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冰点沸点      更新:2021-06-17 09:29      字数:4924
  我们刚一走进店铺,所有人都中止了对话,接着被压得更低的嗓音又重新响起,仿佛当着“斯特德搭档”的面用正常声音说话是冒犯他们如此酷爱的隐私。
  1867年7月1日的子夜,从卢伦伯格到萨里亚,教堂的钟声响彻整个加拿大的夜空。
  这经久不息的钟声宣告了300多年英法殖民统治的结束,同时也预言了一个绚丽多彩的新文化时代的开始。
  在此之后的短短100多年当中,加拿大人民锲而不舍地寻找、塑造着自己的民族性格,拼缀着自己“马赛克似的”色彩斑斓的多民族文化和文学。
  正是这种执著的民族精神,造就了许许多多具有鲜明的加拿大文化意识的杰出作家和文人。
  他们以弘扬民族文化为己任,用骚人墨客特有的方式,实现着100多年前自治领成立之日的凌晨,《环球》报主编乔治·布朗满怀激情写就,可惜没能赶上当天邮车传遍北美大陆的美好祈盼:“愿生息在这块大陆之北、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的芸芸众生,在一个英明、公正的政府领导下,收获明智的事业、诚实的劳作和虔诚的信念所结下的果实。”(德斯蒙德·莫顿:《加拿大简史》,1994年版。)100多年后的今天,果实成熟了,就如加拿大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有了成熟的形态一样。
  这形态表现在不同时期不同题材和体裁的文学作品中,展示了这个多民族国家短暂然而丰厚的历史积淀和相互交融却又各具特色的多元文化。
  怀着对这一多元文化强烈的关注,我们把欣羡的目光集中在近年来加拿大各种获奖文学作品上,推出了《加拿大获奖文学丛书》,包括诗歌、纪实文学、长篇小说、剧本和短篇小说集,奢望通过我们的译介,能再现大洋彼岸这个年轻民族的历史与现实、梦幻与追求。
  同时,我们还将继续密切关注加拿大文学的发展趋势,不断采撷加拿大文坛上绽开的朵朵鲜花,奉献给我国读者。
  本丛书这一批是加拿大当代著名作家韦恩·约翰斯顿的两部获奖小说:《纽约的探险家》和《梦碎之地》。
  主编:赵 伐 张敏生
  《纽约的探险家》第1章
  达夫妮叔母说,1881年我刚满周岁不久,我父亲就告诉家人他报名参加了摩拉维亚弟兄会①为改善拉布拉多爱斯基摩人生活而组织的希望谷传道团。他打算在接下来的6个月里作为一名游医沿拉布拉多海岸行医。他说,不管怎样,他都始终是个英国国教徒。不过,最让家人担忧的倒不是怕他成了摩拉维亚弟兄会的人,而是变成傻瓜一个。
  在他即将出发前的那段时间里,一家人包括我母亲和祖父母,还有叔父爱德华,都试图劝他别去。
  他们没法反驳他要去的理由,因为他根本就没给出任何理由。
  他也不肯反驳大家提出的他应当留下的理由,而是以缄默应对大家的每条劝告。
  祖母告诉他说,这么成年累月地离开家庭,像个使舵弄桨的人,只把醉酒没用完的那点钱捎回来养家糊口,这样做太有失体面,不是一个出身名门的男人的所作所为。
  祖母还邀来牧师,和大家一起来责备父亲。
  可父亲默默无声地忍受一会儿,然后告辞,起身上楼躲进他的书房,仿佛他已经走了,已经远离了我们。
  也许,只是在他当了游医之后,他才想起要去探险。
  也许当他在拉布拉多行游时遇见了探险者或听到了有关他们的事。
  我说不准。
  总之,他在希望谷传道团只干了一年,完成了第二个半年任期后回到家,又去响应他在一份美国报纸上读到的一则广告,申请担任随船医生首次参加极地远征。
  他写道:〃多年来我一直从事着一种需要艰难远行和长期离家的职业。〃〃多年〃而不是〃一年〃。
  他说,对于即将成为远征队员的人来说,如此粉饰是常有的事。
  1882年,他签约加入了他的第一次远征。
  一艘从波士顿驶来被他称作〃北上〃的轮船拐进圣约翰斯港,把他接走了。
  之前跑去传道行善,如今又离家探险。
  可他有妻有儿,儿子才两岁,还有个他答应要终身搭档的兄弟我的叔父爱德华。
  我祖父斯特德是个医生,他的愿望是让自己的两个儿子跟他〃同堂坐诊〃,这个要求他们答应了。
  我父亲比叔父大一岁,为了跟爱德华叔父一同报到上学,他推迟了一年去爱丁堡大学。
  1876年回来时,兄弟俩成了两位医生。
  在圣约翰斯,英国国教徒看病要找信奉国教的医生,我父亲和爱德华叔父回来后,国教徒医生的数量增加到了9位。
  在家庭诊所的招牌上,列着本城三分之一的国教徒医生名单:〃A.斯特德医生,F.斯特德医生,E.斯特德医生,全科医生和外科医生〃,仿佛〃斯特德〃不再是个名字了,而是他们三位所赢得的代表某种资格的缩写,代表把他们全都吸纳进去的某一医学团体的缩写。
  兄弟俩大学毕业三年后,祖父去世了,可那个家庭诊所没有改变。
  祖父去世之前,兄弟俩分享一个候诊室,祖父去了之后,我父亲搬进了大厅对面祖父的诊疗室。
  他的名字从那扇嵌有兄弟俩名字的门上被取走了。
  在祖父诊疗室门上的那块绿色的毛玻璃上面,只需做一个小小的改动:把字母A取下,安上字母F,F是〃弗朗西斯〃的缩写。
  即使祖父没了,家庭诊所依然兴旺。
  当问及谁是他们的医生时,人们回答〃斯特德兄弟〃,体检、诊断、治疗,好像我父亲和爱德华叔父样样事都搭档着做。
  当新病人初来看病时,接待的人不问他们要哪位医生看,并且大多数人来时也主意未定。
  病人们都是依次被分配给兄弟俩的。
  信任他俩中的一位,就是信任另一位。
  可祖父去世后,〃斯特德〃这块招牌就不如从前了。
  有一阵子,诊所的业务有所减少。
  爱德华叔父说,不少才怪呢,因为他俩中的一个曾一走了之,显然是不肯与自己的同类为伴,而更愿意与爱斯基摩人和摩拉维亚弟兄会为伍,如今连医生也不做却当起〃保姆〃去照顾满满一船的社会另类。
  既然兄长非要这样做,那小弟又有何办法?在同一档次的人中,斯特德家族的声望也有所降低,仿佛隐藏在这个家族中的某种性格缺陷终于昭然若揭了。
  我父亲的病人不肯穿过大厅去找爱德华叔父看病,而是去找别的医生。
  爱德华叔父的一些病人也这样。
  他别无选择,只得接受来自更低阶层的病人。
  在写回来的家书中,我父亲强调说有朝一日他会重操旧业的。
  他向叔父许诺会付给他房租的,就用把自己的诊室出租给别的医生换来的钱,可这句话等于白说,因为他放弃了自己应得的全部房产。
  爱德华叔父没找别的搭档,也没把家庭诊所拆分开来,挂上某个陌生人的名字,而是原封原样地保存下我父亲的诊室,一样东西也没动。
  你瞧瞧那扇门:医生早已离去但门上依旧嵌着他的名字。
  爱德华的病人肯定以为,为了自己离去的长兄,爱德华陷入了某种漫长得有些过分的悲恸之中,简直不忍心重新安排他的财物,更不用说将其变卖了。
  每天,当他来来回回经过时,那扇门,那块墨绿色的毛玻璃,上面嵌的名字仅有一个字母跟他的不一样,所有这些都无法不让他想起自己的兄长弗朗西斯。
  父亲说,〃北上〃远征极大地拓展了世界地图,又给这世界增添了三座渺无人烟的荒岛。
  不久,一次次的远征成了我父亲人生的计时单位了。
  每次远征回来,要过数周之后他才不再询问时值何月、何日。
  他总是去自己的办公室,把爱德华给他留在那儿的一摞报纸从最新的那张看起以了解他不在的时日里世界发生的事情,寻找关于他服役的远征队都写了些什么报道,创了什么记录。
  由于父亲还不是远征队的队长,因此这些记录没有一项是属于他的。
  这些记录很少有什么〃第一〃、〃最远〃,但多数却是耐力的记录,因为灾难、失误、厄运而必不可少的英勇壮举。
  宣布一项记录往往是体面地承认失败的一种办法。
  〃首次在纬度以北过冬……〃是〃船只卡在远离格陵兰的冰洋上,极地探险队被困数月〃的一种委婉表达。
  一熟悉完这些信息,父亲又走了。
  只要时机成熟,只要队长为下一次远征筹集到赞助,只要他的申请得到认可,父亲便又离开了。
  他从来没法告诉母亲回家的具体日期,只知道他的船会在春天的什么时候靠岸。
  何时回家探望几乎没个准。
  母亲回想起那些日子,与其说他人走心也走,倒不如说他影在人不在,知道他回家却很少见到人。
  母亲说他们一起就餐的时候,那沉默令人难堪。
  要不然,他就猫在自己的书房里,阅读书报,研究地图、海图,母亲认为他是在为下一次远征做准备。
  那书房有人时总关着,没人时总锁着。
  父亲不在时,我们家很少有客来访,也很少去拜访别人,母亲几乎没接过什么邀请。
  爱德华叔父和达夫妮叔母有时来访,不过次数很少,而且是爱德华坚持的结果。
  照叔母的描述,爱德华叔父坐在客厅里一把椅子的边缘,老是转动着圆顶硬礼帽的帽檐,刚一进门看上去就像是要离去的样子。
  她说,爱德华就这模样。
  不管他们去拜访谁,他的帽子要不在他头顶,要不就拿在手上。
  他的背从来不靠着椅子。
  大约过了15分钟,他们便走了,其间母亲和爱德华几乎什么话也没说。
  母亲告诉叔母:〃在我面前提'丈夫'、'父亲'、'医生'或'儿子',大家感到尴尬。
  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我也尴尬,因此也回避这些词,包括字典里的好多其他的词。
  只要我不在场,只要德夫林没跟我在一块,大家就想起了弗朗西斯,因为报纸上总有关于他的报道。
  〃达夫妮提醒母亲说,那些报道不是有关父亲个人的,而是他参与的远征队,是当地报纸转引自国外报纸上的报道,中间塞进一段有关我父亲的文字。
  母亲说:〃不管怎么说,他的名字在报纸上经常出现,大家肯定经常谈起他探险家斯特德医生。
  即使他像其他远征队员一样中间休假时也回家,他们还要谈论他。
  况且他不回家,大家更要因此谈论他了。
  探险家,却是个失职的丈夫和父亲。
  尽管我装着没注意,可怎么可能让大家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从没听说过他的样子?这明明是一目了然的事。
  大家都在装,大家都很不自在,包括我。
  我简直是受够了,我不知道……〃〃不要为你丈夫烦恼,阿米莉亚。〃一天晚上,当斯特德家的所有人全都集聚在客厅的时候,祖母对母亲说,〃总有一天他会觉得自己是多么地想念我们。
  他会回家的,再也不会离开了。
  〃在另一场合,祖母又说:〃他逃避的是婚姻,不是你和孩子。
  婚姻、责任和约束。
  〃她说这话的语调跟预言他回家的语调一样,单调乏味,像是在诵读祈祷书。
  母亲是个独生女,18岁时父亲死了,不久母亲也跟着去了,给她留下那幢我和她居住的房子和一大笔钱。
  假如精打细算,即使我父亲拿不出一分钱来,这笔钱也是足够我们维持生活的。
  可是,用母亲继承的部分遗产,父亲不但建起了他的诊所,而且还花在了自己的首次远征上,可这一点并未征求母亲的意见。
  虽然父亲是长子,但祖父把一切全留给了爱德华。
  按照习俗,身为有儿子的寡妇,祖母什么也没得到,连她居住的房子也没给她。
  爱德华借我和我母亲来彰显他如何慷慨、如何顾及家门名声。
  只要母亲在他和旁人面前稍微提及缺什么东西,那东西就会赶紧送到我们家门口,像是一种责备,言下之意是他得赶紧,以防母亲向他人抱怨或说他的不是。
  他装出一副柔心弱骨、慷慨豁达、很容易被人占便宜的样子,被他失职长兄的妻子、这个挥霍无度的兄嫂纠缠着不放,其目的就是要把他最终给挤干。
  每次经过诊所,达夫妮叔母总要看看招牌上爱德华叔父的名字,就在我父亲的名字下面。
  这招牌似乎在说:瞧,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