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独来读网      更新:2021-06-17 09:15      字数:4836
  微雪的早晨
  (本篇原题为《微雪的早晨》;最初在《教育杂志》上发表时,改题为《考试》;
  一九二八年收入《达夫全集》第四卷《奇零集》时,又改题为《考试前后》;同年
  收入《达夫代表作》时,恢复原题《微雪的早晨》。——编者注)
  这一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而他的致死的原因,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白。
  他的面貌很清秀,不像是一个北方人。我和他初次在教室里见面的时候,总以
  为他是江浙一带的学生;后来听他和先生说话的口气,才知道他是北直隶产。在学
  校的寄宿舍里和他同住了两个月,在图书室里和他见了许多次数的面,又在一天礼
  拜六的下午,和他同出西便门去骑了一次骡子,才知道他是京兆的乡下,去京城只
  有十八里地的殷家集的农家之子,是在北京师范毕业之后,考入这师范大学里来的。
  一般新进学校的同学,都是趾高气扬的青年,只有他,貌很柔和,人很谦逊,
  穿着一件青竹布的大褂,上课的第一天,就很勤恳的拿了一枝铅笔和一册笔记簿,
  在那里记录先生所说的话。
  当时我初到北京,朋友很少。见了一般同学,又只是心虚胆怯,恐怕我的穷状
  和浅学被他们看出,所以到学校后的一个礼拜之中,竟不敢和同学攀谈一句话。但
  是对于他,我心里却很感着几分亲热,因为他的坐位,是在我的前一排,他的一举
  一动,我都默默的在那里留心的看着,所以对于他的那一种谦恭的样子,及和我一
  样的那种沉默怕羞的态度,心里却早起了共鸣。
  是我到学校后第二个星期的一天早晨,我一早就起了床,一个人在操场里读英
  文。当我读完了一节,静静地在翻阅后面的没有教过的地方的时候,我忽而觉得背
  后仿佛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回头来一看,果然看见他含了笑,也拿了一本书,立
  在我的背后去墙不过二尺的地方,在那里对我看着。我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同时
  他就对我说:“您真用功啊!”我倒被他说得脸红了,也只好笑着对他说:“您也
  用功得很!”
  从这一回之后,我们俩就谈起天来了。两个月之后,因为和他在图书室里老是
  在一张桌上看书的原因,所以交情尤其觉得亲密。有一天礼拜六,天气特别的好,
  前夜下的雨,把轻尘压住,晚秋的太阳晒得和暖可人,又加以午后一点钟教育史,
  先生请假,吃了中饭之后,两个人在阅报室里遇见了,便不约而同的说出了一句话
  来:
  “天气真好极了,上哪儿去散散步吧!”
  我北京的地理不熟悉,所以一个人不大敢跑出去。到京住了两月之久,在礼拜
  天和假日里去过的地方,只有三殿和中央公园。那一天因为天气太好,很想上郊外
  去走走,一见了他,就临时想定了主意,喊出了那一句后来。同时他也仿佛在那里
  想上城外去跑,见了我,也自然而然的发了这一个提议,所以我们俩不待说第二句
  话,就走上了向校门的那条石砌的大路。走出校门之后,第二个问题就起来了,
  “上哪里去呢?”
  在琉璃厂正中的那条大道上,朝南迎着日光走了几步,他就笑着问我说:
  “李君,你会骑骡儿不会?”
  我在苏州住中学住过四年,骡子是当然会骑的,听了他那一句话,忽而想起了
  中学时代骑骡子上虎丘去的兴致来,所以马上就赞成说:
  “北京也有骡子么?让我们去骑骑试试!”
  “骡儿多得很,一出城门就有,我就怕你不会骑呀。”
  “我骑倒是会骑的。”
  两人说说走走,到西便门附近的时候,已经是快两点了。雇好了骡子,骑向白
  云观去的路上,身上披满了黄金的日光,肺部饱吸着西山的爽气,我们两人觉得做
  皇帝也没有这样的快乐。
  北京的气候,一年中以这一个时期为最好。天气不寒不热,大风期还没有到来。
  净碧的长空,返映着远山的浓翠,好像是大海波平时的景象。况且这一天午后,刚
  当前夜小雨之余,路上微尘不起,两旁的树叶还未落尽的洋槐榆树的枝头,青翠欲
  滴,大有首夏清和的意思。
  出了西便门,野田里的黍稷都已收割起了,农夫在那里耕锄播种的地方也有,
  但是大半的地上都还清清楚楚的空在那里。
  我们骑过了那乘石桥,从白云观后远看西山的时候,两个人不知不觉的对视了
  一回,各作了一种会心的微笑,又同发了一声赞叹:
  “真好极了!”
  出城的时候,骡儿跑得很快,所以在白云观里走了一阵出来,太阳还是很高。
  他告诉我说:
  “这白云观,是道士们会聚的地方。清朝慈德太后也时常来此宿歇。每年正月
  自初一起到十八止,北京的妇女们游冶子来此地烧香驰马的,路上满都挤着。那时
  候桥洞底下,还有老道坐着,终日不言不语,也不吃东西,说是得道的。老人堂里
  更坐着一排白发的道士,身上写明几百岁几百岁,骗取女人们的金钱不少。这一种
  妖言惑众的行为,实在应该禁止的,而北京当局者的太太小姐们还要前来膜拜施舍,
  以夸她们的阔绰,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也是令我佩服他不止的一个地方,因为我平时看见他尽是一味的在那里用功
  的,然而谈到了当时的政治及社会的陋习,他却慷慨激昂,讲出来的话句句中肯,
  句句有力,不像是一个读死书的人。尤其是对于时事,他发的议论,激烈得很,对
  于那些军阀官僚,骂得淋漓尽致。
  我们走出了白云观,因为时候还早,所以又跑上前面天宁寺的塔下去了一趟。
  寺里有兵驻扎在那里,不准我们进去,他去交涉了一番,也终于不行。所以在回来
  的路上,他又切齿的骂了一阵:
  “这些狗东西,我总得杀他们干净。我们百姓的儿女田庐,都被他们侵占尽了。
  总有一天报他们的仇。”
  经过了这一次郊外游行之后,我们的交情又进了一步。上课的时候,他坐在我
  的前头,我坐在他的后一排,进出当然是一道。寝室本来是离开两间的,然而他和
  一位我的同房间的办妥了交涉,竟私下搬了过来。在图书室里,当然是一起的。自
  修室却没有法子搬拢来,所以只有自修的时候,我们两人不能同伴。
  每日的日课,大抵是一定的。平常的时候,我们都到六点半钟就起床,拿书到
  操场上去读一个钟头。早饭后上课,中饭后看半点钟报,午后三点钟课余下来,上
  图书室去读书。晚上自修两个钟头,洗一个脸,上寝室去杂谈一会,就上床睡觉。
  我自从和他住在一道之后,觉得兴趣也好得多,用功也更加起劲了。
  可是有一点,我时常在私心害怕,就是中学里时常有的那一种同学中的风说。
  他的相儿,虽则很清秀,然而两道眉毛很浓,嘴唇极厚,一张不甚白皙的长方脸,
  无论何人看起来,总是一位有男性美的青年。万一有风说起来的时候,我这身材矮
  小的南方人,当然要居于不利的地位。但是这私心的恐惧,终没有实现出来,一则
  因为大学生究竟比中学生知识高一点,二则大约也是因为他的勤勉的行为和凛不可
  犯的威风可以压服众人的缘故。
  这样的又过去了两个月,北风渐渐的紧起来,京城里的居民也感到寒威的逼迫
  了;我们学校里就开始了考试,到了旧历十二月底边,便放了年假。
  同班的同学,北方人大抵是回家去过年的;只有贫而无归的我和其他的二三个
  南方人,脸上只是一天一天的在枯寂下去,眼看得同学们一个一个的兴高采烈地整
  理行箧,心里每在洒丧家的含泪。同房间的他因为看得我这一种状况,也似乎不忍
  别去,所以考完的那一天中午,他就同我说:
  “年假期内,我也不打算回去,好在这儿多读一点书。”但考试完后的两大,
  图书室也闭门了,同房间的同学只剩了我和他的两个人。又加以寝室内和自修室里
  火炉也没有,电灯也似乎灭了光,冷灰灰的蛰伏在那里,看书终究看不进去。若去
  看戏游玩呢,我们又没有这些钱;上街去走走呢,冰寒的大风灰沙里,看见的又都
  是些残年的急景和往来忙碌的行人。
  到了放假后的第三天,他也垂头丧气的急起来了。那一天早晨,天气特别的冷,
  我们开了眼,谈着话,一直睡到十点多钟才起床。饿着肚在房里看了一回杂志,他
  忽儿对我说:
  “李君,我们走吧,你到我们乡下去过年好不好?”
  当他告诉我不回家去过年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了他对我的好意,心里着实的过
  意不去,现在又听了他这话,更加觉得对他不起了,所以就对他说:
  “你去吧!家里又近,回家去又可以享受夫妇的天伦之乐,为什么不回去呢?”
  但他无论如何总不肯一个人回去,从十点半钟讲起,一直讲到中午吃饭的时候
  止,他总要我和他一道,才肯回去。他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平时沉默寡言,凡事一
  说出口,却不肯改过口来。我和他相处半年,深知他有这一种执拗不弯的习气,所
  以到后来就终究答应了他,和他一道上他那里去过年。
  那一天早晨很冷,中午的时候,太阳还躲在灰白的层云里,吃过中饭,把行李
  收拾了一收拾,正要雇车出去的时候,寒空里却下起鹅毛似的雪片来了。
  雇洋车坐到永定门外,从永定门我们再雇驴车到殷家集去。路上来往的行人很
  少,四野寥阔,只有几簇枯树林在那里点缀冬郊的寂寞。雪片尽是一阵一阵的大起
  来,四面的野景,渺渺茫茫,从车篷缺处看出去,好像是披着了一层薄纱似的。幸
  亏我们车是往南行的,北风吹不着,但驴背的雪片积得很多,溶化的热气一道一道
  的偷进车厢里来,看去好像是驴子在那里出汗的样子。
  冬天的短日,阴森森的晚了,驴车里摇动虽则很厉害,但我已经昏昏的睡着。
  到了他摇我醒来的时候,我同做梦似的不晓得身子在什么地方。张开眼睛来一看,
  只觉得车篷里黑得怕人。他笑着说:
  “李君!你醒醒吧!你瞧,前面不是有几点灯火看见了么?那儿就是殷家集呀!”
  又走了一阵,车子到了他家的门口,下车之后,我的脚也盘坐得麻了。走进他
  的家里去一看,里边却宽敞得很。他的老父和母亲,喜欢得了不得。我们在一盏煤
  油灯下,吃完了晚饭,他的媳妇也出来为我在一张暖炕上铺起被褥来。说起他的媳
  妇,本来是生长在他家里的童养媳,是于去年刚合婚的。两只脚缠得很小,相儿虽
  则不美,但在乡下也不算很坏。不过衣服的样子太古,从看惯了都会人士的我们看
  来,她那件青布的棉袄,和紧扎着脚的红棉裤,实在太难看了。这一晚因为日间在
  驴车上摇摆了半大,我觉得有点倦了,所以吃完晚饭之后,一早就上炕去睡了。他
  在里间房里和他父母谈了些什么,和他媳妇在什么时候上炕,我却没有知道。
  在他家里过了一个年,住了九天,我所看出的事实,有两件很使我为他伤心:
  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里的贫穷。
  北方的农家,大约都是一样的,终岁劳动,所得的结果,还不够供政府的苛税。
  他家里虽则有几十亩地,然而这几十亩地的出息,除了赋税而外,他老父母的饮食
  和媳妇儿的服饰,还是供给不了的。他是独养儿子,父亲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后左
  右的农家的儿子,年纪和他相上下的,都能上地里去工作,帮助家计;而他一个人
  在学校里念书,非但不能帮他父亲,并且时时还要向家里去支取零用钱来买书购物。
  到此,我才看出了他在学校里所以要这样减省的原因。唯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怜,
  更加觉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旧年的雪也溶化了,他在家里日日和那童养媳相对,也似乎十
  分的不快,所以我就劝他早日回京,回到学校里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气很好,他父亲自家上前面一家姓陈的人家,去借了驴儿
  和车子,送我们进城来。
  说起了这姓陈的人家,我现在还疑他们的女儿是我同学致死的最大原因。陈家
  是殷家集的豪农,有地二百多顷。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后的墙围很大。他们有三
  个儿子,顶大的却是一位女儿。她今年十九岁了,比我那位同学小两岁。我和他在
  他家里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阴却是在陈家费去的。陈家的老头儿,年纪和我同
  学的父亲差不多,可是娶了两次亲,前后都已经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