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冰点沸点 更新:2021-06-17 09:29 字数:4962
每次经过诊所,达夫妮叔母总要看看招牌上爱德华叔父的名字,就在我父亲的名字下面。
这招牌似乎在说:瞧,医生世家的最后一位,继承的不仅是他父亲的诊室,还有他兄长的欠债和义务,所有这些如同招牌上的雨水,一点一滴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我和母亲很少外出。
我们定期的也是无法逃避的外出就是星期天的礼拜,这是每个人显摆自己人生际遇的场合。
我和母亲沿着教堂的中央走廊走到与爱德华和达夫妮同座的那条长凳边,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使人想起我那位缺席的父亲。
寡妇的身份只有在她孤身一人出现在教堂时最引人注目。
同样,我们所遭遇的抛弃、我父亲的失职也一样昭著。
即便在进门时有人大声通报〃玩忽职守的探险家斯特德医生的被弃妻儿阿米莉亚和德夫林·斯特德驾临〃,人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众目睽睽地盯着我们。
从我们在教堂所受到的关注,从无意间听到的话中,达夫妮叔母觉察到有人认为我们的伶仃孤苦是故意的,是我们母子俩喜欢这样离群索居,我们生性甘当局外人,冷漠,甚至孤傲。
礼拜结束后大家离开时,男人们面朝母亲,摸摸帽檐,女人们朝她点点头,以示招呼,问声日安,其口气不容你多应答半个字。
偶有一两个人问道:〃今日可好,斯特德太太?〃可眼睛却看着我,等我答话。
母亲回答很好时,他们却带着安慰的微笑看着我。
除此之外,母亲和我像块岩石,人群从两边绕着流过。
在房子后面的一间小马厩里,母亲自己养马,马的名字叫皮特。
〃我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的马。〃她说。
那是她引以为自豪的事。
她惟一需要帮忙的是把皮特套上她所谓的马车,或者解下来。
那是辆双轮马车,栗色的皮革车篷往后叠着。
要是周围没有她认识的人,母亲会干巴巴地站在车道的尽头,等着某个她能求助的男人或男孩经过。
〃但愿我不听爱德华的话,多陪她一阵。〃有一次叔母对我说。
就像我父亲和叔父原来那样,我和母亲也成了传说中的一对〃斯特德〃搭档,赶着那辆双轮马车到处乱跑,头顶车篷,全神贯注,神情急切地仿佛要急着回家,急于恢复那种与众不同、不曾有过的度日方式。
母亲带着我去商店,有一两次达夫妮叔母与我们同行。
我们刚一走进店铺,所有人都中止了对话,接着被压得更低的嗓音又重新响起,仿佛当着〃斯特德搭档〃的面用正常声音说话是冒犯他们如此酷爱的隐私。
〃日子过得还好吧,斯特德太太?〃肉店的屠夫常问道,母亲总是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这句冷不丁冒出来的问话,说日子过得还好。
屠夫用牛皮纸把母亲买的肉裹好,然后用绳子捆了一圈又一圈,边捆边拿眼睛看着我,每隔几分钟朝我挤挤眼,好像我和他分享着什么秘密,不得在母亲面前泄露。
有一次,我俩坐着马车从一些女人的身边经过时,母亲无意中听见有人说我们是〃一对隐士〃。
〃一对隐士。
〃母亲对达夫妮说,她好像弄不明白过去的她为何变成了现在人们眼中的她。
终于在一次远征之后,我父亲不再回家了。
从那时起,在写给母亲和爱德华叔父的信中,他借口不断,总说自己因为不可掌控的情况而没法回家:因拉布拉多外海的冰厚而滞留;急救;天灾人祸;或者因为有人请求他参与救援其他探险队员。
凭良心讲,这些请求他是不能拒绝的。
他找这些借口仅仅是出于形式,他甚至不希望这些托辞能蒙骗我们,甚至想让我们一眼看透。
〃我生病了。
〃有一封信这样写道,〃不是太严重,但医生说为了康复我最好别走动。
〃1886年的春天,在从远征返回的路上,在离开巴特尔港往南去之前,父亲寄回来一封信,里面写到他要搬到纽约住。
事实上,他要径直去那儿,等找到房子,再来接我们母子俩。
他说他做了个〃重大决定〃,计划尽早地组织起自己的极地远征队。
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听从〃无能之辈〃的差遣,服从那些他认为是〃愣头愣脑〃的命令,本该直言不讳却闭口缄默。
他说自己〃在北极地区的经历比在世的任何人都长〃。
(爱德华叔父说,这话不实,即使是事实,那也不是家书该写的内容。
)可是,正如许多其他人所做的那样,当务之急他必须把纽约作为基地。
他说:〃纽约对于探险者就如同巴黎对于艺术家一样重要。
〃他必须去纽约,在那儿,从那些希望能受雇参加极地远征的众人当中,他能挑选出迄今为止最好的团队。
在那儿,他会结识那些自以为万事俱备,只欠像他这样的人的实业界巨擘、金融巨子。
这些人愿意为他们自己不敢涉足的探险埋单,仅靠他人来感受荣耀。
举世瞩目的竞赛即将开始,争夺北极,争夺南极,不住在像纽约这样的大城市,就休想被人视作重要的竞争者。
他声称,搬去纽约后,他会挣很多的钱,还会寄一些回家。
〃我亲爱的妻子,终有一天,我这种孤独的浪迹甚至很有可能让我们富有。
〃他写道。
纽约,虽然是向极地进发的最好的出发地,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并不是它吸引人的主要原因。
我父亲终究没有来接我们。
这是母亲从他那里接到的最后一封信。
不知道达夫妮叔母关于我的故事究竟在哪儿中断,我自己的故事究竟从哪儿讲起,不过,我经常在想,也许就从这儿开始吧:念一年级时,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屋子空空的。
屋后的马厩也是空空的,那匹马和马车不见了。
我以为母亲外出办什么事去了,于是等着她回来。
我等到5点以后,天几乎黑了。
接着,我沿着德文街走到爱德华叔父家。
他还没从诊所回来,诊所在街的那头。
我问达夫妮叔母看没看见我母亲。
第二天,在信号山的山顶,人们发现了那匹马和那辆马车。
据正式的说法,母亲是意外溺水死亡。
但照有些孩子巴不得让我偷听到的那种说法,母亲爬下朝向大海的那面陡坡,爬下一块长满青草的礁石,从那儿跳进一条狭窄的海峡,一侧是海岸,另一侧是绵延伸向海天交汇之处的坚冰。
两年了,我们给在纽约的父亲发了许多信,但都没有回音,就连那封关于母亲死讯的信也没回复。
这期间,我跟爱德华叔父和达夫妮叔母住在一起,住在我母亲的房子里,他们是在发现了一份类似遗嘱的东西后才搬进去的。
那实际上是张纸条,爱德华称之为〃一句话遗嘱〃:〃我把一切都留给达夫妮。
〃母亲走的前一年,祖母就去世了。
从那年起,爱德华和达夫妮成了斯特德家房产唯一的所有者。
我母亲的房子要小些,更适合一对夫妇加一个孩子住。
于是,斯特德的房产被卖掉了。
1888年秋的一天,他们被正式确立为我的监护人,法院判定即使我父亲回来,情况依然如此。
那天,达夫妮准备了一顿特别的晚餐。
她让我穿上我最好的上衣。
她打扮得好像要去什么正式的场合。
披肩下面,她穿了件紧身的丝绸连裙,有裙摆和裙撑,黑绿相间的条纹上点缀了一朵朵的刺绣,也许这是件新衣裙,以前我从没见过。
爱德华穿了件对襟的双排扣长礼服,翻领是绸面的。
他的头发用润发油抹得油光水滑,向后梳着,中间分开。
〃喂,德夫林,〃就坐前叔母问道,〃你最近怎样了?〃爱德华吃惊地看着她,好像以前他从没意识到,有他在的时候我还继续存在。
可达夫妮执意追问。
她想知道我的近况:学得怎样,玩得怎样,唱诗唱得怎样。
我回答时,爱德华在自己的盘子里切着食物,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我不得不提高嗓门好让我的话被人听见。
当有关我近况的话题谈完后,屋子沉默了。
风使劲吹,一股突如其来的阵风夹着沙砾和石子撒在窗户上。
爱德华凝视着我身后的炉火,仿佛被什么事驱使,郁闷地沉思起另外的什么事。
我看着叔母,她身穿盛装,好像一腔希望若不满足便很伤心的样子。
我想,为了今晚,她精心准备,精选服装,保证一切安排妥当,并且敦促爱德华也这样。
她试图用自己的打扮来传递无法用言辞表达的情感,却并不巧妙,因此有些令人同情。
祖父家有条规矩:饭桌上要等到大家都吃完后才能讲话。
这也是爱德华的规矩,不过,这规矩不可能遵守,因为他吃得非常慢。
吃着吃着,他好像精神恍惚起来,一边咀嚼,眼睛一边茫然地呆望。
〃我们早就在你之前吃完了,你可能觉得我俩在狼吞虎咽?〃达夫妮说。
开始,爱德华不理她,可像这样被激了几次之后,他回答道:〃你们吃得太快。
〃〃如果你时不时地说几句话,我们可能会吃得慢些。
〃她说,但爱德华没反应。
一顿饭就这样吃完了,漫长的沉默时而被叔母的说话和叔父简洁、精练的回嘴所打断。
叔父吃光盘子里的东西,但没推开盘子,叔母就站起身,又给他盛上,同时歉意地看我一眼。
等他吃完,他突然站起来,走进客厅,喝他的白兰地,抽他的雪茄去了。
〃你想想,要是只有我们俩,那会是啥样?〃达夫妮笑着说。
她隔着饭桌把身子探过来,悄声对我说:〃他们擦亮盘子坐等佳肴美味,他却在槽边反刍得津津有味。
〃仿佛她认为这个特殊的场合正是透露机密的时刻。
我查了字典,发现了〃反刍〃的意思。
在学校,我念叨着这个对句,这句话本身没什么恶意,也许是因为我的解释很不到位,没有哪个孩子能真正听懂。
可这句话以及它的作者还有它所针对的那对夫妇被学校的老师知道了,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途径,这句话竟从他们那儿又传回到爱德华的耳朵里。
一天晚上我上楼睡觉时,发现枕头上有一张爱德华写的纸条,上面写道:〃听说你到处吟诗作赋,说我'反刍'。
可惜,我的热诚慷慨没有激发你去做更高尚的事情。
〃只要报纸提及我父亲服役的远征队,达夫妮总要对爱德华说些俏皮讥讽的话,没有意识到我能听见。
〃谁不知道格陵兰 冷?不需要人去那儿带着冻伤回来证实。
〃她说。
〃白人研究爱斯基摩人。
爱德华,你会不会认为不久的将来,爱斯基摩人也会出现在圣约翰斯的街道上,被派来研究你我?〃她又说。
她说的是最近出版的一本书,上面有我父亲的名字,是一本有关格陵兰爱斯基摩人的一个小部落的语言的词典。
〃他们被称作'阿库克'。
〃她说,〃爱德华,跟阿库克人呆一块儿,我再也不会无话可说了。
圣约翰斯的宴会再也不会以争论阿库克人的单词怎么写而告终了。
〃一天晚上,在大声地读完一则被困远征队最近被营救的报道之后,她说:〃瞧瞧,大家都怎么在说我:'你看达夫妮·斯特德,她大伯子就是那个几个月靠吃狗肉为生的家伙。
'〃上床之后,作为回击,爱德华会滔滔不绝地说起我母亲,他的声音很大,肯定知道会传到我的房间来。
〃难怪,我兄长跟她结婚两年了,终究还是觉得北极更值。
〃他说。
达夫妮作了回答,但我听不清。
〃我不知道这样的女人究竟有多少?跟她一起生活还比不上在刺骨的寒冷中度过半年的暗无天日更有诱惑?〃他问。
〃爱德华,〃叔母叫道,用责备的口气继续说着,显然是叫他小声点,不过,这一次我依然听不见她说的什么。
〃我说弗朗西斯是说着玩的,可你……〃她说。
〃谢天谢地那小子还只是她的一半。
〃爱德华说,〃另一半是弗朗西斯的。
至少有那么一点点。
在弗朗西斯最终跟她缠上之前,他身上有时也有许多可贵之处。
〃也许是自己的记忆、想象或者是达夫妮的讲述,我记得这样一个情景:我正穿过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