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1-06-11 16:40      字数:5021
  “道藩!刚才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爹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
  “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愈晚出来的,绕的路愈远……”
  “是啊!我爹先到香港,再沿着西江北上,一路上经过广西、贵州……”
  “广西?那……”
  碧微知道道藩想到了什么,她紧接着说:
  “悲鸿说好了要在桂林跟我爹见面的,可是他却提早离开了!”
  “嗄?……你是说,悲鸿他没有等蒋老伯?”
  “我也是听我爹说了才知道的。他从那个小村落回到桂林,没几天就到新加坡去
  了。”
  “哦?……”
  悲鸿带了一千多件自己的画作跟他收藏的艺术品到新加坡去开画展、办义卖,道藩
  身为教育部次长,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走得那么急。道藩没再作声;当着碧微
  父亲的面,他最好少提任何跟碧微或悲鸿有关的事情。
  蒋梅笙倒是主动把话题转到悲鸿身上;而且语气是激动的:“他没时间等我,却有
  时间替名人作画!张次长!说出来也不怕您取笑,您跟他们夫妇俩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事实上,悲鸿他回到桂林还待了十几天,齐白石先生七十八高龄添了个儿子,悲鸿画了
  一幅画道贺!”
  “哦!”
  道藩想起来了,他好象在报上看到过这则消息;齐白石高龄得子,悲鸿画了一幅
  “千里驹”致贺。悲鸿画的马早已驰名国内外。
  提到女婿,蒋梅笙眉头锁得紧紧的:
  “唉!不说了!我只希望碧微能够坚强地过日子;带着两个孩子逃难,真难为她
  了!”
  “爹……”碧微的眼眶红了……
  道藩有点尴尬;这时候他从公文包裹拿出一叠稿纸:
  “蒋老伯!这是碧微去年跟悲鸿在我南京家里躲警报时,碧微她交给我保管的。”
  “哦?”
  蒋梅笙接了过去;碧微的眼睛也睁大了。
  “是令郎丹麟的手稿……”
  听到丹麟的名字,老人家一下子又激动了;想起早逝的儿子,几滴老泪从眼角掉了
  下来。碧微也在落泪,想着那个聪明却短命的弟弟……
  丹麟一直很用功,病重的时候还编了一本书;眼前就是丹麟的那份手稿,道藩妥善
  保管,如今不负所托,完璧归赵。
  “张次长!谢谢您!”
  蒋梅笙含泪道了谢;客厅里又是一片寂静……
  碧微在国立编译馆工作了两个月之后,调到教科书编辑委员会上班,认识了更多学
  术界和教育界的朋友。其中有几个特别谈得来的,发起组成一个每个星期一次的聚会,
  地点就在“光第”碧微的家里,他们把这个聚会叫做“光第小集”,主要的成员有方令
  孺、宗白华、郭有守、端木恺、蒋复璁、颜实甫等人。
  “光第小集”每次聚会,还邀请几位某一个特定领域的来宾;道藩因为和许多人都
  熟,常常被邀请参加。大家除了讨论一些学术上的专题,也难免要谈谈时局;尤其是抗
  战已经进行了一年多,正是举国赴难,这些人每次都谈得热血填膺、慷慨激昂。
  三月初的一次聚会,他们为前往成都就任四川省教育厅长的郭有守和他的太太云慧
  饯行。到了一九三九年五月初,“光第小集”被迫终止;因为成员各奔东西。
  五月三日和四日两天,日本飞机疯狂轰炸重庆,整个市区一片火海,死伤无数。
  碧微从“光第”远眺,只见到处硝烟,连空气里都布满了火药味。碧微看得胆战心
  惊,而且很替道藩担心,因为道藩住的七星岗正是靠近闹区的地带;一直到大轰炸过后,
  接到道藩的信,知道他们一家三口都平安,这才放了心。
  接着是成千上万的民众扶老携幼,带着少数比较贵重的财物往郊外逃避,又是多少
  人流离失所!机关学校也开始疏散,教育部迁往青木关,碧微服务的教科书编委会则是
  搬到了北碚,和复旦大学在黄桷树的校址只隔着一条嘉陵江。对碧微来说,兼课倒方便
  多了;她花了一些气力,把家搬到了黄桷树,每天搭渡船过江上班。
  这一天,道藩到北碚和黄桷树视察教科书编委会和复旦大学;几个老朋友热烈欢迎
  他,并且安排了上缙云寺作二日游,好驱散这一阵子的闷气和劳累。在庙里吃过晚斋,
  同行的朋友有的在灯下看佛经,有的围着老和尚聊天,也有的打算就寝;道藩看见碧微
  一个人走到大殿外面,他跟了出来。出了山门,是一块不小的空地;空地上这时候静悄
  悄的,白天看到的那些小贩早就不见了。
  月光挺皎洁的,照出一双人影。大松树下,六、七张石凳子围着一张石几,紧靠着
  旁边有一个小水池;碧微深深吸了口气,坐了下来。道藩深情地看着她:
  “累了吗?”“还好!……你呢?”
  “我倒是有点累。最近好象体力很差,精神也不够;老是觉得有一场大病在等着。”
  “别胡思乱想!你只是太累了……欸?坐下来呀!”
  碧微望着道藩瘦弱的身躯,这是她最担忧的。道藩身子骨本来就不够好,又拼命地
  工作;加上这几年的动荡奔波,碧微真担心他撑不下去。道藩往前走两步,在最靠水池
  边的石凳上坐下来,隔着石几和碧微对望;石几形状不规则,但很长、也很宽,两个人
  隔得好远,画面显得挺有趣的。
  碧微笑出声来:“你怕什么?怕我把你吃了?坐到这边来呀!”
  碧微拍了拍她旁边的那张石凳;道藩只好又站起身。正打算绕过石凳,却绕错了边,
  只能紧贴着水池、侧着身子移动脚步;不知怎么的,身体晃了一下,可把碧微吓坏了:
  “小心!”
  道藩站稳了,低下头看清楚状况;他干脆跨过石凳,好不容易终于在碧微身旁坐下。
  碧微脸上竟然浮起了少女的娇嗔:“你看你……干嘛?想学李白呀?”
  道藩笑了,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际;一轮明月好好地挂着。“你要我坐到你身边,
  是担心我老眼昏花?还是怕我想不开?”
  “谁知道!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就不许你以任何理由学李白。不许!绝对不
  许!”
  “你放心,我不会的!而且刚才我们吃的是素斋,滴酒未沾……”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那孩提时代就能朗朗上口的诗句;突然,碧微像是发现了其
  中的道理:
  “其实不能怪李白喝了酒,要怪那天晚上没月亮……”
  原来如此,道藩折服了。
  李白吟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那天晚上,当然有月亮。但他“走”入池
  塘的那个晚上,却是没有留下诗句;他没告诉世人,当时究竟有没有月亮……其实,千
  错万错、千怪万怪,要怪李白不如道藩这么幸运,有这么一个聪慧绝顶、思维又那么纤
  细的人在身边……
  沉默了一会儿,道藩悠悠地提起一件事:
  “前两天寄了封信到新加坡给悲鸿。”
  “写信给他?为什么?”
  “是他先寄了一封信给我,说他在新加坡办画展的情形。”碧微没说话,眼睛望着
  远处。
  “我把大轰炸的惨状在信里告诉他了,还提到你跟孩子的近况。”
  道藩知道悲鸿打从离开南京到桂林去之后,这些年待在家里的日子数得出来;而在
  外头游来荡去,总共只写过一封信回家,这当然是碧微告诉道藩的。碧微还是没说话;
  眼神里甚至看不出有一点点的哀怨。
  “我还告诉他,假如想跟你重归于好……”
  道藩说到这儿停住了,这会儿轮到他把眼睛望向远处;而碧微却把头转回来紧盯着
  道藩:
  “你跟他说这个干嘛?……”
  道藩没有理会碧微的问题;他又稍稍顿了一下。
  “我劝他主动写信给你,我说,他跟你在一起那么久,总应该知道你骨子里的那一
  点傲然之气。”
  “道藩!我在问你,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碧微生气了,第一次,她用这么重的语气跟道藩说话;然后她站起身,朝庙里走去。
  才走了两步,就被道藩从后面拉住了。道藩轻轻把碧微的肩膀扳转过来,他看到了碧微
  面颊上的泪。
  “对不起!雪芬……”
  “你是不是希望他回来找我,然后我们就……”
  碧微的泪不停地流着;皎白的月光映在她的泪痕上。道藩心疼了,他轻轻把碧微拉
  到怀里:
  “对不起!假如我做错了,你尽可以骂我、责备我!但请你不要怀疑我!千万不
  要!”
  “雪芬!答应我,不要对我有一丝丝的怀疑,好吗?”“……”
  “雪芬!……你说话!我要你跟我说话!我要你命令我!命令我从此不许做出那种
  天底下最傻最傻的傻事!雪芬!请你命令我吧!”
  碧微缓缓抬起脸,伸手轻轻摸着道藩瘦削的面孔,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她让道
  藩把她面颊上的泪痕轻轻地擦去……
  八月里的一天,吕斯百到北碚探望碧微。寒暄了几句,吕斯百从皮包裹拿出一封信
  递给碧微;碧微一看信封,是悲鸿的笔迹,她摇了摇头:
  “不管信里写些什么,我都不想看……”
  碧微把信递还给吕斯百,吕斯百没有接过去;碧微干脆把信放在茶几上。
  “徐师母!您先看看再说嘛!”
  “不!我不要看!斯百!你知道我的脾气!”“那不是徐先生写的……是……徐先
  生转寄给我的!”
  不是悲鸿写的?是悲鸿转寄的,里面是什么?碧微果然好奇了,她又拿起信封,从
  撕开的封口拿出了一张信纸,垂下眼帘,开始看那陌生但却秀丽的字迹:
  我后悔当初因为父母的反对,没有勇气跟你结婚,但我相信彼此间的缘分,如果缘
  分未了,今生今世总会再见到你……
  是孙韵君写给悲鸿的信;碧微愣住了!然后,她看到信纸左上角空白的地方,有悲
  鸿加上去的几个字:
  “我不相信她是假情假意,但也不相信她对我是真心的……总之,我已经回信跟她
  绝裂了。”
  碧微一下子给弄胡涂了,她睁大眼睛盯着吕斯百:
  “这是怎么回事?……徐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把人家写给他的信转寄给
  你?”
  “您还猜不透吗?徐师母!……徐先生当然是要我拿给你看看!”
  碧微明白了,她透出既惊疑又鄙夷的神色;想了一会儿,她连信纸带信封一起交还
  给吕斯百:
  “这就是我跟徐先生最大的差异。或许可以说是我跟许多人的想法跟作风不同的地
  方,在我看来,徐先生这种行为是非常不道德、更是非常不可原谅的!”
  吕斯百一时没有听懂碧微话里的意思;他歪着头,等碧微进一步解释。“我的意思
  是,徐先生如果不再爱人家,他尽可以把信退回去。或者是烧掉,但绝不可以把这种信
  转寄给任何人!”
  吕斯百这下子懂了;他低下头,脸上有惭愧的表情。
  “斯百!我不怪你!你是为了徐先生,你对他的忠心耿耿,让我不忍苛责。但是我
  必须把话说清楚,徐先生不要以为我知道他侮辱了孙小姐,就会觉得高兴、就会对他有
  什么好感,他应该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相反的,我将因此而更看不起他!”
  吕斯百的头垂得更低了,脸上的愧色也更重了。
  说来也巧,就在第二天,碧微接到了还留在上海沦陷区的母亲写来的一封信:
  “前几天接到悲鸿从新加坡写来的一封信,他虽然埋怨你个性太强、脾气太大,但
  分开这么多年,他也体会到你的优点。他说,他愿意把孙韵君送给他的一枚红豆戒指转
  送给你,表示他跟孙韵君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棠珍!假如悲鸿真有诚意回头,你不
  妨略加考虑……”
  在办公室里看完母亲的信,碧微苦笑了。原来事情并不是真的那么凑巧;吕斯百昨
  天才来过,虽然没有提到红豆戒指,但说的也几乎是同样一回事……
  至于那枚红豆戒指,碧微倒是在悲鸿上一次回家住了五十天里,天天看到他戴着那
  枚戒指。当时碧微听朋友私下提起过,那颗红豆真是孙韵君送的,镶的金边和金指环则
  是悲鸿自己在银楼打造的。朋友还说,金子上刻了两个字:慈悲;“慈”是代表孙韵君
  的别名“孙多慈”,“悲”当然是指悲鸿自己。
  想到这儿,碧微几乎想大笑几声;这算什么?他要把红豆戒指转送给我,难不成要
  我天天戴着?随时提醒我、要我记住他跟女学生的一段情?碧微抬起头,看见坐在对面
  的同事梁实秋正在看报纸;她终于有了促狭的对象:
  “实秋!”
  “嗄?什么事?”
  “徐悲鸿先生说,他要把纪念他跟他女朋友交往的红豆戒指转送给我。我看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