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生在秋天      更新:2021-06-11 16:38      字数:4820
  ——您可是别再写了呀!——佩尔西科夫已经有点服输了,并且感觉到他是被这年轻人攥在手心里了,在绝望中,他以嘶哑的嗓子叫道,——您这是在写些什么呀?
  ——说是在两昼夜的期间里从蛙卵里可以培育出二百万只蝌蚪来,这是真的吗?
  ——用多少个蛙卵呀?——佩尔西科夫再次勃然大怒起来,高声嚷道,——您什么时候见过蛙卵没有……喏,譬如说,——雨蛙的卵?
  ——那么是用半磅①吗?——这年轻人毫无窘色地反问道。
  ①这里指俄磅,一俄磅相当于409。5克。
  佩尔西科夫的脸涨成紫红色的了。
  ——又有谁这样计量的呢?呸2您这是在胡扯些什么呀?喏。当然,要是果真去采用半磅蛙卵……那样一来,大概……见鬼啦,喏,差不多能获取这个数目吧,而兴许还会多得多!
  这年轻人的眼里像是有两颗钻石间燃出了熠熠的光芒,他一口气又写满了一页。
  ——这将在畜牧业中引发出一场世界性的大变革,是不是?
  ——这可是报纸才青睐的问题,——佩尔西科夫哀叫道,——总而言之,我是不允许你们胡编乱写的。从您这张脸上我就看得出来,您写的肯定是一些恶劣不堪的东西!
  ——请给出您的一张照片,教授,我十分恳切地请求您。——年轻人一边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一边说。
  ——什么?要我的照片?要把这照片刊在你们那类杂志上?就同您刚才所写的那些荒唐不堪的东西刊登在一起?不行,不行,不行……我还忙着哩……我请求您哪!
  ——即便是旧的也行。而且我们会马上就将它还给您的。
  ——潘克拉特!——狂怒不已的教授叫喊了起来。
  ——那我就不胜荣幸地告辞啦。——年轻人说出这句话就溜走了。
  潘克拉特并没有召之即来,门外倒是传来一阵奇怪的。有节奏的、只有机械才能发出的吱嘎声和铁鞋掌踩击地板而发出的铿锵声,不一会儿,只见研究室里出现了一个胖得出奇的家伙,此人上身穿一件短上衣,下身套着一条做被子用的厚呢料做的裤子。他左边的那条已然是机械的假腿,直发出吱吱嘎嘎嘈杂声,而他的双手却抱着一个公文包。他那刮得光溜溜的、像是灌满了米黄色肉冻似的圆脸上,堆出了一副殷勤的微笑。他像军人那样朝教授行了个鞠躬礼,随后便挺直了身子,这个举动使他那条左腿弹簧似的“嘎吱”了一声。佩尔西科夫怔住了。
  ——教授先生,——这陌生人用那种有点儿干哑但令人愉快的嗓音开腔了,——敬请原谅一个凡夫俗子搅扰了您的幽静。
  ——您是位记者?——佩尔西科夫询问道,——潘克拉特!!
  ——绝对不是,教授先生,——那胖子回答道,——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本人是远洋轮船长,兼人民委员会主办的(工业导报)的撰稿人。
  ——潘克拉特!——佩尔西科夫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就在此刻,墙角里亮起了一个红色信号,随即响起一阵柔和的电话铃声。——潘克拉特!——教授又喊了一声,——我在听呢。
  ——请原谅我,教授先生①,——话筒里响起一个嘶哑的、说着德语的声音,——打扰了,我是《柏林日报》的撰稿人②
  ①原文系德文的音译。
  ②原文系德文的音译。
  ——潘克拉特!——教授冲着话筒叫喊起来,——我这会儿非常忙,我实在无法接待您!①……潘克拉特!
  ①原文系德文的音译。
  而在研究所的大门口,此时却已经是门铃声大作了。①
  ——铠甲大街发生了可怕的凶杀啦!——一些很不自然的、已经干哑的嗓音号叫起来,在那热浪蒸腾的六月的马路上,在那纵横交错于滚滚车轮之间的灯火稠密处,在那若明若暗的路灯的闪烁中,都回荡着这些号叫声,——牧师的寡妻德罗兹多娃家闹起可怕的鸡瘟啦,瞧一瞧,这儿还有她的照片!……佩尔西科夫教授发现了可怕的生命之光啦!
  佩尔西科夫的身体是那么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儿就栽到一辆正在莫霍瓦亚大街上奔驰着的小汽车车轮底下,他满腔愤怒,一把夺过一份报纸。
  ——三戈比啦,公民!——报童一边喊叫着,一边挤进人行道上人群中,重又号叫起来,——(红色晚报)来了,发现爱克斯光啦!
  惊愕不已的佩尔西科夫打开那张报纸,往一根路灯杆上倚过去。在这张报的第二版左边的一角,在那模糊不清的花边框里,有一个秃子一下子落入他的眼帘。这家伙的那双眼睛充满了疯狂,像盲人那样视而不见,他的下颌则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这,显然是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艺术创作的成果。“发现了神秘的红色光束的弗·伊·佩尔西科夫”这张照片的下方就有一行题词作了提示。再往下,在(世界级之谜)这一标题之下,有一篇文章,那正文是由这样的几句话开头的:
  “您请坐,——德高望重的学者佩尔西科夫和蔼可亲地对我们说道……”
  正文下边则是字体花哨的签名: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阿隆佐)。
  大学的楼顶上,腾起一道绿幽幽的光;天空中,跃出几个火红火红的大字:《广播报》;莫霍瓦亚大街上顿时挤满了人群。
  ——您请坐!——楼顶上的大喇叭里突然嘶叫起来,那个极为令人不快的、尖声尖气的嗓音,同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嗓音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放大了一千倍,——德高望重的学者佩尔西科夫和蔼可亲地对我们说道!——我早就有心要把我这一发现的成果介绍给莫斯科的无产阶级……
  一阵轻轻的、机械才有的嘎吱声在佩尔西科夫的背后响起,随即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了那条机械腿的主人那张又圆又黄的脸。此人的两眼泪水汪汪,上下嘴唇哆嗦个不停。
  ——教授先生,您就是不情愿把您那惊人的发现的成果披露给我,——他悲戚戚地说道,深深地叹了口气,——我那十五个卢布眼睁睁地丢掉了。
  他忧伤地朝着大学的楼顶望去,那个隐身的阿利弗雷德就在那里,就在那黑洞洞的喇叭口里猖獗地嘶叫着哩。佩尔西科夫不知怎的有点可怜起这个胖子来了。
  ——我,——他嘟囔着,恨不得去把那空中飘来的每个字眼给截住,——我可是根本就不曾对他说过什么“您请坐”!这简直就是一个伎俩罕见的厚颜无耻之徒!您且原谅我吧,——不过,说句实话吧,你正在工作的时候,有人闯了进来,那关口上也会……我这不是在说您,当然,我说的是……
  ——兴许,您会对我,教授先生,会向我披露一点哪怕只是您那个分光箱的情况?——装着机械腿的那个人用讨好的口气悲悲戚戚地说道,——如今您可是也无所谓了……
  ——用半磅蛙卵在三天之内就能孵化出大量的蝌蚪,其数量之多多得绝对无法计数。——那个隐身的家伙在喇叭里吼叫着。
  ——嘟——嘟。——莫霍瓦亚大街上的那些小汽车在低沉地鸣叫着。
  ——嚯——嚯——嚯……你瞧,嚯——嚯——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这家伙怎的这么卑鄙?啊?——气愤得直哆嗦的佩尔西科夫,冲着装着机械腿的那人狠声狠气地开腔道,——您能喜欢这种行径吗?我可要去控告他的!
  ——令人愤慨!——那胖子附和道。
  一道极为眩目的紫光直射到教授的眼睛上,四周的一切——那根路灯柱子呀,那片木砖路面呀,那面黄色的墙壁呀,那些好奇的面孔呀,——霎时全都亮了起来。
  ——这是在给您拍照呢,教授先生。——那胖子以十分赞赏的口吻小声说道,并把他自己的整个身子都悬吊到教授的一只胳膊上,就像挂秤砣那样。空中传来什么东西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响。
  ——但愿它们统统见鬼去吧!——佩尔西科夫忧心忡忡地叫嚷着,急切切地带着那秤砣蹿出人群,——喂,出租车。去普列齐斯坚卡!
  一辆“24年型”的、漆皮已然斑驳剥落的旧式汽车在人行道旁停了下来,教授往车厢里钻去,竭力要把那胖子给甩开。
  ——你们这是在妨碍我呢。——他压低嗓门恨恨地埋怨道,用两个拳头挡住那束紫光。
  ——都看报了吗?!那边为什么在大喊大叫呢?……佩尔西科夫教授与孩子们都被人在小铠甲街上给砍杀了!……——周围人群里有人在喊叫。
  ——我可根本没有什么孩子呀,狗崽子。——佩尔西科夫怒吼起来,突然间,他落入那黑色摄像机的焦点,那摄像机摄下了他的侧面,摄下了他那张开着的嘴与充满愤懑的眼睛。
  呜……嘟……呜……嘟……——出租汽车吼叫起来,旋即钻入车流深处。
  那胖子已然端坐在车厢里,正用其体温在暖热教授的那半个身子哩。
  第五章 鸡的故事
  有一个非行政中心的县辖小镇,就是过去的特罗伊茨克,如今则易名为斯捷克洛夫斯克,它属于科斯特罗马省斯捷克洛夫斯克县。小镇里有一条街,就是往日的教堂街,如今则易名为全体员工街。从这条街上一座小房子里,走出一位扎着一块小头巾、身穿一件灰色印花布连衣裙的女子,她走到门口的小台阶上,就号啕起来。这位女子,就是从前的教堂里的从前的大司祭德罗兹多夫的遗孀,她是那么高声地号啕着,只见一个蒙着一块毛绒大头巾的娘儿们的脑袋很快就从街对面一间小屋的窗户洞里探了出来,大声地问道:
  ——你怎么啦,斯捷潘诺夫娜,难道还在闹?
  ——第十七只啦!——这位从前的德罗兹多娃现在痛哭流涕地回答道。
  ——哎哟哟——哎——哟,——蒙着大头巾的那个婆娘也哀怨地哭泣起来,直摇晃着脑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天在发怒了,真的哟!难道那一只的确已经断气了?
  ——那你就过来瞅一瞅,瞅一瞅吧,玛特廖娜,——牧师的妻子嘟哝着,一边高声而沉重地啜泣着,——你就过来瞅一瞅它是怎么回事吧!
  那扇灰溜溜的、歪歪扭扭的篱笆门“砰”的响了一声,这婆娘那双光脚丫子,就吧哒吧哒地穿过满是尘土的街道的路脊,那个被泪水淋得湿漉漉的牧师的妻子呢,便领着玛特廖娜直奔自己的鸡舍去。
  应当说一句,大司祭萨瓦季·德罗兹多夫神父的这位遗孀,在神父由于那些反宗教行径而引发的悲伤而于一九二六年去世之后,并没有灰心丧气,而是办起了一个极为出色的养鸡场。她的事业刚刚有些起色,重税就弄得她的养鸡场几乎就要倒闭,要是没有一些好心人的帮助,它一定会倒闭的。那些好心人开导寡妇,让她向当地有关部门提出申请,陈述她的要求:她,一个寡妇,要成立一个养鸡劳动互助组。这个互助组的成员包括她德罗兹多娃本人,她的忠实的女佣玛特廖什卡,还有寡妇的一个聋侄女。寡妇的税给免了,她的养鸡业便蒸蒸日上,及至一九二八年开年前夕,在寡妇那尘土飞扬的小院子里,——其四周搭建了一个挨一个的鸡舍——跳来跳去的鸡已达二百五十只之多,其中甚至有九斤黄鸡。寡妇家的鸡蛋,每逢星期日都会出现在斯捷克洛夫斯克的集市上,在唐波夫都有人做起了寡妇家的鸡蛋买卖,有时候,这些鸡蛋会摆到那从前是“莫斯科奇奇金奶酪和黄油商行”的商店的玻璃橱窗里。
  喏,且说那从早晨算起已然遭殃的第十七只鸡,那只可爱的凤头母鸡,它在院子里跳来跳去,突然,它就呕吐起来。“唉尔……尔……呜尔……呜尔……咯……咯……咯,”——这只凤头母鸡扬起它那大冠毛,冲着太阳翻动着那双忧伤的眼睛,其神态是那样悲凉,仿佛它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太阳了。互助组的成员玛特廖什卡端着一碗水,蹲在这母鸡的鸡喙前,手脚不停地忙乎着。
  ——小凤头儿。亲爱的……咕咕,咕咕,咕咕……喝点水吧。——玛特廖什卡央求着,端着那碗水紧追着凤头鸡喙转来转去,可是那风头鸡就是不愿喝。它大张着喙,直挺挺地昂着头颈。随后,它就开始咯起血来。
  ——救世主啊!——这女客一拍大腿就喊叫起来,——这是怎么搞的呀?这可全是鲜血呀。我可是从来也没见过——要不是这样,那就让我当场就死在这儿!——鸡像人一样闹什么绞肠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