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1-06-11 16:40      字数:5022
  个航次的终点站上海就快到了,不少乘客趁着天气晴朗,纷纷倚着船弦眺望。
  不知道是哪个人先喊出声来:
  “看见了!看见了!……陆地!在那儿!”
  几乎所有甲板上的人都移到左弦上,顺着那个人手指的方向极目望去……客轮还行
  驶在外海,起码还得好一阵子才靠得了码头;但这会儿望着朦朦胧胧的海岸,碧微已经
  压抑不住那股激动,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随时都要蹦出来!
  八年半!好长好长的八年半……记得许多文学作品上,总喜欢用“投入母亲的怀抱”
  来形容游子回归故国的心情,碧微这时候感觉到了;她不再认为书上那种描述太肉麻或
  是太俗气,
  因为事实就是那样!八年半以前,就是这种在一片汪洋上能浮、能行走的庞然怪物,
  把她从母亲怀里载走的……
  愈是接近,碧微愈是紧张;当客轮终于贴紧码头边、当她感觉得到船尾那根粗粗的
  链索正在放下巨锚的时候,一颗心不再是要蹦出来,而是完全停止了跳动……乘客总有
  六、七百人吧!岸上接船的人更多;碧微挤在船弦边,以为总得费上一点工夫才能在下
  面的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亲人,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久别了的生身父母,那身影怕不比自
  己当年离家时更熟悉!
  “爹!……娘!”
  随着费尽力气的嘶喊,碧微泪如雨下;老人家同样扯开嗓子朝船上喊的,是她许久
  许久未曾听过的两个字:
  “棠珍!……棠珍!”
  碧微顾不了面颊上的泪水,也顾不了身边的人墙,她拼命朝着扶梯板的方向挤过去;
  却听见母亲在底下喊着:
  “慢一点!……棠珍!慢一点!……小心啊!”
  终于能够哭在母亲的怀里了!不!还有父亲、和那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一家人紧
  紧抱在一起!当碧微只能不断地喊着娘、喊着爹的时候,母亲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又哭又
  笑的责备:
  “你没听见我喊你、叫你慢一点吗?挺着个大肚子,干嘛跟别人挤?我的傻孩子!”
  “娘……”
  碧微的声音也是又哭又笑的;然后,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父亲的两鬓已经斑白……
  “爹!您这一向……都好吗?”
  “我们除了想你,什么都好!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爹!……爹!”
  才刚止住的泪水,又滚了下来;但来不及擦,因为旁边有个还没招呼到的弟弟!
  “丹麟!你……完全是个大人了!”
  “二姊!”
  算算年岁,弟弟该有二十出头、确实是个大人了,但这会儿露出的是大男孩偶尔会
  有的腼腆。第四个轮到的才是悲鸿;碧微靠了上去,让他搂住自己。
  “碧微!真高兴你回来了!”
  “嗯!我也很高兴!有你在码头上等着接我,还有我们的孩子,这种感觉真好!谢
  谢你!”这句话是碧微早就想好了的。一路上,碧微决定不去提起自己在新加坡的那股
  失望和怨忿;但她要让悲鸿明白,自己曾经那么希冀着他……悲鸿应该是听明白了,因
  为他脸上像是浮起了一丝不安;他看着碧微凸起的肚子:
  “孩子……还好吗?”
  “嗯!还好!”
  悲鸿避开了碧微的目光;然后,他朝边上喊了一声:
  “寿安!来见过你大嫂!”
  “大嫂!”
  碧微这才注意到,原来来接自己的还有第五个人。碧微当然知道寿安,这几年母亲
  在信上提到过很多次。寿安是悲鸿的二弟;碧微和悲鸿出国没多久,就从宜兴老家来上
  海学艺谋生;碧微的父母照顾着他、让他住在家里,还认他做义子,更把碧微的表妹佑
  春许配给他、已经订了婚。
  又是小叔、又是义弟、又是未来的表妹夫,这三种身分凑在一块儿,挺少见的,碧
  微好奇地端详着这个亲戚。就在这一端详之中,碧微想到了一件事:
  “悲鸿!如果你不介意,以后在爹娘面前,你还是喊我棠珍,好不好?”
  “呃……当然好!”
  “还有!该帮我去领行李了,亲爱的!”
  碧微从皮包裹找出了一叠行李票,交给了悲鸿。
  “姊夫!我们一块儿去!……寿安!走!”
  悲鸿跟两个大男孩一起走开之前,朝碧微拋过来一个很特殊的眼神;他显然感觉到
  碧微有点不一样了。除了体态,碧微说话的语气、态度,都不太像在巴黎的时候;她像
  是洒脱了许多,也刚强了不少,悲鸿心里琢磨着……碧微这会儿又搂着父母,说着一些
  琐琐碎碎的事;她像是要把八年半的时光,当着亲爹亲娘面前,全部细数一遍。
  一九二八年一月底,上海一家大饭馆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前来道贺的宾客一片恭喜
  之声。徐悲鸿和蒋碧微喜获麟儿,拗不过亲友们的好意,大开汤饼之筵。蒋梅笙夫妇是
  孩子的外祖父母,也是出面邀请的主人;只见二老在宾客间穿梭,笑口一直合不拢。碧
  微和悲鸿正在跟几个朋友聊天,蒋梅笙朝他们这边喊着:
  “棠珍!……悲鸿!你们过来一下!”
  也许是天性使然吧,刚做母亲的碧微已能够自在地抱着奶娃娃,一点也看不出生疏
  的样子;她朝父亲走了过去,悲鸿跟在身边。蒋梅笙开心地把他们介绍给一位身穿长袍
  马褂的长者:
  “平老!这就是我的女婿徐悲鸿!……棠珍!你还记得平海澜平伯伯吧?当年住在
  西门外林荫路的时候,平伯伯是咱们的邻居!”
  那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碧微那时候才十一、二岁!父亲在上海大同学院教书,
  曾经把她从宜兴老家接来住几个月。碧微的印象很模糊,她在记忆里搜寻着;嘴里可得
  赶快给长辈请安:
  “平伯伯好!”
  “好!好!哈哈……棠珍!……我可是记得当年那个两根辫子长过腰身的丫头啊!
  哈哈……这一晃都多少年了!你如今都做了母亲……蒋老!咱们不能不向岁月低头啊!”
  平老说着从马褂的暗袋掏出一个红包,塞进奶娃娃的衣襟里:
  “来!来!平爷爷祝你长命百岁!富富贵贵!”
  “这怎么好意思!平老!您……”
  “欸,蒋老!这是我给你孙子的见面礼!你这做外公的就甭管了吧!哈哈……”
  “谢谢平伯伯!”
  一旁的悲鸿这时候赶紧欠了欠身子;平海澜伸手逗着碧微怀里的小婴儿:
  “这孩子真乖!不哭也不闹!小家伙长得真俊!嗯,像外公,也像父亲!取名字没
  有?”
  “回平伯伯的话,已经取好了,叫伯阳……叔伯的伯,太阳的阳。”
  “嗯……伯阳,……取得好!取得好!”
  悲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平海澜打趣着:
  “悲鸿老弟!刚才我说,棠珍都做了母亲了,其实,我那是场面话,照说呢,她都
  该是好几个孩子的娘啦!老弟!你们成亲都十年了……这可是你有亏职守哟!哈哈!”
  一句话说得悲鸿面露尴尬,碧微更是满脸通红……蒋梅笙这时候拍了拍女婿肩膀:
  “悲鸿!你平伯伯当年是我们系上最受欢迎的教授,你有空该向他老人家多请教请
  教!”
  “是的!爹!”
  “好说好说!蒋老!咱们不行啦!长江后浪推前浪!悲鸿老弟才华洋溢,又刚留了
  洋回来,我这老朽怕得向他请教!”
  “平伯伯!您这么说,要折煞晚辈了!对了!平伯伯!我让人来给您跟我们一家人
  照张相!棠珍!你到那边请娘过来……”
  悲鸿踮起脚朝四周看了看,找着了那个背着照相机的年轻人,高声喊他:“静山!
  麻烦你!这边……”
  悲鸿接着一阵手忙脚乱地搬几张椅子排好座位……戴清波从一群女客人当中走了过
  来,她已经接过小外孙抱在怀里,一双眼睛笑得玻С闪艘惶跸摺1枵泻粽赡改镌诶险?br />
  人身边坐下,平伯伯坐在正中间,另一边是悲鸿和碧微。
  “要准备照了!请各位看我这边,笑一个!悲鸿兄!麻烦你往左边一点……还可以
  再靠近嫂夫人一点……对了!就这样……好!要照了……”
  背着照相机的小伙子还得权充导演,紧接着镁光粉“噗”地一闪,一小缕白烟往上
  冒,每个人眼睛都不自觉地眨了一下;旁边的其它宾客则是响起一片掌声,然后,话声
  此起彼落:
  “蒋老,咱们也得沾个喜气!照张相!”
  “悲鸿!我们也来一张!”
  “对对!我们也要……”
  可忙坏了那个小伙子!他一会儿换胶片、一会儿补镁光粉,大冷天里居然一头汗水!
  好不容易要照的都照过了,悲鸿上前帮忙收拾器具,他拍了拍小伙子:
  “静山!谢了!……看你满头大汗!”
  “替你高兴!悲鸿兄!恭喜啊!……对了!差点忘了!”说着朝那排椅子走去;这
  会儿小伯阳已经又到了碧微怀里。
  “嫂夫人!恭喜恭喜!”
  一枚金锁片塞进了小伯阳衣襟;碧微两手没空,只好直摇头:
  “这怎么行!都麻烦你老半天了!”
  “嫂夫人别客气!给小宝宝的礼物嘛!”
  “谢了!静山!来,我帮你介绍!爹!娘!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郎静山!年纪虽然
  轻,却已经是上海有名的摄影家了!”
  “久仰久仰!郎先生!今天辛苦你了!”
  “哪儿的话!悲鸿兄喜获麟儿,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一屋子的喜气,每个人都沾上了;碧微抱着小伯阳、跟悲鸿一桌桌敬酒的时候,她
  有满心欢喜。合卺十年,第一次做了母亲;也是第一次,碧微觉得自己这才是个真正成
  熟的、完整的女人。当夫妻俩带着小伯阳回到他们迁进去才三个月的新居时,第一次,
  碧微觉得这才是一个“家”。悲鸿睡了,碧微给小伯阳喂过奶、换了尿布。坐在摇篮边,
  望着那张通红的可爱小脸,碧微心里那么自然地编着最诚挚的祝祷文……
  老天爷!你从此不会再剥夺我的幸福了吧!悲鸿已经是声誉鹊起的画家,请你保佑
  他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保佑他站在康庄大道的起点,用他如椽的画笔,开辟出他远大
  的前程,到了那时候,我将分享他的成功果实,并且为他深深骄傲!
  宜兴县屺亭桥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一条小河贯穿散散落落的几百户人家;已经
  是傍晚时分,看得见一户户人家袅袅的炊烟。几十块石板一路排成缓缓的台阶,从水边
  直达住家大门;最底下几块的边缘上看得见几抹青苔,那是因为长年水涨水落的,总得
  有几块偶尔浸在水里。
  小镇的人家喜欢走水路,那是千百年来的传统;小河就在自家大门外,多方便!即
  使在小镇后头修筑了现代化的公路,人们还是不改其乐,每天船来船往的;把小河当成
  了马路,把那几块边上长了青苔的石板当成了码头。
  碧微和悲鸿带着三个月大的小伯阳回到屺亭桥;这是碧微跟了悲鸿十一年以来,第
  一次到婆家拜望,她的心绪挺复杂的,也挺好奇。前一天,全家人还在宜兴县城里,包
  括爹和娘;为的是替悲鸿的二弟寿安跟碧微的表妹佑春办喜事。
  一条小木船载着悲鸿一家三口、寿安佑春一对新人,还加上一个女佣;就像都市里
  包的一辆车、停在大门外的马路边,这条小船停在了徐家专用的“码头”上。
  立刻,鞭炮声大作,把小伯阳吓得哭了;一群人围在石板台阶的两旁,那是乡里亲
  友和街坊邻居前来欢迎的队伍,场面好热闹。石阶尽头,房子的正门口,站着一位身材
  矮胖、皮肤黝黑的老太太。照年岁看,穿戴得鲜艳了些;但谁说不行?
  这是老太太双喜临门的大日子!大儿子带着没见过的媳妇和孙子回来;二儿子带了
  新娘回来,这新媳妇也没见过,老太太心里别说有多高兴、多得意!
  “娘!这是碧微!这是您的孙子伯阳……那是寿安的新媳妇佑春!”
  悲鸿一一介绍,老太太频频点头,缺了几颗牙的嘴张得合不拢:
  “红包!……快!红包!”
  旁边一个大婶婆模样的老妇人递过来三个红纸袋;碧微、佑春、小伯阳,一人一个。
  小伯阳被刚才的鞭炮声吓出的眼泪还流着,双眼紧闭,眉头皱着;碧微腼腆地替儿
  子说了:
  “伯阳谢谢奶奶!”
  “快进来!一会儿就要祭祖先、吃团圆饭了!客人也都饿了!”
  原来是老太太大摆喜宴。临时将一排三个房间打通,成了喜宴的会场;已经从石板
  台阶两旁跟了上来的那一群人,这会儿纷纷挤进来,围在几张大圆桌旁坐下。老太太特
  地请来包办筵席的厨子,这会儿正带着几个身手俐落的徒弟在搭起的炉灶旁忙着……
  显然是穷苦人家的大排场,碧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