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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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几何 更新:2021-06-17 09:17 字数:4717
他有个同学的朋友,姓郁,讳廷言,字子昌,也是个才识兼到之人,与他的性格件件俱同。只有一事相反:他于功名富贵看得更淡,连那日生月大的利息也并不思量,觉得做官一年,不如做秀才一日,把焚香挥麈的受用,与簿书鞭朴的情形比并起来,只是不中的好;独把婚姻一事认得极真,看得极重。他说:“人生在世,夯事可以忘情,只有妻妾之乐、枕席之欢,这是名教中的乐地,比别样嗜好不同,断断忘情不得。我辈为纲常所束,未免情兴索然,不见一毫生趣,所以开天立极的圣人,明开这条道路,放在伦理之中,使人散拘化腐。况且三纲之内,没有夫妻一纲,安所得君臣父子□五伦之中,少了夫妇一伦,何处尽孝友忠良?可见婚娶一条是五伦中极大之事,不但不可不早,亦且不可不好。美妾易得,美妻难求,毕竟得了美妻,才是名教中最乐之事。若到正妻不美,不得已而娶妾,也就叫做无聊之思,身在名教之中,这点念头也就越于名教之外了。”他存了这片心肠,所以择婚的念头甚是激切。只是一件:“要早要好”四个字,再不能够相兼,要早就不能好,要好又不能早。自垂髫之际就说亲事起头,说到弱冠之年,还与段玉初一样,依旧是个孤身。要早要好的也是如此,不要早不要好的也是如此。
倒不如安分守己的人,还享了五六七年衾寒枕冷的清福;不像他爬起爬倒,怨怅天公,赶去赶来,央求媒的,受了许多熬炼奔波之苦。
一日,徽宗皇帝下诏求贤,凡是学中的秀才,不许遗漏一名,都要出来应试,有规避不到者,即以观望论。这是什么缘故?只因宋朝的气运一日衰似一日,金人的势焰一年盛似一年,又与辽夏相持,三面皆为敌国,一年之内定有几次告警,近边的官吏死难者多,要人铨补。恐怕学中士子把功名视作畏途,不肯以身殉国,所以先下这个旨意,好驱逐他出山。
段、郁二人迫于时势,遂不得初心,只得出来应举。作文的时节,惟恐得了功名,违了志愿,都是草草完事,不过要使广文先生免开规避而已。不想文章的造诣,与棋力酒量一般,低的要高也高不来,高的要低也低不去,乡会两榜都巍然高列。
段玉初的名数,又在郁子昌之前。
却说世间的好事,再不肯单行,毕竟要相因而至。郁子昌未发之先,到处求婚,再不见有天姿国色,竟像西子王嫱之后,不复更产佳人;恨不生在数千百年之先,做个有福的男子。不想一发之后,到处遇着王嫱,说来就是西子;亏得生在今日,不然,倒反要错了机缘。
有一位姓官的仕绅,现居尚宝之职。他家有两位小姐,一个叫做围珠,一个叫做绕翠。围珠系尚宝亲生,绕翠是他侄女,小围珠一年,因父母俱亡,无人倚恃,也听尚宝择婚。这两位佳人,大概评论起来都是人间的绝色,若要在美中择美,精里求精,又觉得绕翠的姿容更在围珠之上。京师里面有四句口号云:珠为掌上珍,翠是人间宝;王者不能兼,舍围而就绕。
为什么千金小姐有得把人见面,竟拿来编做口号传播起来?
只因徽宗皇帝曾下选妃之诏,民间女子都选不中,被承旨的太监单报她这两名,说:“百千万亿之中,只见得这两名绝色,其余都是庸材。”皇上又问:“二者之中,谁居第一?”太监就丢了围珠,单说绕翠。徽宗听了,就注意在一边。所以都人得知,编了这四句口号。
绕翠将要入宫,不想辽兵骤至,京师闭城两月,直到援兵四集,方得解围。解围之后,有一位敢言的科道上了一本,说:“国家多难之时,正宜卧薪尝胆,力图恢复。即现在之嫔妃,尚宜纵放出宫,以来远色亲贤之誉,奈何信任谗阉,方事选择?如此举动,即欲寇兵不至,其可得乎!”徽宗见了,觉得不好意思,只得勉强听从,下个罪己之诏,令选中的女子仍嫁民间。
故此,这两位佳人前后俱能幸免。
官尚宝到了此时,闻得一榜之上有两个少年,都还未娶,又且素擅才名,美如冠玉,就各央他本房座师前去作合。
郁子昌听见,惊喜欲狂,但不知两个里面将哪一个配他?
起先未遇佳人,若肯把围珠相许,也就出于望外。此时二美并列,未免有舍围就绕之心,只是碍了交情,不好薄人而厚己。
谁料天从人愿,因他所中的名数比段玉初低了两名,绕翠的年庚又比围珠小了一岁,官尚宝就把男子序名,妇人序齿,亲生的围珠配了段玉初,抚养的绕翠配了郁子昌。原是一点溺爱之心,要使中在前面的做了嫡亲女婿,好等女儿荣耀一分,序名序齿的话都是粉饰之词。
郁子昌默喻其意。自幸文章欠好,取得略低,所以因祸得福,配了绝世佳人;若还高了几名,怎能够遂得私愿!段玉初的心事又与他绝不相同,惟恐志愿太盈,犯造物之所忌。闻得把围珠配他,还说世间第二位佳人不该为我辈寒儒所得,恐怕折了冥福,亏损前程。只因座师作伐,不敢推辞,哪里还有妄念!
官尚宝只定婚议,还不许他完姻,要等殿试之后授了官职,力才合卺,等两位小姐好做现成的夫人。不想殿试的前后,却与会场不同,郁子昌中在二甲尾,段玉初反在三甲头。虽然相距不远,授职的时节,却有内拴外补之别。况且此番外补,又与往岁不同,大半都在危疆,料想没有善地。
官尚宝又从势利之心转出个趋避之法,把两头亲事调换过来。起先并不提起,直等选了吉日,将要完姻,方才吩咐媒婆,叫她如此如此。这两男二女总不提防,只说所偕的配偶都是原议之人,哪里知道金榜题名就是洞房花烛的草稿,洞房花烛仍照金榜题名的次序,始终如一,并不曾紊乱分毫。知足守分的倒得了世间第一位佳人,心高志大的虽不叫做吃亏,却究竟不曾满愿。可见天下之事都有个定数存焉,不消逆虑。
但不知这两对夫妻成亲之后,相得何如,后来怎生结果,且等看官息息眼力,再演下回。
第二回 帝王吃臣子之醋 闺房罢枕席之欢
郁子昌思想绕翠,得了围珠,初婚的时节,未免有个怨怅之心,过到后来,也就心安意贴,彼此相忘,只因围珠的颜色原是娇艳不过的,但与绕翠相形,觉得彼胜于此,若还分在两处,也居然是第一位佳人。至于风姿态度,意况神情,据郁子昌看来,却像还在绕翠之上。俗语二句道得好:不要文章中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
郁子昌的心性原在风流一边,须是赵飞燕杨玉环一流人,方才配得他上。恰好这位夫人生来是他的配偶,所以深感岳翁倒把拂情背理之心,行出一桩合理顺情之事。夫妻两口,恩爱异常,无论有子无子,誓不娶妾;无论内迁外转,誓不相离。
要做一对比目鱼儿,不肯使百岁良缘耽误了一时半刻。
却说段玉初成亲之后,看见妻子为人饶有古道,不以姿容之艳冶掩其性格之端庄,心上十分欢喜。也与郁子昌一般,都肯将错就错。只是对了美色,刻刻担忧,说:“世间第一位佳人,有同至宝,岂可以侥幸得之?莫说朋友无缘,得而复失,就是一位风流天子,尚且没福消受,选中之后依旧发还。我何人斯,敢以倘来之福高出帝王之上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覆家灭族之祸,未必不阶于此!”所以常在喜中带戚,笑里含愁,再不敢肆意行乐。就是云雨绸缪之际,忽然想到此处,也有些不安起来,竟像这位佳人不是自家妻子,有些干名犯义地一般。
绕翠不解其故,只说他中在三甲,选不着京官,将来必居险地,故此预作杞人之忧,不时把“义命自安、吉人天相”的话去安慰他。段玉初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万一补在危疆,身死国难,也是臣职当然,命该如此,何足介意。我所虑者,以一薄命书生,享三种过分之福,造物忌盈,未有不加倾覆之理,非受阴灾,必蒙显祸。所以忧患若此。”绕翠问:“是哪三种?”段玉初道:“生多奇颖,谬窃‘神童’之号,一过分也;早登甲第,滥叨青紫之荣,二过分也;浪踞温柔乡,横截鸳鸯浦,使君父朋友想望而不能得者,一旦攘为己有,三过分也。三者之中,有了一件,就能折福生灾,何况兼逢其盛,此必败之道也。倘有不虞,夫人当何以救我?”绕翠道:“决不至此。只是幸福之心既不宜有,弭灾之计亦不可无。相公既萌此虑,毕竟有法以处之,请问计将安出?”段玉初道:“据我看来,只有‘惜福安穷’,四个字,可以补救得来,究竟也是希图万一,,决无幸免之理。”绕翠道:“何为‘惜福’?何为‘安穷’?”段玉初道:“处富贵而不淫,是谓‘惜福’?遇颠危而不怨,是谓‘安穷’。究竟‘惜福’二字,也为‘安穷’而设,总是一片虑后之心,要预先磨炼身心,好撑持患难的意思。衣服不可太华,饮食不可太侈,宫室不可太美,处处留些余地,以资冥福。也省得受用太过,骄纵了身子,后来受不得饥寒。这种道理,还容易明白。至于夫妻宴乐之情,衽席绸缪之谊,也不宜浓艳太过。十分乐事,只好受用七分,还要留下三分,预为离别之计。这种道理极是精微,从来没人知道,为夫妇者不可不知,为乱世之夫妇者更不可不知。俗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又云:‘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夫妇相与一生,终有离别之日,越是恩爱夫妻,比那不恩爱的更离别得早。若还在未别之前多享一分快乐,少不得在既别之后多受一分凄凉。我们惜福的工夫,先要从此处做起。偎红倚翠之情不宜过热,省得欢娱难继,乐极生悲;钻心刺骨之言不宜多讲,省得过后追思,割人肠腹。如此过去,即使百年偕老,永不分离,焉知不为惜福福生,倒闰出几年的恩爱?”绕翠听了此言,十分警剩又问他:“铨补当在何时,可能够侥天之幸,得一块平静地方,苟延岁月?”段玉初道:“薄命书生享了过分之福,就生在太平之日,尚且该有无妄之灾,何况生当乱世,还有侥幸之理?”绕翠听了此言,不觉泪如雨下。段玉初道:“夫人不用悲凄,我方才所说‘安穷’二字,就是为此。祸患未来,要预先惜福,祸患一至,就要立意安穷。若还有了地方,无论好歹,少不得要携家赴任。我的祸福,就是你的安危。夫妻相与百年,终有一别。世上人不知深浅,都说死别之苦胜似生离,据我看来,生离之惨,百倍于死别。若能够侥天之幸,一同死在危邦,免得受生离之苦,这也是人生百年第一桩快事;但恐造物忌人,不肯叫你如此。”绕翠道:“生离虽是苦事,较之死别还有暂辞永诀之分,为什么倒说彼胜于此?请道其详。”
段玉初道:“夫在天涯,妻居海角,时作归来之想,终无见面之期,这是生离的景像。或是女先男死,或是妻后夫亡,天辞会合之缘,地绝相逢之路,这是死别的情形。俗语云:‘死寡易守,活寡难熬。’生离的夫妇,只为一念不死,生出无限熬煎。日闲希冀相逢,把美食鲜衣认做糠秕桎梏;夜里思量会合,把锦衾绣褥当了芒刺针毡。只因度日如年,以致未衰先老。甚至有未曾出户,先订归期,到后来一死一生,遂成永诀,这都是生离中常有之事。倒不若死了一个,没得思量,孀居的索性孀居,独处的甘心独处,竟像垂死的头陀不思量还俗,那蒲团上面就有许多乐境出来,与不曾出家的时节纤毫无异。这岂不是死别之乐胜似生离?还有一种夫妇,先在未生之时订了同死之约,两个不先不后一齐终了天年,连永诀的话头都不消说得,眼泪全无半点,愁容不露一毫;这种别法,不但胜似生离,竟与拔宅飞升的无异,非修上几十世者不能有此奇缘。我和你同入危疆,万一遇了大难,只消一副同心带儿就可以合成正果。俗语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头还是单说私情,与‘纲常’二字无涉。我们若得如此,一个做了忠臣,一个做了节妇,合将拢来,又做了一对生死夫妻,岂不是从古及今第一桩乐事?”绕翠听了这些话,不觉把蕙质兰心变作忠肝义胆,一心要做烈妇。说起危疆,不但不怕,倒有些羡慕起来;终日洗耳听佳音,看补在哪一块吉祥之地。不想等上几月,倒有个喜信报来。只为京职缺员,二甲几十名不够铨补,连三甲之前也选了部属。郁子昌得了户部,段玉初得了工部,不久都有美差。捷音一到,绕翠喜之不胜。段玉初道:“塞翁得马,未必非祸,夫人且慢些欢喜。我所谓造物忌人、不肯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