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冬恋 更新:2021-06-17 09:37 字数:4710
不便先行提就话。这下想通了么?想我晋北人家子弟,除了做生意,哪里才是出路!”范理阳脸红了,低头不言声。
“粮食遭劫了。”范成德道。范氏便大大吃得一惊,定定地盯了成德,不住捶手,道:“这可如何是好,伤人了么?”范成德道:“李掌柜信上未提,想是人不曾有事。”范氏松了口气道:“损点银钱也罢,只别伤人。那年繁峙城焚,我范家损了两千多两银子,不也挺过来了么,切不可因此伤神败身,损了从别处补了就是。”范氏说这话,心里早旺了一圈眼泪,神色却极为从容。范理阳看得大为惊叹。这般气度胸襟,非是一般男儿亦可齐具,想自己为争取那漂忽无定的功名,直弄得数年来六神无主,相形之下,实枉了一个男儿身。
范成德坐进正中椅子,从条案下掏出旱烟锅来,早有人跑进来,点着了。范氏道:“喉得气喘已有半年,不早戒了,还抽?”范成德不言声,只低头大口抽了几口,便磕在案头灭了,道:“此事切莫声张,忠庭回来,让他过来见我。”范氏道:“一大早忠庭上龙王堂和梅枝上香去了,想是被雨隔了。让刘掌柜去吧。”见成德不作声,便冲门外喊:“命小,你唤刘掌柜来。”命小答应一声,去了。
不大一会,三门下走上一人。年约四十大几,头戴一顶灰黑六合帽,身穿蓝灰月府绸长袍,脚蹬半圆齐尖老汉鞋,匆匆进来。
“范东家,嫂子。”刘掌柜恭敬一揖道。范成德指指堂前椅,道:“刘掌柜,一会下趟砂河驿。到众商家走走,打听打听,大同府边家寨一带出没人马是哪路,好歹讨个准信来。李掌柜粮车遭劫了,正在边家寨。”刘掌柜吃了一惊,徐徐道:“边家寨?先前这一带倒也相安,怎的突地出了贼?”范成德道:“去年秋,太原府阳曲县不是剿了一股子人马么,听说余众东上大同,怕是那股人马?”范理阳怔道:“阳曲?莫不是顺治五年大同姜襄余寇?”范成德点点头,见刘掌柜诧异地盯了范理阳,便笑:“理阳,这是院内帐房刘掌柜。这是新近入我号的效劳,理阳贤侄。”范理阳当下与刘掌柜打了招呼。刘掌柜道:“二十多年了,这股子余寇还未根除?留此一害,当无我繁商安稳日子了。”说罢叹了口气,起身道,“既有大事,当办为要,我且安置去了。”
刘掌柜一去,范成德对范理阳道:“吩附门上,扫两间偏厢出来,把你老娘接来,就近安置了,方便些。”范理阳听得心里一喜一惊,喜得是范成德已愿纳他入柜,这可是晋北多少子弟做梦都不可企及的好事儿;他正为自己入柜无人担保犯愁,应了接老娘,分明是作了“保”,这正是范理阳的一惊。当下热血上涌,当堂便拜:“范东家在上,受侄儿我一拜!”
这一拜,端得是将身家性命与范家荣辱紧紧捆缚一处。
“爹,娘!”听得院外一声脆响,跑进来一个年纪大约八九岁的女孩。凡农家女儿四五岁便开始缠足,偏家规族规甚严的商家不许女娃受此苦楚,称,男娃女娃为同母同父,系一脉之血肉,受哪皮肉之苦,何如剔父母骨挖父母心!
“忠庭回来了。”范氏道。
脚步踏踏作响。从阶台下上来一位年约三十多岁的后生,脑后拖一条油光滑亮的长辨,上身外套一件深色绸缎大对襟棉袄,下身着蓝色纯羊毛绒裤,脚穿及膝毛筒靴,眼睛黑亮,粗眉环眼。
范忠庭自和范理阳熟识,竟自笑道:“理阳兄弟也在?爹,娘,什么事不哼不哈的?”范成德将信递给他,道:“你看看便知。”范忠庭一看,啪地拍桌而起,道:“太平圣世,还有这等事!爹爹,且莫着忙,待我打马到繁城报了官,拉了砂河驿杨家镖局人马,北上边家寨同他们见个高低便是!”范成德大喝道:“混帐话,有你如此处事的么?报官早报了,报了官再扯上镖局一行,打打杀杀一阵,边家寨这条道来走得了走不了了?便是如此,能除得了根么?顺治爷、康熙爷官家数万大军连年征讨,尚无功效,你有这等本事么!”范忠庭道:“那岂不便宜了这伙贼人?”范成德道:“谁让我等为商,为商本以利字为重,不细想我晋北商家为何从明初至今两百年基业不衰,其根因一在我商家以义制利,取诚于民,拼搏尽力,重在官府、流军我等持中庸守规,均一应对待,毫无偏颇。今日为贼,何知明日不可为王?今日之王,何知明日不一败如寇?世乱心不乱,方是我为商之根本,两处持守相衡,我只取义、收利,惹火烧身是大忌。今且损了银钱是小事,明日刀剑架身,方知悔不可及!”
范理阳听得这一番入势入情入理的剖析,心下暗自点头称道。
瞅个话缝儿,近前道:“范东家,且许我与忠庭哥跑一趟大营驿,幸许寻个断事之道来,也未可知。”范成德不置可否,缓缓道:“想我范家,百年行商,受得多少险峻寒险,尝得多少苦楚辛酸,方挣这数处生意,起这可避风躲雨之院落,看看这高梁柱檩,哪一根不是我范家子孙血汗铸得?想想也该知足了些,可与同道晋中商家相形,只是缝夹乞食之小户,总是人无可满可足之辈啊。因此,遇事万不得动则意气相图,应至静、克动、谋通、谋畅!这是至理!”
正自说间,范氏拉了梅枝进来,小女孩儿道:“爹爹,哥哥,吃饭了罢,莫不要饿死了我!”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大营驿,处繁峙县城之东,属县境中心地带,距繁峙县城八十里。历有“五路七县旱码头”之称,以粮行为最。远在明中叶,便有境内顾姓兄弟置粮行,粮食远销直隶阜平、境内五台县、代州、崞县、大同府应县、浑源、灵丘一带,长帮骡驮常年络绎不绝,生意极为兴隆。至明万历年间,粮行已达十一处,另有砂河驿商人东上增设山货、绸缎、染料等行业多处,将原已两处街道挤得人满为患,不得已众商家出资在驿外滹沱河南岸架了一座石桥,另设一街,取名“商汇街”。不几年,商汇街一街竟已商铺林立,鳞次栉比,各色幌子遮天敝日,自是热闹非凡。崇祯末年,天下大乱,明军、大顺军、清军一路杀伐,来来往往折腾,虽自历任官府历来以保民护商为宗旨,但终禁不得乱军四起,损失不在话下。顺治元年,社会大定,虽有流寇骚挠不断,却并不影响商业繁荣、物流通畅。至康熙年初,大营驿已气势大成,重归昔日繁华。
不到未时,范理阳与范忠庭已达驿外。两人摘了水壶,痛痛喝了一气。范理阳道:“哥哥,我们且入驿,休让李掌柜等得心焦。”范忠庭点头称是。
渐近大桥,因街上人流增多,当下两人便下马牵缰步行。方走得里许,远远见上桥涌过一队车马来,想是不知哪家粮行出队。那车队却也见得长,头车已快下桥,尾车竟一路拖至桥北沿河二里长短。
范理阳叹了口气道:“如此气势!”
“有人拦车!太平世道,有人拦车么!”前边街沿人群发出“哄”地一声笑。
两人正自诧异,却见一个穿着破烂之极、臂挂小挎篮、头皮辨子散乱的瘦弱汉子提一根打狗棍站立当街,双手大伸,竟将车队挡头拦下!
“是范家车队么!是范家车队么?”那人嘶哑着嗓子,喊道。
有人叫道:“你小子说的是哪个范家?”
汉子道:“天延村范家。”
众人又一通笑。
“饿得找不着门了么,天延村范大掌柜识得你么?”
早有眼尖的瞧见人群中的范忠庭,便指着范忠庭范理阳两人叫道:“喏,那不是天延村少东家么!”
那汉子扭头,颠了一条腿,跌跌撞撞拖了身子扑过来,冲困惑不已的的两人颤微微一揖道:“莫非……是少东家,是……天延村范少东家?”
范理阳笑道:“敢不成还有第二个天延村的范东家么?”
那汉子听了,扑通一声,当街便直直地跪下,受尽千般委屈似地哇一声大哭起来:“范东家……我找得你好苦哇!”一声未了,便昏绝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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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人生况味说身世泪飞如雨]
第三章人生况味说身世泪飞如雨
旧伤复揭释得失尽在不言
遍及繁峙、应县、山阴等境内,范家数处生意店铺,大营驿“天和成”粮店居首。因其所处位置优越、交通便利,东接直隶阜平、西跨代州、崞阳,南连五台山,北达塞外,是晋北高原地带少有的十字要冲,自是人流涌集,热闹非凡。
“天和成”粮店座落在大营驿中心街道靠北的转角处,一副黑色圈边、内罩白底、正中大书三个红色大字“天和成”的幌子,在风中扬得猎猎响。店面呈三间倒厦硬歇山顶两层楼式,门前一溜高及地面两尺有余青板石台,两面各摆了几条长凳,依墙搁了桌子,茶盘器具一应俱全,专供来住客商及闲杂人等落脚歇息之用。紧挨了门墙,则是一可容两辆胶皮大车通过的门厅。外面看来,整个店式并不显眼,同周边林立的商铺相形之下,斑驳的廓柱漆色、棱角皆无的石阶、屋顶瓦棱间丛生的蒿草倒有些沧桑模样,近百年的风雨侵蚀,却有一份难得的端庄稳重。
后院内却是另一番天地。沿北墙是一排七八间样子的正房,南墙则是一溜长达二十余间的马廓牲口圈,一道高不及人的围栏在中间隔出一个场院来。场院内部,沿山墙是一处阔阔展展的毛坯土房,无墙,供存放大车之用。此时,那马廓内仅余三两匹走驮,车房内则空无一辆。
范忠庭和范理阳站在当院,略略地透过小院向后场扫了一眼,空荡荡的,便叹了口气,随李掌柜进得正房。
“刘掌柜已下了砂河驿,打探消息。想那任是强人再众,五千担粮车连车带粮总不会一夜消失得干净!”范忠庭当下坐在正中圈椅内,接过柜上效劳递上的茶来,道。
范理阳依着通头大炕的沿边坐了,细瞅那掌柜,心下暗自惊忖道:这自是整个代州府繁峙境内名头响响当当的天延村范家最大粮铺“天和成”粮铺掌柜李树春!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年纪,容貌并不显见得出众,一脸杂乱的黑粟斑点,下巴上留了丛三角胡子,稀稀落落,看上去有些猥琐,神色却并未透得一丝因车队遭劫而至的慌乱和不安。顺治初年,“天和成”开张第二年,十六岁的李树春由砂河驿“连云升”染料行一众担保,进入天延村范成德“天和成”粮店当效劳。由于勤劳能干、待人和气,三年期满后就留任铺内,起初即顶得二厘身股。当年年终结帐,范成德当众宣布这个决定时,倒惹得众人不解,唯有当时的大掌柜不住点头抚须微笑。按照粮铺柜上规矩,三年学徒期满,经考察合格,决定留任学徒,不过顶得一厘生意。李树春这个小娃子何德何能。为了消除众人疑惑,范成德细列李树春当柜,迎来笑往,待人接物甚是热忱,竟有几起生意是由于顾客看中李树春热情不厌其烦的服务态度二次光顾,并成为“回头商”,这是商家之福,因此便多顶得一厘。至此,李树春在大营商家内名声渐起。
顺治七年,老掌柜卸任前,在范成德面前极力推荐担保李树春担任“天和成”粮店掌柜一职。
近二十年的历练,大动不乱心,大劫不留痕,遇事沉着冷静,这是任何商家掌柜必持的操守。
范理阳一面细听两人谈话,一面心下暗暗佩服。
李树春站立当地,简略地向范忠庭讲述当日情形:
二月初十,车队从大营出发,十一,过雁门关进入山阴。十二这天抵大同府境内,十二前晌一路无事。后晌,至边家寨村。因天色已黑,二掌柜便主张就地过夜。谁料,当日午夜,正自熟睡的伙计们便被一阵马蹄声惊醒,起来一看,车头已被一伙蒙面强人团团围定。为首强人持刀要掌柜回话。二掌柜上前,称我等本为商人,路过贵地,一宿便行,不想搅了各位好梦。且备上一百两银子当得谢罪才是,便吩咐急取一百两银子来。不想那强人哈哈大笑,称爷爷不缺银子不缺女人,单少得壮力提神物事,车人装得粮么?二掌柜一听,暗自叫苦不迭,便又自主张将银子提到二百两,不想惹火了强人。手中长刀一挥,刺破粮袋,大骂:爷爷我不说第二句,银两值钱物事爷不希罕,粮留下,人自走!有几个伙计暗自准备家伙,被强人识破。便呼啸一声,转瞬,四围夜色中便从地下冒出数十支火把来,将夜照得通亮。二掌柜无奈,只得极力压制,免得发生械斗,致不必要伤害。至此,粮车悉数被夺。
“少东家,事出仓猝,随车二掌柜光顾维持伙计们人身不致受害,连粮带车竟被强人全部抢了去。好在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