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指环王      更新:2021-06-11 16:41      字数:4811
  我走后,可请工匠将家里重新装修粉刷一遍,去除点病气,换个新颜;
  我走后,有不知详情的朋友来问,一律回答:
  陆幼青远游去了……
  罢了,远游去了,不再牵挂。
  前半生有你,
  惨淡匆忙的人生竟让我无怨;
  后半生无我,
  且收了我预支的祝福;
  好女人一生平安
  ……
  法航故事
  2000年8月15日 天气:雨
  前两天就知道欧洲人硕果仅存的几件骄傲之一的协和式客机掉了下来,我挺为它难过,因为一直颇喜欢那大鸟般夸张的外形,绝对是浪漫民族的念头,而非空气动力学的要求,再说它一直安全,豪华,没掉下来过,不像变形金刚式的波音和麦道。
  几天没注意报纸,今天翻看旧报,却被一条关于此事的短消息所深深震撼:跟协和式飞机一起掉下来的乘客每人能获得240万美金。
  如果我正巧在那架飞机上该多好!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蹦出了这个念头,而后才体会到这种想法意味着什么。
  从我接受了死亡离我近在咫尺的事实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这个事实对我的心灵的改造。
  240万美金,我自己根本享用不到的240万,但却可以成为平衡我心灵的砝码,让我不再怯于死亡,不再惜于死亡。
  如果这个航班重新售票的话,它还会满座的,只是里面坐着的全是我这样的人。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有一个误解,认为人是怕死的,
  然而,以人类万物之灵的聪慧,既已知道死亡避无可避,惧也无益,为什么还要害怕?在走得离死亡那么近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人类惧怕的并不是死亡的本身,而是往往与死亡如影相伴的伤痛和病苦;人类痛苦的不是对死亡后的世界的一无所知或告别人间繁华,而是很少有人在以死亡为题的考试中对自已的生活质量打一个高分,大部分人都是带着没活够、没活好、没活畅的痛苦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这个世界的。
  当痛苦无法避开,或者你正巧觉得活够了、活好了、活畅了,死亡真算不了什么。
  我有一个远亲,活了105岁,整整拉了七十年的黄包车,生了九个孩子但只活下来一个,而就这唯一的女儿还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发配到劳改农场,老人终生受穷,因为从小领我的缘故,我跟他特别亲近,我记得从来没有什么在我们看来很幸福的事情发生。到了90岁以后,我依然年年去探望他,老人依然保持清醒,但我们交谈的话题只剩下了一个,每次,老人都会要求我安排好他的葬礼上的用车问题,“至少要两部大巴士”,这个话题我们足足谈了十五年。
  现在想来,这个可敬的老人对生死的参悟,可能早已在那十五年里不知不觉地影响了我。我活够了吗?老天爷给了我四十年不到的光阴,可能只有他给别人的一半,即使他偏心,已将人生所有的画卷向我展示,我也有权抱怨未及从容欣赏;我活好了吗?这些年来我没有受到过饥饿和寒冷的侵扰,我出有良友,家有贤妻,上有慈颜,下有娇女,食有鱼,居有竹,行有车……但这一切得之有道,为何此时叫我撒手西行?我活畅了吗?我知道人生美景我经历者已十之七八,即使有下半生,也应是重复而已,但为什么我不可像别人一样地去回味?
  240万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包容了我所有的缺憾的符号。
  但没有缺憾的死亡是何等的境界,绝非一般的凡人可乞及。
  我渐渐有点明白上帝在玩什么游戏了,人生如一个巨大的幼儿园,早上,上帝把玩具和好吃的给你,而到了傍晚,上帝又把这一切收了回去,让你体会得而复失的痛楚。对于大多数来人说,得而复失的痛楚远远大于得到的快乐。
  这就是死亡的痛苦。
  我只不过是那个幼儿园的早退者。
  如果法航的班机可以像电脑游戏一样再来一遍的话,如果机票是可以互相交换的,那法航的大厅里肯定会上演一幕谁都忘记不了人间悲喜剧:持票者会想尽一切办法说服你买下他手里的票,票价自是免谈了,说不定还有重奖呢;而如我这样的购票者呢,重奖不再有什么意义,我可能会找一个最值得帮的,也许,靠窗也是重要的……
  明明白白地死去。
  告别网友
  可能还有一两天的时间吧,我会把我跟网络之间的联系切断的,下线了。
  到那个时候,网络,对我来说,又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体会不到的,满是电子乱窜的一个奇妙的世界了,一个与我无关无碍的世界了。
  我,竟然将与如此美妙的她告别了。
  日记,结束了。我与网络的缘份在经过了一场热恋以后,也是该说拜拜的时候了。
  在我人生这样的时刻,需要说再见,需要告别的太多,但我还是决定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留出一块,用在网友们身上。因为网络的一些关系,前面的文字中已经谈了一些,大家也是了解的。
  但此时此刻,因为将不再在与因特网相连,心中的感觉,还是很“那个”的。
  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是一本奇特的小书,是我倾注我个人的最后的力量写成的,原本,无论从生理或心理来看,它是我无力完成的,但有了网络的支持,我最终还是大致地让它成了一个形。
  我在此宁愿相信这是网络时代的奇迹之一。
  有很多次,我怎么也写不下去了,身体的痛楚是如此地强烈,我必须不停地转换姿势,而每换一个姿势,身体上各种部位的疼痛要持续十来分钟才能平静,十来分钟过后我又觉得我需要下一次新的挪动来让我的身体感觉更舒服一点。
  这样的状态几乎使我没法写下去。每到这时候,我便连线,去看看榕树下,去看看那些网友们的帖子。
  好在帖子里面始终是有一些赞美我的话的。很多的溢美之词,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但在当时,我是照单全收的,请各位网友多少要原谅一下我,因为那是属于强心针一类,跟日常饮食无关的。
  网络给了我决心给了我毅力,看来还有一些虚荣心吧,但不管怎么样,有了网友的支持,我又继续地往前走了。
  虽然走得很艰难,但我就像那些马拉松比赛当中总会出现的最后一个选手那样,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体育场,走进了终点。
  成绩是没法提的,重要的是我走到了。
  在我的网友中,有些是几乎天天陪伴着我的;有些是看了一番,留下一些烫人的话语悄然走开的;也有一些是不完全理解我的。
  但不管怎么样,不管那一种,我觉得我们都是朋友,都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份,使得我们在这个虚空的世界建立了一种神奇的而现实的连接。
  我记住:有EVERYDAY,那个说精彩笑话的人,有老糊涂,不比我老,也不比我糊涂的那位兄弟,我记住很多美丽的网名,让我恍若进入武侠世界。
  网络的世界很美,我想,没有这份美,我的文字会苦涩许多。
  在这个告别的时刻我觉得有一点是需要向各位道歉的,那就是我只在网上发表了一半的日记。前些天的日记当中也谈到过这些事情,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主要是因为出版社的要求。大家都知道如今的盗版是如何地猖獗,而我实在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写下的文字最终让盗版商们连打字都不需要地就排了版。
  我是一个很平常的丈夫和父亲,我毕竟希望除了能留给女儿和家人一笔精神财富之外,多一些稿费也是不错的。所以,应了出版社的要求只发表了50%的日记,让盗版商们觉得没那么容易盗版。
  这样做,我觉得总是有愧于那些天天上网想看我日记的网友们。
  而事实上我每天都是有新的日记产生的,无奈,真的无奈,希望大家能够谅解我的心。
  永别了,网友们,道别了,美丽虚幻的网络世界。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我想,阴阳之间的沟通最早也应是在网络之中实现的。
  我们的网络正在飞速地发展,我们的人类也在疯狂地进化,我希望会有一种神奇的能量,会有一种神奇的机缘让我们在网上再一次握手。
  我爱你们,网友们。
  吾师吾友陆幼青
  陆先生的日记发表到25日为止总共三十四篇,历时三个半月。三十几篇日记若出自一个健康人的手也许并不困难,可对于一个需要忍受着巨大痛苦并随时面临死亡的人来说,确实需要毅力和勇气。
  我同陆先生总共见过三次面,前两次因为来去匆匆,没能多做交流。第三次我和他还有他的夫人时牧言女士在上海虹桥路一家咖啡厅小聚,那是我们第一次在不受任何干扰下面对面地交谈。陆先生当时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不好,可谈吐间依旧不失幽默典雅的风范。我们从过去谈到了未来,包括我们各自的事业、理想,当然,还有我们所共同关心的话题——文学。
  谈到死亡日记的时候,陆先生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很好,只是服务器不堪重负,差点被每天多出来的几十万流量拖垮,不过我们做了扩充,应付得下来。他又关心到某些指责“榕树下”在利用死亡日记炒作的言论,我说我们没有这种顾虑,“榕树下”非但没有为此设立专卖区,也不向网友收费,更没有广告,随他们说去吧。那天我们畅所欲言,谈得非常愉快。
  陆先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我不是指那种无畏于死亡的精神,因为陆先生的日记里无处不充满着对生命的渴望。
  我敬佩的是陆先生的坦诚与从容,以及那种在岁月将至还能直面生活的勇气。这点在他的妻子和女儿身上也能感受得到。时牧言女士无论在什么时候始终大方得体,面带笑容。小女儿陆天又也保持着天真活泼。一个家庭在最艰难的时刻不但没被击垮,出现那种悲悲戚戚的场面,反而互诉爱意,尽情享受着一个家庭最亲密珍贵的时刻。在我眼里这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家庭,最温暖的情意。
  有一位擅长撰写娱乐特稿的编辑在其网站的首要位置配图并发表了主题为“网络版‘死亡直播’:狂欢,然后谋杀”一文,说死亡日记是“大众文化暴虐成性、嗜血成性的一个逼真写照”。说“媒体和出版社一起怀着想入天外的商业预期,一分一秒为陆37岁的生命倒计时着”。最终,他忍住了“眼泪和心动”,看着“相当部分的人是满怀残酷期待,饥渴着100
  天之后到底发生什么”?
  我对这位编辑笔下的人性感到怀疑。因为,我看到的与他所描述的截然不同。这里我要指出的是:如果出于“暴虐”或者“嗜血成性”,那么好莱坞的梦工厂和他的文章本身恰恰是最能吸引眼球的地方,可人性真挚善良的情感绝不会因为这些而被抹杀。譬如论坛上数千篇热情洋溢的帖子,近万封来自世界各地要求帮助陆先生的信件和电子邮件。还有一位癌症患者在写给北京青年报的信中说道,陆先生的日记使他重新拾起对生活的信心,振作了起来。
  父母赋予了我们生命,师长教导我们如何为人处事,面对困难,却没有人告诉我们该如何面对死亡。死亡是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这也包括真诚探讨死亡本身的恐惧。我时常这么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身患绝症,需要经历放射疗法、化学疗法、血液分流、插导管、感染、窒息、昏迷等种种折磨。那时我将以何种态度面对指日可待的生命?我是应该孤独地躲藏起来,还是整天以泪洗面在哀怨中离去?
  不管我们接不接受,死亡是一堂谁都逃不了的课。
  感谢陆先生不吝啬生命的最后岁月,执起笔来为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陆先生告诉了我应该如何面对痛苦和巨变,告诉了我即使面对死亡的时候也可以从容不迫,他还告诉了我,过好人生的最后几日有如书页合上,戏剧落幕,这样才有完全感与美感。
  我为今生有缘结识这么一位好老师,好朋友而深感骄傲。
  朱威廉(Will)
  2000…10…27
  我的丈夫陆幼青
  我相识相知了二十年的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我的丈夫陆幼青,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八十天了。
  他活着时,我每天都以微笑面对着他,他离开以后我才体会到,人为什么会惧怕死亡,这其中还包括继续活着的人惧怕死亡带给我们的感受。
  其实从他在六年前查出胃癌中晚期开始,这种惧怕就深深的埋在我们的心底,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步一步地走向终点,又是何等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