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1-06-11 16:40      字数:5020
  菜。徐悲鸿也许天生就有讨好长辈的本领,他对满桌佳肴赞不绝口:“师母,不是我刻
  意奉承,您做的道地宜兴菜,真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学生敬您一杯!”
  “徐先生过奖了!大概是你好一阵子没吃到家乡菜,想家想的!”
  师母嘴里客气,心里却欢喜极了;这孩子的一张嘴可真甜……
  “先生!听了洲兄说,您经常吟诗作对,不知道学生有没有耳福听您吟唱一两首大
  作?”
  “你别听了洲替我瞎吹牛!他那夸张的言词,就跟他的大嗓门一样出名!不过,昨
  儿晚上我倒是涂鸦了一首七言绝句;徐先生不嫌弃就多指教!”
  蒋梅笙清一清嗓子,稍稍晃动着上身,随口念出了:
  春风庭院百花妍,赢得佳人爱惜偏;碧碗银瓶多供养,梦为双蜨藉花眠。
  “好诗!好诗!真是绝妙佳句!学生万般佩服!”
  徐悲鸿击节赞叹,一旁的朱了洲也跟着鼓掌不已。
  “徐先生谬奖了!”
  同样的,蒋梅笙也是乐在心里;本来嘛,自己的作品有人激赏夸赞,哪怕是来自晚
  辈,也是值得高兴的。唯一不怎么说话的是棠珍,她静静听着,静静看着,静静想着。
  心里有感觉,但是说不出;嘴里有话,但是不敢说,她只是偶尔应和着露出浅浅的笑。
  直到大嗓门的朱了洲再一次拿自己的糗事当笑料:
  “提起吃饭,我这辈子算是遇到邪了!我一向食量很大,一顿饭能吃八碗十碗而面
  不改色,而且还常拿这点本事跟人打赌。得!有一回在宜兴到无锡的小火轮上,同行当
  中的一个女同学向我挑战,说是她吃一碗,我吃两碗,谁先认输谁付账。你们猜结果怎
  么了?她一口气连吃了九碗,我呀!拼了老命吃到第十八碗,躺下了,让人给抬到船舱
  里,你们说那多丢人现眼!”
  “哈哈……”
  这回,连棠珍都笑得几乎流出眼泪;徐悲鸿更是伸长了手臂,直拍着朱了洲。笑声
  中,棠珍悄悄瞄了徐悲鸿一眼,就像那一回在大伯父家客厅里;只不过,这一回她看得
  仔细了些……
  这天夜里,棠珍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节
  上海一条马路的人行道上,徐悲鸿和朱了洲信步走着;同样是享受了一顿难得丰盛
  而又温馨愉快的晚餐,两个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朱了洲生性爽朗,看起来大而化之,
  但也有他细腻敏锐的一面。一顿饭吃下来,
  他几乎注意到了每个人的表情;他发觉了一些事,心里正琢磨着……徐悲鸿则显得
  心事重重;饭局中的潇洒自如、能言善道,此刻全不见了,变得眉头深锁、静默无语。
  朱了洲像是有意戳破徐悲鸿的心事:
  “怎么了?……魂还留在先生家里呀?”
  “没什么啦!”
  “没什么?你真当我是二楞子啊?告诉你,你心里想的全都写在脸上了!当心别让
  先生跟师母看出来!”
  “嗄?你是说……”
  “我是说你这顿饭吃得很不舒坦!表面上呢,你谈笑风生,光凭一张嘴就把两位老
  人家伺候得挺乐呵的;可是下意识里,你根本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算了!反正也说
  不明白,也许连你自己都弄不清!说真的,你觉得咱们这位小师妹怎么样?”
  “她……很好啊!……脸上轮廓很可以入画……”
  “真的吗?……你不时偷偷盯着人家看,就为了要画她一幅像?”
  徐悲鸿楞了一下。吃饭的时候,自己的确老是无法克制地、想多看棠珍几眼;没想
  到旁观者清,全看在朱了洲眼里。他有点失神地望着夜空:
  “也许吧!”
  “画好了,送给她?”
  “……也许吧!”
  “什么也许、也许的!你啊!这会儿反而变得吞吞吐吐的了!算了!我真的不说
  了!”
  朱了洲果真不说了,他陪着徐悲鸿一起沉默。
  不只是悲鸿的心事给看了出来,朱了洲还发觉了棠珍的异于寻常。他跟棠珍算是挺
  熟的;今儿晚上棠珍格外不作声,但那决不仅仅因为悲鸿是她家的生分客人。朱了洲十
  分肯定,他从棠珍的表情里,也看到了那种对特定异性才会有的异样神采。但是朱了洲
  没说出来,他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会发生;身为好友,他暗地里替悲鸿有些担心。
  于是,他就一直陪着悲鸿沉默,陪着他在人行道上一步一步走着……这一夜,悲鸿
  也失眠了;不过在他来说,这倒不是第一次。
  有点不自觉地,但或许也有点像朱了洲所认知的“下意识”所使然,自从那回饭局
  之后,悲鸿开始在蒋家走动了。朱了洲陪着去了几次,后来成了悲鸿的单独行动。蒋梅
  笙夫妇对他十分亲切簦;簦除了上回留下的好印象之外簦,簦也因为二老原本心地善良
  簦,簦有心照顾这个飘零在外的同乡晚辈。
  悲鸿并没有丝毫的倚赖个性,相反的,他相当坚持凡事必须独立自主;然而,随着
  走动的次数多了,他竟然像是在蒋家找到了一份少有的归属感。是不是因为自己心头对
  “小师妹”的那份异样感觉?他不愿意去想。而不知不觉地,过了没多久,悲鸿简直把
  蒋家当作了是自己的家,只要有空,他就往那儿跑;甚至留下来过夜,睡在客房里。
  又过了没多久,悲鸿没有课的每个星期四下什,多半会到蒋家,第二天一早赶去学
  校;星期六下什则必定报到,一直待到星期一早上。这段时间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但
  很自然地,有一样东西无形中在那儿慢慢滋长……
  一个星期天的下什,蒋梅笙夫妇在房间里睡什觉,棠珍和悲鸿在客厅里聊天;他们
  先是漫无边际地聊着,接着话题转到了悲鸿身上。“徐大哥,我听朱大哥说,你是从小
  就开始学画的?”
  “嗯!是跟我父亲学的。起先他并不赞成,他要我把书读好。后来看我实在是有兴
  趣,也……有一点天分,父亲才开始教我。没想到,我真走上了这一条路。”
  “朱大哥还说,你前一阵子从宜兴老家不告而别,就是为了到上海来继续学画?”
  “这……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真是比女人还多嘴!”
  “嗄……”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对女人不尊敬,我的意思是……”
  “哦,……没什么!”
  其实,棠珍的微微一楞,是因为发觉自己说溜了嘴;那天她是在楼上偷听到他们的
  谈话,这总不能让悲鸿知道。而悲鸿则以为是自己出言不逊,当棠珍面批评了“女
  人”……两个人心里各有尴尬,反而抵消了,彼此都没法在意了。尴尬过后,棠珍把话
  题拉了回来:
  “这一大段日子,你只身在外,一定饱受风霜,受了不少委屈?”
  “是啊!唉!老实说,在家也有在家的好处!上海虽然大,却是个非常现实、非常
  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我的确吃了不少苦,为了填饱肚子,我有时候低声下气得让自己都
  觉得窝囊!你相不相信?曾经有好一阵子,我每天只吃两个饭团,中什、晚上一餐一个,
  早餐则是免了!……”
  悲鸿神情转而黯淡;棠珍则察觉得到自己眼眶里盈着泪水: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不要紧,好歹我是熬过来了!我常想,荒弛一年,也许就得多吃十年的苦;颓废
  一时,也许就得付出一辈子的代价!所以,我立下志向,无论如何得下苦功、要苦学,
  有朝一日才能在艺术这个领域里出人头地!”
  “难怪我爹跟我娘每次提起你,总是夸你有志气、有抱负!”
  “哦?先生跟师母常提起我?”
  “欸,是啊!……”
  说到这儿,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有点尴尬;这回,他们尴尬的背后倒是差不多一样
  的原因。悲鸿是在些许的不好意思里,带着某种程度的惊喜;棠珍则是在与有荣焉的窃
  喜中,掺杂了几许羞赧。有一会儿的沉默;然后,悲鸿刚才的黯淡神情完全不见了:
  “不过,再怎么说,这世上还是有不少温暖、好心肠的人……那就是所谓的贵人
  吧!”
  “哦?你遇见过这种贵人?”
  “还不只一个!在家乡学校里教画的时候,有一位对我非常好的同事徐子明,他比
  我还先到上海来。我到了以后,他帮了我很多忙,还介绍了商务印书馆的一位黄警寰先
  生给我认识。这位黄先生曾经在我潦倒不堪、想要跳黄浦江自杀的时候,把我从江边救
  了回来!后来还安排我住在他们宿舍;今年二月,我考取震旦大学,也是他帮我缴的学
  费!”
  “你……想要自杀过?”
  “是啊!真没出息,是不是?事后想想,自己也觉得可笑,可是人处在绝境之中,
  什么念头都是灰色的!”
  “我倒不这么认为。有时候我也会苦、也会烦、也会觉得周遭一切都是灰蒙蒙
  的,……但是,我不愿意就这么认命、就这么向命运投降……”
  “看来,你比我要坚强多了。”
  “咱们不说这些丧气事!……你刚才说,遇到的贵人不只一个?”
  “还有一位,他也姓黄,叫黄震之,是做丝缎生意的;我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认
  识了他。这位黄先生知道我的遭遇之后,安排我到他开的一家赌场去住;我进震旦,整
  个学期的伙食费是他替我缴的!”
  “这么巧!原来帮助你念震旦的两位贵人都姓黄!”
  “是啊!我进震旦的时候,还不敢跟家里联络,取了个假名字,就叫‘黄扶’,意
  思是说,我是让这两位姓黄的贵人给‘扶’起来的!”
  “真有趣!”
  谈到这儿,棠珍想起一件事。悲鸿原来的名字叫“寿康”,那是在家乡的时候,堂
  妹玫君告诉她的。棠珍还想起玫君说的那些个故事、玫君嘴里口口声声说的那个“怪
  人”、那个“红蹄子书生”,棠珍万万想不到,那个人现在就在自己眼前!这是“命”
  吗?
  棠珍不自觉地低下头,朝悲鸿脚上看了一眼;她实在很难想象,白布鞋里穿上红袜
  子,会是什幺样的搭配?这跟“画家”、“艺术家”的眼光有关联吗?棠珍不自觉地笑
  了笑;然后她听到悲鸿在问:
  “你在看什幺?”
  棠珍没有回答。
  “你在笑什幺?”
  棠珍还是没有回答……
  徐悲鸿突然回了宜兴一趟;他接到家里通知,妻子病重在床。悲鸿原来还挺犹豫的,
  因为他们夫妻之间从来没有过什幺感情。朱了洲知道了,立刻找到悲鸿,扯开了嗓子:
  “有没有感情是另一回事!万一人家有个三长两短,……你先前的离家出走,再加
  上这次的无动于衷,你想想!别人会怎幺说你?好不容易上回的流言流语冲淡了,你还
  想再尝尝是不是?而且,毕竟是夫妻一场,人家也替你生了个孩子!你啊!你会遗憾一
  辈子的!”
  悲鸿这才决定回去看看。没想到,妻子已经被送到常州医病去了,一来一回得好几
  天;悲鸿放不下学业和工作,只好折回上海。没多久,悲鸿得到家里的消息,妻子从常
  州回去,拖了没几天就过世了,儿子只好暂时由悲鸿的母亲照顾。悲鸿也着实难过了一
  阵子,但他不得不面对吃紧的功课和愈来愈忙的工作。
  悲鸿又到蒋家度周末,星期天晚上,朱了洲也来了;蒋师母戴清波少不得又做了一
  些好菜,让这两个年轻人打打牙祭。
  饭桌上,师母听说了悲鸿家乡的事,又知道悲鸿还是学业工作两头忙,她怜惜地看
  着悲鸿:
  “……多吃点!瞧你最近瘦的!”
  “多谢师母!”
  “师母!您放心!悲鸿这一阵子已经多长了不少肉啦!您没看见他三餐不继的那段
  日子,那才真叫做皮包骨!是您一顿又一顿,让他养胖的!”
  朱了洲边挪揄悲鸿、自己边吃得过瘾;桌上那一大盘红烧肉,约莫有一半进了他的
  肚子:
  “他这一阵子是忙了些,除了在学校里上课、画画,他在哈同花园那边的差事也更
  忙了。对了!悲鸿!给文明戏画布景的事进行得怎幺样了?”
  “还算顺利,虽然不是我所愿,但为五斗米折腰嘛!”
  “先生!师母!您二位知道悲鸿靠着在哈同花园谋得的半个差事,才能活到今天。
  园里的姬总管一直很赏识他,最近,悲鸿除了原来担任的美术设计之外,还给那儿的文
  明戏画布景!当然,薪水也多了一些!”
  “哦?悲鸿!恭喜啊!怎幺没听你说起?”
  “不瞒先生说,才刚开始,还在试验阶段,而且,这幺点小事……”
  “还不只这些呢!悲鸿前一阵子还被康有为先生请了去,给康先生的弟子教画,也
  替康先生和他的两位公子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