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垃圾王      更新:2021-06-11 16:40      字数:4929
  梁建明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半夜里;他悄悄穿衣起床;到院子里站着。他仰着脸;使劲往天上看。天阴得还是很实在;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以为下雪了。把感觉集中到脸上试了试;并没有下雪;可能是西北方的寒气过来了。要是下雪就好了;他就有理由在家里多住几天。想到下雪;他眼前出现了一些幻景;仿佛看到了少年时代的他;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把团得圆圆的雪球子扔向房坡;看谁的雪球能滚下来。看到一棵小枣树上落满了雪;他也愿意跑过去摇晃一下;把树上的雪摇得如落花纷纷。夏天和秋天也是一样;他想到哪里都可以;自由得跟一只雀子差不多。夏天;他每天午后都到水塘里扑腾;一扑腾就是半下午。秋天的夜里;明明的月亮当空照着;他和小伙伴喜欢在村街上的土窝里打闹。那些土细细的;厚厚的;像铺了一层面粉;猛踩一脚比水花儿溅得都高。他们在土里埋胳膊埋腿;再跃起来翻跟头;不把自己弄成土孩子不罢休。那时;他是何等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现在;天还是那块天;地还是那块地;村还是那个村;家还是那个家;他却不能到外面走动了;只能像一只老鼠一样;在夜间出来活动一下。
  身后有人说话;声音不高;还是吓了他一跳。说话的是娘;娘让他还是回屋吧;外面冷;老站在外面会冻出病来。
  他不知道娘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知娘在他身后站了多长时间。也许娘一直注意着他的行踪;随时准备提醒他不让到外面去。娘让他回屋;说是怕他冻着。他不怀疑娘对他的关爱;他毕竟是娘亲生亲养。但他同时也不能排除娘对他的气恼、防备和限制;谁让他没能为家里挣钱呢!没能给一向争气要强的娘争光呢!他不敢违背娘的意志;低下头;默默地转回屋里去了。
  他这样潜伏似的在西间屋里圈了三天;梁建明还没有十分着急;妹妹建欣倒先替他着急起来。这天吃过晚饭;娘早早就把大门关上了;把门锁挂上了。建欣把门晃了两下;嫌娘关门关得太早了。建欣跟着娘来到堂屋里;说:你别让我哥出去找工作了;让我哥在家里帮你种地;干脆我出去打工算了!
  娘一听就恼了;恼得像吃了一把恼药;药劲突然发作。建欣以前也说出去打工;娘都没有恼得这么大;这一次不知是怎么了。娘把腰间的围裙撕巴下来往板凳上一摔;骂着建欣说:你走吧;有本事你现在就走;想死哪儿死哪儿去!一个男孩子出去;还干啥啥不成呢;你一个女孩子家;不是出去寻死是干什么!一个人惹我生气还不够;你又出来惹我生气;你是嫌你娘死得慢哪!你睁开眼看看;你娘的头发快白完了没有!娘的眼泪流下来了。娘擤了一把鼻涕;里面也是眼泪。
  娘发脾气不是冲建欣;是冲着他梁建明来的;梁建明心里当然明白。他想装不明白都不行。梁建明已经躺在了西间屋那张小木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这种难受不可转移;无处发泄;像是想流血都没地方流。看
  来这个家是不能待了;他还得走。
  又一天下午;五婶子乔明珍到梁建明家串门儿来了。五婶子的弟弟一回来;五婶子就回娘家去了;帮着娘做饭;变着法儿给弟弟做好吃的。等弟弟回了城;她才回到婆家来。一听到五婶子的说话声;梁建明惊得不仅赶紧躺到了床上;还拉被子把头蒙上了;喘气都不均匀。他的对象月桂就是五婶子给他介绍的;若是让五婶子看见他就不好了;露出的烂馅子恐怕怎么都包不住。娘对五婶子热情得很;热情得恨不能自降一辈;也把乔明珍喊成五婶子。
  五婶子来替她弟弟回话;说建明爹转正的事她弟弟都记下了;有机会就帮着问一问。
  娘说:他婶子;你让我说啥好呢;我下辈子变骡子变马;都报答不完你的恩德。
  五婶子说:大嫂;咱俩谁跟谁呢;千万别说报答的话;以后谁沾谁的光还不一定呢!五婶子话题一转问:建明最近来信了吗?
  娘说没有;还是上次来过一个电话;没有来过信。
  五婶子说:我听我弟弟说了;能在茶叶公司工作很不错;干净;轻省;工资待遇也高。建明到底是念过大学的人;一找就能找到好工作。
  娘说:工作好是好;谁知道能不能干长远呢!建明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你就算不给家里写信;也该给月桂写封信哪。不管公司的工作再忙;总不会抽不出写一封信的时间吧!娘叹了一口气。
  五婶子说: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自从我给建明和月桂说好这门亲;月桂成天价担心受怕;生怕建明不要她。月桂像是得了相思病一样;一直盼着建明给她写信呢!
  是吗?月桂对建明那么看重;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你没想想;建明是大学毕业;又在城里工作;三乡五里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月桂只是初中毕业;还没有工作;月桂找建明;是在攀高枝呢!枝子越高;晃悠得越厉害;攀高枝的人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娘说:他婶子;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你告诉月桂;等建明下次来了电话;我一定让建明给月桂写信。
  这天后半夜;建明起来了。他跟娘说;他走。娘没有阻拦他;只说;天还太早;镇上还没汽车;等天快明了再走吧。梁建明说;他走着到县城去;走到天明;就能到县城。娘让他把床上的那条被子卷起来带走。他摇头;不带。娘翻出爹上月寄回的五百块钱;悉数塞给了他。
  开了门;地上有些白。梁建明以为月亮出来了;仰脸一试;是下雪了;地上包下得一层白。
  娘让他等雪停了再走。
  他不说话;坚定地向大门外面走去。他从村后回来;还准备从村后翻坑出去。
  娘在后面紧紧跟着他;对他说: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工作;就到矿上找你爹去。
  梁建明还是不说话。能听见雪朵子落在路边柴草垛上的沙沙声。
  梁建明翻过了后坑;眼看要消失在茫茫的雪夜里;娘隔着坑又对他说:“明明;明明;过年时能回来就回来!”
  这一次梁建明说话了;不过他还是在心里说的:我再也不回来了!死也不回来了!!
  2005年8月14日至26日于北京小黄庄
  (处暑已过;秋风渐凉)
  (责任编辑 程绍武)
  摘自:《人民文学》2005年12期 作者:刘庆邦
  五张犁
  这种病;怎么说呢;在民间一般都叫疯子。“神经病”是文明一点的说法。民间还有文疯子和武疯子之说:文疯子一般来讲对人们没有威胁;而武疯子就不一样了;动不动就要追上人打。这五张犁;刚刚出现的时候;人们都还以为他是园林处请来的老园工;可也太老了;园林处怎么会用这么老的老头儿?人们都觉得怪;到后来;人们才越看越不像了。在张沟这地方;人们都认识他;知道他就是远近出名的五张犁;但城里人对他就不熟了;不但对五张犁不熟;恐怕说起张沟也会有许多人不知道。张沟现在早已经不存在了;和其他许多靠近城市的农村一样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土地呢;早已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那些靠土地为生的农民呢;也都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外出打工的打工。土地现在对他们来说是没有一点点意义;他们也不再关心那些原来属于他们的土地上现在都长了些什么;那些园林工都在地里种了些什么。园林工们能在地里种什么呢?不过是些花花草草;草茉莉;大丽菊;还有波斯菊和雏菊;还种了一些树;龙爪槐和洋槐。还有;就是杨树;或者;还有柳树。但靠近河边的地方却没有树;是一大片草场;那地方;原来是菜地。菜地最最难莳弄也最累人;种菜是一茬赶着一茬;是不能间断的。最早下来的是菠菜;菠菜下来之后是水萝卜;水萝卜过后又要马上种小葱;小葱起了;接下来就要种各种夏天上市的菜。比如;豆角;比如;茄子;比如;芹菜;比如;黄瓜。再下来是秋菜;是茴子白;是长白菜;是胡萝卜;是芥菜;是苤蓝。菜农是最最辛苦的;从春天一直要忙到冬天来临;是一刻不停;是接三赶四。到天冷了;不能再种了;还要最后再在地里撒一些菠菜籽;让它在地里待一冬;把根扎下;明年春天一来;它会早早就绿了。种菜不单单是力气活儿;还得动脑子;那就是;要操心地里下一茬该种什么。这就要看别人在地里都种了些什么;要东张西望。这东张西望就是为了掌握行情;要是别人都在那里种芹菜;你再种芹菜还能不能卖个好价?所以;最好要种稀罕一点儿的菜;所以;种菜的人都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季节就是那么个季节;该种的时候大家都在种;把种子要及时种到地里;是一天都不能迟。种子总是一粒粒的很小;所以谁也无法准确知道别人种了什么;到地里渐渐绿起来的时候;人们还是不能马上明白别人到底种了些什么;到菜秧子长大了;人们才会慢慢看出地里是什么。种菜就是这样;不能像种庄稼那样;是要用心机。但现在人们是既不要那心机也不用再关心那地里现在长了些什么;人们是离土地越来越远了;越来越陌生了;所以五张犁才引起人们的注意。一开始;怎么说;人们看到了五张犁这老头儿;瘦干瘦干的;目光灼灼;两眼有异光;在地里焦灼地走来走去。人们一开始没怎么注意他;园林处的人还都以为是什么人又雇了人。园林处那些拿工资的园工为了再做一份事;就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一小部分雇人替他们下地劳作。比如说一个园林处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是一千元;他就有可能拿出三百雇一个附近的农民;这样一来十分合算;他可以再找一份事做;收入就更多一些。这样一来呢;地里就不断有陌生的面孔出现。园林处那边;为了好管理;地是分了段的;每人一段各自承包。如果不是一段一段的承包;人们还不会发现问题。问题是;五张犁不是在一片地里做他的事;五张犁经常出现的那片地横跨了三段地;这就让人们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这个叫五张犁的老头儿怎么在地里?是谁让他来的?这年春天的时候;人们先是看到五张犁往地里送了三次粪;是谁让他往地里送的粪;连承包那块地的园林工也不知道。一开始;人们以为是园林处要在地里施肥;但别的地里又没有。又过了几天;就有人看见五张犁在地里把那些土粪一锹一锹地往地里撒;真是好把式;一锹一锹撒得真匀。土粪是那种经过一冬天加工过的粪;也就是把粪池里的稀大粪弄来;再和上一些土;在冬天里封好了沤过。沤一冬天;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再把这沤好的粪摊开;再往里边掺土。掺了土;再把这粪一次一次地倒几回;倒的意思是要把沤过的粪和土倒匀了;然后才用小驴车运到地里去。运到地里后;这土粪还要堆成堆再封一些时候;让它变得更加膨松;然后再一锹一锹撒到地里。这时的土粪是干爽的;味道也特殊;好像是不那么太臭;还好像是有点特殊的香。粪能香吗?但庄稼人闻它就是香。人们看见了;看见那名叫五张犁的老头儿在地里撒粪;人们看见他弯了一下腰;又弯一下腰;把锹一次次插进膨松的粪堆;然后再直起腰来;那土粪便一次次被扬了起来。说扬好像有点儿不太对;不是扬;是平平地贴地面顺风一撒又一撒。这撒土粪也是个技术;要在地面上撒得匀匀的;地面上是薄薄的一层。粪撒完了;要是在这时候来场雨;那就再好不过;肥力便会被雨水直追到地里去;要是这几天一直在刮大风;那干爽爽的土粪便会给吹走。有人看见五张犁在那里撒粪了;认识他的人都觉着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干这种活儿?怎么回事?撒完土粪;五张犁并不走开;而是坐在了那里目光灼灼地看着远处出神。五张犁那张脸很瘦;皮肉很紧;而且;黑;而且;是见棱见角;肩头亦是尖尖的见棱见角。那双手;也是;粗糙而见棱见角;五指总是微张着;有些攥不拢的意思;这就是干粗活儿的手。五张犁就那么坐着;目光灼灼;看着远处。人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然了;他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这时候的地里;还没有多少绿意;有也是地埂和朝阳坡面上的事;是星星点点的绿;是小心翼翼的绿。这绿其实是实验性质的;是先探出头来看看天气允许不允许它们绿。认识五张犁的人看到五张犁了;过来;问他在做什么。五张犁没说话;张张嘴;笑笑的;两眼目光灼灼;还是看着远处。问话的人连自行车都没下;骑着车子“喀啷、喀啷”走远了。
  这是早春;暖和和的;无端端让人有几分慵懒;这慵懒里又充满了种种欲望和生机。接下来;是下了两场雨;地里就大张旗鼓地绿开了;而且是;一下子就绿得不可收拾。然后就是花开了;先是迎春;黄黄的;从金黄开到淡黄;然后是杏花;从粉红一直开到淡白;然后又是桃花;是从红开到粉。只有在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这里原来是既有杏树又有桃树;而且是;春天是真正的来了;不但是来了;而且马上就要过去了。地里呢;草也绿了;园林处种下的花卉呢;也抽了叶。这时候;人们又看到了五张犁。他来了;戴着烂草帽;穿着很旧的一件军装;袖子那里有两块补丁;领子那里又是一块;下边是条蓝布裤子;屁股那里是两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