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生在秋天      更新:2021-06-11 16:38      字数:4760
  后来,佩尔西科夫的身体终于离开了那台显微镜,在做出这一举动之前,他声言道:
  ——血液在凝固,毫无办法啦。
  那青蛙艰难地颤动了一下脑袋,在它那双渐渐的黯然无光的眼睛里,分明可以识读出这样的话语:“你们可是混蛋哟,这就是……”
  佩尔西科夫一边活动了一下他那双发木的腿,一边站起身来,折回自己的研究室,他打了个哈欠,用手指头揉了揉那双总是在发肿的眼皮,坐到旋转凳上,朝显微镜瞅了一眼,便用手指头去捏住调焦螺旋,这就要去扭动那螺杆了,但却没去扭。佩尔西科夫的右眼看到了一个有点浑浊的自圆盘,那圆盘上有些模模糊糊呈淡白色的阿米巴虫,而在圆盘当中则端坐着一个彩色的涡纹,就像女人的一绺卷发。对这种涡纹,不论是佩尔西科夫本人,还是他的几百名学生,都已经见识过许多次,谁也不曾对它感兴趣,也确实没有什么必要。这种彩色的小光束只会干扰观察,只表明切片不在焦点上。因而,人们总是毫无怜悯心地将螺杆一扭,一下子就将它抹掉,让均匀的白光照亮视界。这一回,这位动物学家那两根细长的手指都已经紧紧地按住螺杆的螺纹了,突然间,它们哆嗦了一下而滑了下来。此举的动因在于佩尔西科夫的右眼,这只眼睛突然间警觉起来,露出惊讶的神色,甚至充满了惶恐。端坐在这台显微镜前的此公,可不是那类让共和国遭殃的平庸之辈哟。不,此间端坐的乃是佩尔西科夫教授!整个生命,他的全部心思,都凝聚于这只右眼上了。大约有五分钟的光景,这一最高等的生物一直以那种石像般的缄默姿态,观察着镜头下的最低等生物,他那只眼睛紧盯着位于焦点之外的那块切片,肌肉紧张,备受折磨。周围一片沉寂。潘克拉特已经在前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入睡了,只有一次,从远处传来柜子上的玻璃门关上时所发出的那种音乐般动听而温柔悦耳的响声——那是伊万诺夫临走时锁上了自己的研究室。随后便是那入口处的门呻吟了一声。后来已经可以听见教授的声音了。他那是在问谁呢——不得而知。
  ——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一点也不明白……
  一辆已晚点的大卡车由赫尔岑大街轰隆隆地奔驰而过,研究所那有了年头的!日墙被它震得晃了一晃。试验台上扁平状的玻璃小碗里的那些镊子也发出哗啦啦丁零零的响声。教授的脸色都发白了,他伸出双手去护卫显微镜,其神情其姿态,就像是母亲去护卫她那遭遇险情威胁的孩子们。此刻可是根本也谈不上让佩尔西科夫去扭动那螺杆了,绝不可能,他倒已然在担心有什么外来之力会把他已看到的东西从其视界里给碰出去。
  当教授离开显微镜,拖着他那已然发木的两条腿走近窗口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的清晨,一道金灿灿的晨光已横亘在研究所那奶油色门廊上。他用颤抖的手指头按住电钮,于是,一面面严严实实的黑窗慢便把清晨遮挡在外面,而在这研究室里,智慧的学者之夜便全然恢复了活力。面色蜡黄但心情兴奋的佩尔西科夫叉开双腿,他那双热泪盈盈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木地板,他开腔道:
  ——可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这可真是怪异至极!……这的确怪异至极呀,诸位。——他冲着饲养室里的那些蟾蜍又说了一遍,可是那些蟾蜍都在睡觉,它们对他未报以任何应答。
  他沉默了片刻,过后便走到那电钮跟前,卷起了窗慢,关掉了所有的电灯,朝显微镜上瞅了一眼。他的表情紧张起来了,他皱起那两道比较浓密的黄眉毛。
  ——嗯,嗯,——他嘟哝道,——完了。我明白。我一明一白,——他疯疯癫癫地拖着嗓门说道,兴冲冲地望着头顶上已经熄灭的球形吊灯,——这很简单。
  于是,他把那咝咝作响的窗幔重又放下来,把那球形吊灯重又开亮。他朝显微镜上瞅了一眼,喜滋滋地而又近乎凶恶地咧开嘴笑了。
  ——我会把它捕捉住的,——他竖起一根手指头,得意洋洋而神气活现地说道,——我会捕捉到的。或许,就源自太阳光哩。
  窗幔重又卷了上去。现在可是能见到太阳了。瞧,阳光已抛洒到研究所的墙壁上,斜射在赫尔岑大街的木砖路面上。教授朝窗外望去,琢磨着白天里太阳光会照射在什么地方。他迈着那轻盈的舞步,忽儿离开窗口,忽儿又走近窗前,后来他终于在窗台上趴下来。
  他这就着手做一件重要而秘密的工作。他用一个玻璃罩把显微镜罩起来。他在煤气喷灯那蓝幽幽的火焰上熔化了一块火漆,用这火漆把这钟形玻璃罩的边口密封在桌面上,而在那封口的火漆上则按上他自己的大拇指指印。之后,他熄灭那煤气喷灯,走了出来,用那把英国锁锁上了研究室的门。
  研究所的走廊里灯光昏暗。教授好不容易才摸到潘克拉特的房间门口,朝那门上敲了好一阵也没人答应。后来,那门里终于传来了活像是条被链子挂着的公狗才发出的呼哧声、大雷鸟的呼噜声与牛的阵眸声,只见身着那种扎紧裤脚的条纹内裤的潘克拉特出现在一块亮光中。他那两只眼惊恐地注视着学者,他还在继续着那梦境中的轻声嘶叫。
  ——潘克拉特,——教授从他那眼镜框上边望着他说,——请原谅,我把你给叫醒了。瞧,是这么回事,朋友,明天上午绝对不要进我的研究室。我有个实验留在那儿了,可绝对不能去动它哟。明白了吗?
  ——噢——噢——噢,我……明……明白。——潘克拉特回答道,其实他是什么也没有明白。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嘴里呼噜呼噜的。
  ——这可不行,你听着,你快醒醒,潘克拉特,——动物学家说道,随即轻轻地捅了捅潘克拉特的肋骨。这一来,后者的脸上便呈现出一份惊惧,眼里也透出些许清醒的神色。——我把研究室给锁上了,——佩尔西科夫继续说道,——这就是说,我到之前不必去打扫它了。明白了吗?
  ——是,——潘克拉特用干哑的嗓子应答着。
  ——喏,这就太好了,还去睡吧。
  潘克拉特一转身就消失在门里,当即扑到床上倒头便睡;教授呢,这会儿才在前厅里开始穿戴。他穿上那件灰色夹大衣,戴上那顶软呢帽。随后,他想起了显微镜里的那个景观,目光直愣愣地注视在自己那双套靴上,冲着它们瞅了好几秒钟,仿佛是头一次看到这双靴子。过后,他穿上了左脚的那一只,随即又想起把右脚的那一只套到左脚上去,可那一只怎么也套不上。
  ——是他唤我过去的,这是一种多么怪异的偶然机遇呀,——学者说道,——否则,我可是怎么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可是,这预示着什么呢?……鬼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
  教授冷冷一笑,冲着那双套靴眯起了眼睛,左脚上的那一只还穿着,而去套上右脚的那一只鞋。——“我的天哪!要知道,甚至都无法设想出其种种后果哟……”教授鄙夷地将本应穿在右脚的那只靴子踢开,这一只可是惹他生气了,它就是不愿套到左脚上去,于是他便只穿着一只靴子而向出口走去。就在这时,他把手帕给弄丢了。只听见他使那沉重的大门发出砰的一声而走了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他左左右右地拍打着各个衣兜,许久地寻找衣兜中的火柴,火柴一找到,他迈开腿便向街上走去,嘴上叼着的那支烟并没有点燃。
  一直到教堂跟前,这学者是一个行人也没遇见。走到那里,教授仰起头来,目光立时就被那圆盔形金顶吸引过去。太阳光正从一侧在甜蜜地舔着它哩。
  ——怎么我早先就没有看到过它呢,多少偶然的机遇呀?……呸,真是个笨蛋,——教授瞅着自己那穿得不一样的两只脚,垂下头而思忖起来,——嗯……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返回去找潘克拉特?不行的,他那人是叫不醒的。扔掉它,扔掉这可恶的东西吧一又怪可惜的。只好用手提着得了。——于是,他脱下那只靴子,嫌恶地提着它。
  有三位坐着一辆样式已不那么时兴的小汽车,从普列齐斯坚卡大街开出来。那三位中,俩人是醉汉,而坐在他俩膝上的,则是一个浓妆艳抹的、穿着一件一九二八年风行的绸料灯笼裤的女子。
  ——嘿,老爷子!——那女子用低沉而有点儿嘶哑的嗓门叫喊道,——你怎么竟把另一只靴子换酒喝啦?
  ——看得出,这老头在“阿里卡扎酒馆”灌得够多的啦。——左边那个醉汉号叫道。右边那个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叫道:
  ——老大爷,怎么,伏尔洪卡街那家通宵酒馆还开着吗?我们就去那儿!
  教授从眼镜框上边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吐掉嘴上叼着的烟卷,当时就忘掉了这帮家伙的存在。普列齐斯坚卡林荫道上,泛出了斑驳的阳光,而基督大教堂的圆盔形金顶则开始熠熠生辉了。太阳升起来了。
  第三章 佩尔西科夫捕捉到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就在教授将他那只天才的眼睛凑近显微镜目镜的时候,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有一束光因其特别明亮与粗壮而显得凸出。这束光的颜色是鲜红鲜红的,它从那涡纹中凸出来,就像一根小小的刺儿,喏,这么说吧,就像是一根又尖又细的针,也就那么一丁点儿大。
  然而,这束光把这位造诣极深的专家那只训练有素的眼睛吸住了好几分钟,这却实在是一件莫大的不幸。
  在它之中,在这束光之中,教授看出了一种其意义要比这束光本身,比这个由于显微镜的反射镜与物镜之镜头移动而偶然诞生的并不稳定的产物本身,还要重要千百倍,还要重大得多的东西。由于助手把教授唤了过去,那些阿米巴虫得以有一个半小时持续承受这束光的作用,结果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圆盘上那些位于这束光之外的粒状阿米巴虫一个个萎靡不振地瘫在那里,显得软弱无力,而就在这时,就在那把红色的利剑穿射之处,却发生了一些奇诡的现象。红色光带上,生命在沸腾。那些灰色的阿米巴虫一个个都伸出伪足,使出全部气力朝着红色光带爬去,而一落入那光带上便(就像是着了魔似的)立即显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像是有一种力量激活了它们身上的生命气息。它们成群结伙蠕动着,为在那光带上占得一席位置而彼此互相争斗着。那光带上,进行着疯狂的——找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了——繁衍。它们将那些为佩尔西科夫了如指掌的所有法则打破了,推翻了,就在教授的眼皮子底下,以闪电般的速度大量地繁殖。它们在那光带上不断地分裂着,分裂出来的每一个在两秒钟里就生成为一个新的、鲜活的有机体。这些有机体在几个刹。那间就长大而成熟,而这只是为了随后其自身马上也产生出新一代。于是,先是红色光带上,而随后便是整个圆盘上都越来越拥挤了,一场不可避免的争斗开始了。那些再度裂生出来的,彼此之间凶猛地互相攻击,互相厮咬,互相吞食。新生者当中便横卧着一些为生存而斗争的牺牲者的尸体。获胜的,则是那些强而壮的。而这类强壮者却是可怕的。首先,它们的体积甚大,大约是那些普通的阿米巴虫的两倍;其次,它们都拥有某种特别的凶狠劲与机灵劲。它们动作急切,它们的伪足比那些正常的要长得多,而它们使用起这些伪足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像那章鱼使用其腕足那么自如。
  第二天晚上,已然消瘦而面色苍白的教授,不吃也不喝,只靠一支接一支地吸着那粗大的自制烟卷来强打着精神,观察着阿米巴虫的新生代于天;识物始终,是自知性命。顺天道之常数,知性命之始,而到了第三天,他便转而对起源,也就是那束红光展开研究了。
  煤气灯在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咝咝的声响,大街上重又传来车来马去的嘈杂与喧闹,已领受了上百支烟卷之烟雾熏燎的教授,微微闭起双眼,身子一仰,便靠在转椅椅背上。
  ——没错,现在一切都清清楚楚。是那束光把它们的生机给激活了。这可是一种新的、未被任何人研究过、未被任何人发现的光。首先得弄清楚的乃是,这种光——它是仅仅从电能中就可以获取的呢,抑或也可以从太阳光中去获取。——佩尔西科夫自言自语地嘟哝道。
  及至下一个不眠之夜,这个问题便被弄清楚了。在三台显微镜里,佩尔西科夫捕捉到了三束光,而他从太阳光中却是什么也未捕捉到,他作了这样一番阐释:
  ——应当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