此容易招揽,何必费些周折,倒险些弄出多大事体。“好,眼力高瞻,果是商界俊杰!”高常原道,向他伸出手来,便要拉范理阳起来。不料,范理阳瞪大了眼睛不言声地定定地看着他,弄得高常原伸出的手愣愣地停在半途,颇有些尴尬。不禁微微变色:
  “你这是何意!”
  突地,范理阳指着他的脸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肩头兀自不断抖动,鼻腔下仍自缓缓渗淌的鲜血顺唇角涌入张得大开的嘴里,身上浮尘竟扑簌簌直往下掉。那笑声,起初尚腔调滑润、起伏有序,继而声道中落,变幻为尖利的苦啸,啸声分明揉合了因悲为伤、因恨为怒的凄惨味来。听得众人心下大骇,全身直起鸡皮疙瘩,阴生生的。啸声一落,范理阳蓦地双手抱了头,将发辨弄得乱纷纷的,竟呜呜地哭将起来,眼泪顺着灰泛泛的脸颊往下淌落。
  彭玉媚惊骇异常地看着他,叫道:“理阳,你是怎的了!”
  彭世农警觉地站起身来,高常原亦收回手来,相望一眼,不觉愣在当地。“你,你这是笑的什么!”高常原厉声道。
  范理阳道:“你问我笑什么!我笑的是你等不自量力、心胸狭窄之辈。天下商道,本为洪荒,绝世纷争,原是在理、在心。理不当,心自偏,不思进取,方有寸利便有进尺之想,直以为这世界便是由你等势可左右。殊不知,商家于利,这铜钱锈色却非标示商义之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倒笑你彭老东家,为商一世,不懂得商可灭、义不可辱的道理?想我范家生意,积鲑成步,聚水为溪,尝数番生死、度万难荣辱,原为通天下、便民利、满富足,便不惜与时运一搏、与艰辛一搏,万没料到时运尚随天道、艰辛尚融人心,便在这大同府方有一足之立。你难道忘了,商场立足,其基不在底本雄厚,不在命运机缘,不在人才经营,实在人心,在这天下苍生百姓的心里头!煌煌天朝,苍生为水,亦有水可载舟覆舟之理;茫茫商道,百姓为生,这百姓便利正是我商家昌盛的至理!通谙民生所需是我商家经营之本,我等本可尽其能为民谋利、为百姓求便,不想终有这阴险卑劣之徒,眼里手里却想着那千万铜臭气,不择手段,斗心勾角,变相挤兑,拆墙挖根,恨不得这天下之势利仍由了你取!却不知,商缘原通商气,人缘自讲人气,无商缘人气,便有万贯家当,熟不知空腔一腹、精穷至极。想我晋北商道,明中渐起,前辈便是靠苦辛征战,实诚待客,方有今日这不朽基业,不想不到百年,竟有后人置祖宗诚规于不顾,企图夺势霸业,剥名毁誉。天可怜见,百年商道,多少前辈历经人世沧桑,既定这昊昊伟业,岂可由了你等不倡孝、不顾耻、不知羞之辈所为所欲为!”
  一番慷慨激昂的痛责让彭世农气得浑身乱颤,指定了他道:“你!你!黄口小儿,目空一切,满口商道仁义岂是你讲来,又岂是你教得老夫的!”范理阳一晒道:“商场如战场,正是血气方刚者之天地。今我观彭老东家龙钟之势,已如这长空枯叶,颓势显明,哪里存得丝毫经风雨、栉霜雪的派头。与其处心竭虑遍寻钻钱眼之法,倒不如提把刀直定定站那大街沿上,拦路抢夺来得痛快淋漓些,当回强盗想是有些相象!”
  “啪”地一声,高常原一掌击在范理阳脸上。“你个不识好歹的杂种,说得痛快是么?我且要让你痛快!”说着,指了两个家人道,“将这小鳖子照直了往死里打,我倒要看看你这嘴硬还是我拳头硬!”
  两个家人答应着,捋袖子挽胳膊便要上前,被彭玉媚一口喝定:“你们干什么!理阳,你这是怎生说法!不愿与我一处便是,何苦要损我彭家,损我爹爹!”
  范理阳抹了立时肿胀的脸,道:“自那日与你在街上不期而遇,我便将你放了我这心里头,把你当了菩萨供奉,生怕丢了你,失却你的容貌,这生遇得多少女子在我眼里,竟不配你一丝半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道忘了么?原竟多些自卑味来,示觉我此生贫落,不过一落魂秀才而已,生无不名,手无缚鸡之力,虽遇范家收容,有口饭吃,终觉配不上你。便是梦中相遇,终有仰望之遥,那时奢望:今生遇了你,别是我范理阳就此死去,一生无憾!”
  彭玉媚泪眼模糊,心中大为感动,看了他,颤声道:“理阳!”
  不料,范理阳话锋一转,突地大笑道:“今日却知,我不过是怀错了古、念错了人!你虽秉承了商家之利,却抛却了商家大义,骨子里枉流了一腔血,却被银钱势利洗脱得污浊不堪。天下情分,何等纯洁,曾几何时,想望这一生便是与这心爱之人坐拥月下,漫聆草间细语,徜徉花前塘边,享这人世极乐!我的天,范理阳你空守了一份相思,却被这人间钱利所误,被人数番玩弄你股掌间,却仍旧倡念人间情分、鹊桥相会,你好愚笨!曾经沧海难为水,何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何为云?范理阳,沧海茫茫,重峦叠嶂,竟无所取,竟无所依!”
  说罢,范理阳蓦地沉寂,抬头仰望那天穹间漫漫飞舞的树叶儿,眼泪无声地大股大股滑落!
  彭世农突地阴生生一笑道:“我彭家岂是你在此吟月品诗之地!今既无端搅我生活,毁我女儿名声,便断不容你!”高常原恨恨道:“留着这伶俐之舌,且向县太爷说去吧!”说着便让人去捆绑仍呆坐原地的范理阳。
  彭玉媚仍旧沉浸在范理阳一番情真意切的语气中,蓦地全身一阵空乏般的虚脱,内心深处激荡涌现的幕幕情形使得她没来由变得神色笃定。见两个家人正恶恨恨地扑向范理阳,待要绑了,猛地一扬手照一人脸上就是一掌!
  “我的娘呀!”那家人无半点防备,着着实实挨了一掌,尽自捂了脸,呆立原地,不敢再动。“玉媚!”彭世农大惊。
  “小姐!你这是?”高常原亦惊道。
  彭玉媚理了理额前乱发,望一眼仍自冷笑不止的范理阳,道:“爹,我求你,放了他吧。”彭世农道:“玉媚,你且不要信他,此等无名之卒爹原不过想用他些才智,谁料他竟如此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这大同府内,这等狂妄无知之徒比比皆是,况他辱骂你爹,败坏你的名声在先,便取了他性命爹亦怕污了我的手。便押了官府,由官府治其之罪!”彭玉媚颤声道:“爹爹,你既顾全女儿名声,便更不要将他解了官府,那样岂不是路人皆知么!”彭世农狰狞道:“你道他进去还想望着出来么,既便出来,他敢道出半个字,自会有人封了他的口!你却不要担心,爹自有办法!”彭玉媚大骇道:“爹!”彭世农一扬手道:“给我把他解了官府,就说他私闯我府,滋意生事,竟敢调戏我女儿!”家人答应一声,架起范理阳便要往出走。
  彭玉媚双手一拦道:“爹,当初我答应你想方设法招他入铺。及此为止,事已明了。今日我须爹答应我这一次而已,放了他,切不要让再受伤害!”彭世农大怒道:“你,你满口胡言!些许是发臆症了么,如此胡说!春燕,你竟是不晓事了,还不带玉媚回房?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押了去!”
  “爹!”彭玉媚突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你若一心要将他绑了去,且将女儿一并绑了!”彭世农道:“你这是干什么,还不起来,还要些大家闺秀的样么!”彭玉媚凄惨惨一笑道:“大家闺秀?爹,女儿至此方知这世上有人念叨原是最大福份,我原想他不过是贪恋我彭家富贵,有意亲近,便依了爹的意思,拉他入铺。女儿这身子都是爹给的,爹要我跟了谁便跟了谁,女儿便无择选的主意。今日方知我原想得错了,他既无意于爹的万贯家业,他竟只是心里明朗朗地想着女儿这个活生生的人!爹,娘死得早,你难道不希图女儿有个好心景,让女儿幸幸福福过一生么!”说着,已是嘤嘤而泣。
  彭世农当面被彭玉媚接了底子,一时面红耳赤,怒道:“女儿家却有脸说出这等话来么,生生揭了你爹脸面!给我回屋里去!”
  彭玉媚愣愣地看着彭世农,突地象审视着一个陌生人:“爹,女儿当真只是你独霸商场,为挣那不尽银利的棋子么!”彭世农突地腾腾地过来,扬手一掌掴在彭玉媚脸上:“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在此给我丢人现眼!”
  彭玉媚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捂了火辣辣的脸,泪水如泉涌。
  起先,范理阳尚以为父女俩人在他跟前唱一出双簧,便抱了观戏的态势冷冷细瞅,此刻方知,彭玉媚实对自己一往情深。正不在该如何是处,却听彭玉媚凄凄一笑道:“爹,我是个不知羞耻的人么,我给你丢人现眼了么!”说着,竟从头上猛然拨下一支发簪来,突向自己喉间扎去!
  “玉媚!”
  “小姐!”
  范理阳突地用力挣脱了两人,却象只发狂的野兽一样扑向彭玉媚,却要抓她手腕,已是迟了!身子直直撞向彭玉媚,两人一同滚落在地。
  一汪鲜血从彭玉媚脖颈前缓缓淌出。彭世农吓得双腿一软,连滚带爬地扑将过来:“女儿啊,你竟要你爹的命么!”已是老泪纵横!
  范理阳惶惶惚惚地起来,竟觉一阵天眩地转,两腿坐了当地,伸手将彭玉媚挽起来,搂在自己怀里。
  “老东家,且不要哭,小姐没事!”高常原突道。
  彭世农闻听,忙抢过来,道:“玉媚,玉媚!”范理阳这才看清,原是自己一膀子撞倒彭玉媚,那一发簪下去却扎歪了,只擦了脖颈过去,划了道口子。
  高常原尴尬地瞅瞅范理阳道:“小姐却被他救了!”范理阳不理他,府在彭玉媚鼻子间细听,尚觉气息匀称,用手擦却脖间血迹,却见脖颈一道浅浅的血痕,便长出一口气,顾不得一身是伤,将彭玉媚一把抱起,向她房间奔去。
  待彭玉媚伤势渐好,范理阳才辞出彭家。
  大同府街道依旧繁华,各商铺五颜六色的幌子在炽烈的秋阳下,懒懒散散。巷道里弄间,一些半大不小的娃娃们手上各自举了一串艳亮的糖葫芦串儿,吆五喝六在地行人车马间乱窜。
  范理阳似经了一场大病般尚有些头晕脑胀,望望那远远天际,但见苍穹辽阔,深不可测,朵朵棉絮般的白云悠然挂在半空,一动不动。那远近层林,满眼枯黄,一派萧杀之气。转眼间,已是深秋。
  刚进北城,范理阳突觉背后一掌,回头一看,竟是腾先宁。一把拉定了他,道:“你道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