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冰点沸点      更新:2021-06-17 09:29      字数:5085
  〃开始下雪了,但依然能看见月亮,我以为那是海上的阵雪。
  山下的声音越来越响,好像那些冰窟里的动物看到劳作即将结束,正在合力做最后的努力。
  四面八方传来了迸发和坍塌的声音,吱嘎作响,好像无数根冰梁正在被抬起,或者因为头重脚轻突然断裂,稀里哗啦地砸到地上,发出新的声响。
  我挥舞着提灯,把它甩得更高,弧度更大。
  提灯的绳索从我手中滑落,灯掉到山下,里面的灯火依旧燃着,直到砸在山下的岩石坡上。
  我听见玻璃砸破了,看见火苗一闪,顷刻,一块岩石被照亮,接着又黑了,又静了下来,只有冰低沉的劈啪声。
  我抬起头,看不到月亮。
  此时的雪下得很大,因为无风,雪片直直地落下。
  同样,我也看不见雪,可扬起的脸上能感觉到。
  我什么也看不见,不管是城市的灯火,还是半山坡上的那两家隔离医院。
  没有提灯,我不可能找到返回的路。
  如果往左多走些路,我会一脚踏空摔下那座悬崖,如果往右,我会最终走进森林,或踩进什么池塘,上面的结冰所剩不多,承受不起我的体重。
  即使我万幸摸到了来的那条路,可山坡陡峭、岩石嶙峋,步履蹒跚跌跌撞撞掉下路的两边都是要命的。
  我尽其所能大呼〃救命〃,心想那座名叫巴特雷的渔村里或许有人能听见我的呼救。
  那村庄坐落在山背风的西面。
  无人应答。
  天已经很冷了,而且还会变得更冷,这么冷的天,没有遮蔽是无法过夜的。
  我想起升信号旗的那间圆木小屋。
  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它在右边的什么地方。
  我记得圆木小屋周围有一段矮栅栏,一直延伸到山脊。
  我手脚着地,用左手摸索着顺着山脊往前爬。
  几分钟之后,我的右肩碰到栅栏,沿着栅栏摸到门口,推开门,然后才站起身。
  我知道自己就到了圆木小屋的跟前,可我依旧看不见它。
  我抬起双臂,慢慢地往前走,直到双手触到像门一样的东西。
  我用从地上撬松的石块砸开门锁,然后走进屋里。
  黑暗中,我在屋里摸索着,找到一个依然暖和的柴火炉,旁边有一小堆引火柴,但没有真正的柴火。
  我往炉子里扔了些引火柴,不一会儿火光亮了,能看见四周了。
  在最近的那堵墙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几盏提灯、几根蜡烛和一盒火柴。
  我思量着是不是点燃一盏提灯试着下山,可想了想觉得不行。
  我点燃一根蜡烛。
  炉子里的火烧不了多久的。
  屋子里有一把长沙发,一张铺位,照管这屋子的人休息时肯定在这上面小睡。
  我坐在铺位上,背靠着墙。
  屋子中央有一把楼梯通向天花板上的一扇活板门。
  我猜想人们就是从那儿爬上去升信号旗的。
  屋对面的墙上有一些隙缝模样的窗户,人们肯定是从那儿扫视大海,发现船只的。
  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完,只是暂时被困,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可能会等待多久,确信自己的等待肯定不会徒劳。
  在我跟库克医生首次北上的征途中,这样的困境何以能与每日遭遇的困境相比?我自豪地想,当提灯从我手中掉下去时,我没有惊慌。
  希望有一天我能把这次自救的壮举讲给库克医生听。
  明天该向爱德华叔父和达夫妮叔母做何解释,那是我该担心的。
  可除了说真话,我还能告诉他们什么?我把身子往下挪,头碰到了枕头。
  天很冷,于是我蜷缩在毯子下面。
  达夫妮回家看见我不见了,她会怎么想,会做什么?我睡着了,没有做梦。
  奇怪,我并没因身子酸疼而醒来,比在家里还醒得晚。
  醒来时,炉子里的火熄了。
  但面朝大海的那堵墙上的窗户有光,不是拂晓的微明,而是清早的晨光。
  我站起身,往窗外望去。
  天色阴暗。
  那片浮冰像一条山脉的山麓小丘,无遮无掩地矗立在天边。
  从地上的新雪可判断雪刚停不久。
  我刚转过身,圆木小屋的门便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魁梧、胡须很长、穿着工作外套的男人看着我,然后又看了看没有整理的床铺。
  〃你就是他们正在找的人。
  〃他说,〃斯特德家那娃,想出走,是不是?〃我摇摇头,给他讲了丢提灯的事。
  〃可你当初干吗来这儿?〃我差点说,来看冰,来听冰。
  可我想了想没说。
  我耸耸肩,他也耸耸肩。
  〃看来我得把你送回家。
  〃他说。
  他送了,在圣约翰斯城里绕了一大圈,大概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是他找到了我,找到了〃斯特德家那娃〃,这样,身边站着我这么个活证据,他就可以更加真实可信地向更多的人讲述他的故事了。
  我坐在他的四轮马车上。
  我可以跳下车跑掉,但我知道会被追上,那只能让我的名气变得更大。
  〃跟你坐一起的是谁,查理?〃一个老妇人问。
  〃斯特德家那娃。
  在山上的圆木小屋找到的。
  在那儿呆了整整一夜。
  真的。
  〃〃在圆木小屋?他整整一夜在圆木小屋里干吗?〃〃不肯说。
  〃查理回答。
  〃他没事吧?〃〃好像没事。
  跟平常一样。
  〃〃你呀,真不该。
  〃〃你没事吧,德夫林?〃一个像爱德华叔父一样头戴圆顶硬礼帽的男人问道,他叫出我的名字,好像认识我,可我却不认识他。
  大概他是听说了找我的事。
  我点点头。
  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凑到我们旁边。
  〃是他吗?〃他问。
  〃是他。
  〃查理回答。
  〃我先去斯特德医生家。
  〃骑马的人说完,飞快地走了。
  接着,我在哪儿被找到,我失踪整整一夜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在圆木小屋里。
  整整一夜。
  天黑后上的山。
  〃一个女的传给另一个女的,仿佛谨言慎行用在我身上是个浪费。
  〃斯特德,整个晚上你在圆木小屋里干嘛了?〃一个跟我一同上学的男孩问我。
  我没理他。
  〃这就是德夫林·斯特德。
  〃一个小孩子说道,好像他以前听说我多少次了,可从未见过一样。
  在我住的那个街区,每家每户的门全打开了。
  人们站在门外,双臂合抱,在交谈,在摇头,在说着〃可怜的孩子〃,〃可怜的人〃。
  他们已经知道我被找到了,因此看见我时便停止了交谈,看着我,仿佛我不是被找到的,而是被抓捕的。
  在前门的两边,灯依然亮着。
  毫无疑问是一夜未熄。
  我推开门。
  〃是德夫林吗?〃是爱德华叔父。
  我一声没吭,也许这个原因,他没有出来见我。
  我拐过门廊,看见他正坐在一把安乐椅里,面朝着门,脸被壁炉里的余火映照得只能依稀可见。
  他叫我名字时我尽管没应答,但我觉得好像已经把什么事都给招了。
  〃你去哪儿了?〃他问。
  〃上山了。
  〃我回答。
  〃我大半个夜晚都坐在马车上,满城找你。
  每次没找着你回来,你叔母又把我撵出去。
  〃〃抱歉。
  〃我说。
  〃上山去了?〃〃是的。
  〃〃太阳出来后很多人都去找你了。
  达夫妮也去了。
  她叫我守在这里,万一你回来。
  她说坐在这儿干等,她再也受不住了。
  还不晓得她知不知道你已经找到了。
  〃〃我在圆木小屋里。
  〃我又把给查理解释过的提灯的事和砸小屋门锁的事说给他听。
  〃'斯特德家那娃走丢了。
  '人们都这么说。
  全城的人都这么说。
  '斯特德家那娃走丢了。
  '当然,尽管人家从不当着我和你叔母的面说,但大家的意思不只是说你走迷了路。
  '斯特德家那娃',这称呼听起来好像你是个怪物,让所有姓斯特德的人都成了怪物。
  要是有人在海里找到你,没人会觉得奇怪的。
  我也一样。
  整个晚上,达夫妮都在说你可能跟哪个女孩在一起,要么就是喝醉了。
  我想告诉她,这些是正常男孩失踪的理由。
  可我假装说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不过我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的:在圆木小屋呆一整夜然后被带回家;周六早晨7点半坐上马车被送回家;从信号山上被人送回家,你妈也是在这个时候被人从那儿抬回来的。
  左邻右舍肯定在这样想。
  〃〃不要提我母亲。
  〃我说。
  要把他吓得不敢作声是件很容易的事,只消问问他为何如此害怕库克医生,或把那些信的内容告诉他。
  〃你为什么去那儿?〃他问。
  〃去看冰。
  〃我说,〃去听冰。
  〃〃天黑了去看冰?去听冰?去听冰?〃他说,〃你妈25岁后才开始做这些事的!〃〃告诉你不要提我母亲。
  〃〃声音小点。
  〃〃你干吗帮我和库克医生?〃我问。
  〃我谁也没帮。
  〃他说,〃上楼去,要是跟你吵起来,上帝知道达夫妮回来时我会说些什么。
  〃达夫妮叔母回到家,听爱德华说我回来了,赶紧跑上楼,冲进我的房间,我正躺在床上。
  她跪在我床前,又是哭,又是吻,又是搂抱我。
  〃啊,德夫,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你去了哪儿,宝贝?没事吧?整整一个晚上你去了哪儿?我担心死了。
  我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
  〃她说。
  我告诉她圆木小屋的事,告诉她我去山上听冰的声音。
  她把手放在我额头上,似乎只有发了高烧才能解释这样的事。
  〃你该不是在想……你该不是在想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吧?〃她说。
  我不敢相信她居然说了这话。
  我翻过身,不让她看见我是怎样在克制住自己不哭。
  〃我就是我,记得吗?〃我说,〃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我就是德夫林。
  我不是我父母的结果。
  你要是不信,干吗对我讲这话?干吗假装呢?你是不是以为,要是我知道自己不正常,我会感觉更糟?〃〃可你为什么去那儿,德夫,晚上独自一人去?要是你告诉我你想去,我会陪你去的。
  〃〃怕我伤害自己?〃〃怕你独自一人。
  当然,也是怕你万一出事好帮你。
  〃〃你没问过我是不是想过会出事。
  伤害自己,这可是你说的。
  〃〃那么,要是我整夜不归,你会怎么想?〃〃我会担忧的。
  会找你,但不管其他人对你有什么想法,不管你父母为何人人皆知,我都不会想你想过的那种事。
  〃此前,在我躺在床上等她回来时,我在想她会接受我的解释的。
  我会说自己上山是为了听冰的声音,看月光下的浮冰,不巧丢了提灯,被迫在圆木小屋里躲避。
  她,也只有她,会觉得这事没什么不吉利的,不像那些把我的一言一行当成恶兆的人。
  〃当初我真不该带你去那儿。
  〃她说,〃当时你还小。
  记得吗,我说:'你该看看海了',于是我们去了那儿,谈起了你母亲。
  你告诉我说你母亲的马整个晚上都站在那儿等她,到早晨还站在那儿等,直到人们发现它。
  可这个春天以前,你再没去过那山。
  〃她在责备自己。
  她肯定觉得我有问题,否则她没什么好自责的。
  她这种感觉产生多长时间了?她坚持了多久才终于承认爱德华这种人所说的话是真的,承认自己一直在欺骗自己?〃德夫,我真为你担忧。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想。
  你想想,我回到家发现屋子里没人。
  你想想,我是怎么度过那几个小时的,想到外面这么冷,会把你冻死的。
  我尽量在想你可能去的地方。
  你不会相信我都希望了些什么。
  我希望你在跟妓女过夜。
  我希望你喝醉了酒,在哪个屋子里睡着了。
  要是我不相信,一开始我就不会把你单独留在家里。
  你得承认,你做的事是很危险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使我对信号山如此感兴趣,对此她一无所知,但即便这样,我的这个危险举动也不至于使她产生那种想法,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