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1-02-17 11:48      字数:4801
  女人口中告发的谋反也许是一场游戏,是闲极无聊之中一种心智的角逐;而出自一个掷地有声的一向沉稳的男人口中的谋反就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谋反不再是儿戏。而充满了血淋淋的刀光剑影的内容。
  然而被囚禁的高阳却并没有泯灭她心底的生还的希望。她想到了求见高宗。她要见他。她要向他解释。她要高宗相信她一个皇室公主,好端端地怎么会谋反呢?她只不过是作为皇室的成员去关心大唐社稷是不是会旁落外戚手中。她只不过是和朝廷众多文武百官一样,对长孙无忌的专权跋扈不满罢了。
  终于她提出要见高宗。
  她等待着善良的高宗能再善良一次答应召见她。
  她的请求被截断在长孙无忌的手中。他怎么能放虎归山,让高阳等辈去面见那个心肠软耳朵根子也软的高宗皇帝呢?
  高阳公主的请求被驳回。
  然而这只是高阳公主被监禁后遭受的第一个打击。
  恪被从梦中惊醒。
  恪被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长安来的禁军们已骑着马闯进了吴王府。
  松明火把中到处是京城禁军们骑在马上的狰狞的脸。刀光剑影。恪家所有的亲属全都被赶到恪的院子里。孩子们被吓得周身颤抖,使劲往女人的怀里扎。
  禁军们的态度蛮横。他们用剑逼着吴王的一家大小。他们大声呵斥着。他们的坐骑在恪手无寸铁的家人面前冷酷傲慢地来回走着。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
  等待着恪从他的房子里出来。
  终于,恪走了出来。
  恪如往日一般气宇轩昂。他甚至穿着得格外精心,仿佛要去出席一个隆重的仪式。他的目光也如往日般依旧炯炯。他挺拔着。大义凛然。气势非凡。他的出现,即刻把禁军们那嚣张的气焰压了下去。
  恪说,你们放了我的家人。他们有什么罪?他们中有的连长安都没有去过。听见没有,放了他们,收起你们的刀剑。
  然后恪转向了他的家人。恪语重心长。他用一种很平缓很镇静的语调对他们说,你们都回去吧。这是我早就料到的结局。我即或是远离京城,长孙无忌的毒手也是不会放过我的。如今我只能是视死如归。我只想请你们记住,我李恪是清白无辜的。我的死只能是令世人更加看清那长孙的狼子野心,看清他是怎样地垄断朝政,滥杀无辜。但愿我的死能警醒懦弱的高宗皇帝。倘皇帝能由此悟到大唐的江山就要丢失,那我李恪就是死也死而无怨了。
  然后恪更加镇静地面对着那些禁军。恪说,上路吧!
  他气若长虹。
  吴王李恪被上百名禁军押解着走出了吴王府。
  王府门前的广场上挤满了王府里的人。有恪的亲属,府中的卫兵和大小奴役们。被押解的吴王走来的时候,他们纷纷下跪。他们流泪。却不敢哭出声来。他们就那样默默地跪着。跪着为他们的亲人送行。
  漫漫长夜。
  长歌当哭。
  吴王走了。他们的亲人走了。吴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只有让他的魂灵梦游于江南。他只能在无尽的冥冥之中与他的亲人们再度相聚。
  然后,江南的冬日照亮了那片清冷而秀丽的碧绿。
  高阳终日被封锁在那荒寒的房子里。
  高阳等待着死亡。她原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更大更深刻的摧残了。死又有什么呢?高阳无所畏惧。
  然而高阳不知道,此刻还有一个更大的打击正悬在她的头顶。那更为可怕的打击是高阳公主从门外的看守那里得知的。一个早晨,她朦朦胧胧地仿佛听到门外的守卫在议论着吴王李恪。
  吴王李恪?她突然清醒了。她光着脚飞快地跑到门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其中的一个卫兵问,把吴王恪也押解回长安了。吴王怎么啦?吴王可不是他们这种人。
  又一个卫兵说,听说吴王也参与了这次谋反。
  不会吧,吴王那么远,见也见不到这边的人,他谋什么反?他肯定是连坐,是冤枉的。
  长孙早就盯上他了。听说是房家的二公子招出的吴王。他说吴王在那次奔丧时,秘密来见了高阳公主。还说吴王和这个淫荡的女人眉来眼去……
  那朝廷要是没有把柄,他们敢把吴王从江南押解归案?
  这是长孙的欲加之罪。这个老臣迟早要遭报应的。
  反正吴王肯定是冤枉的。如果他们连吴王这样的人也不放过,那他们就是成心让天下绝望了。
  咳,谁懂得他们这些皇室的人。一个个都没了人性。人心难测呀!高阳公主披头散发。她自从被软禁就再没有梳过头。
  她光着脚站在那冰冷的石板地上。她的双手紧紧地抠住了那门柱。她听着。然后她顺着那门柱瘫软了下来。她绝望至极。
  不——高阳撕裂般喊叫着。她觉得她已经几近崩溃。她此生最最不愿的事情就是吴王恪因她而受到伤害。吴王恪已是她在此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怎么能也牵连了他呢。
  高阳公主在她的房子里绝望地喊叫着。
  她从清晨一直喊到了黄昏。
  她喊着。喊得精疲力竭。喊出了血和泪。她拍击着木门。她抠着那窗棂。她撕扯着自己凌乱的头发……
  直到沉沉的寒夜降临。
  她不再有气力。她瘫倒在冰凉的石板地上。那刺骨的冷侵袭着。
  这时候高阳平静下来。整整一天了,她径自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无论她怎样地疯狂怎样地绝望,都没有人理睬她。
  高阳觉得她确实已对死无所畏惧。这是她和房遗直之间持续了十几年的恩怨争斗。她是不在乎最终死在她的对手房遗直手里的。他们是生死冤家。但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她与房遗直之间的恩怨竟会殃及吴王;而让她更加不能忍受的是,那个贪生怕死奴颜婢膝失魂落魄的房遗爱竟会告发远在千里之外对所谓谋反毫无牵涉的吴王。
  她不知究竟是谁把吴王李恪送上了这长安的刑台,就像是她几年前不知道是谁把辩机送上刑台一样。是她吗?是她亲手杀了她最爱的这两个男人吗?不,不是她。但那玉枕明明是她送给辩机的,而吴王的连坐也是因为和她高阳过从甚密。难道同他们彼此相爱她就是杀害他们的凶手吗?难道她深爱着他们就一定会把他们送上绝路吗?不!她不是凶手。她手上并没有沾着她亲人们的血。杀辩机的是父亲,而杀吴王的是房遗爱。
  对,就是那个房遗爱。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她此生最应该憎恨的那个男人应该是房遗爱。不是父亲李世民,也不是什么房遗直。自从嫁给了房遗爱就命中注定了她此生难逃的劫难。
  那仅仅的最后的血肉最后的感情竟也要被那房遗爱无耻地剥夺。他为什么连她的三哥也要夺走?他为什么连吴王也不放过?
  直到此刻,高阳才开始真正地恨着房遗爱。很深很深的仇恨,还有蔑视。
  他也算个男人吗?
  高阳公主看不起这类小人这类奴才这类贪生怕死的草包。她恨不能朝廷判他五马分尸。她恨不能阉割了他,撕碎了他。
  她躺在那僵硬的石板地上,觉出了正有夜晚的寒霜冻上来,冻上来把她与那僵硬的石板地凝结在一起。
  她知道无论怎样地奋争,如今他们已经回天无力。她感觉到了这一次长孙的反击是怎样地来势凶猛,咄咄逼人。已经不再是什么宫廷的游戏,也不再是她和房遗直之间私人的恩怨。一切都和生命相连,甚至将相连着无数条生命。
  直到此刻,高阳才开始真正地也是第一次感到有些后悔。
  她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能是因为她的任性,因为对房遗直莫名其妙的仇恨。她非要把这个一向对她忍让的男人逼到死角。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同房遗直进行这种生死之拼。她恨他,但恨的成分又很复杂。她不希望他只是远远地躲在一边观望着她,不希望多少年来他对她不理不睬。她要他站起来反抗。她甚至希望他能像困兽一般反扑过来压在她的身上把她撕成碎片。她想她会在被撕烂中感受到那绝望中的辉煌。她渴望着被虐待被蹂躏。她的生命中总有种异常强烈的欲望。她要将那欲望释放。她要同那奋起反抗的房遗直同归于尽。
  她把这纯属私人的搏斗引到了朝廷之中。
  她引火烧身。
  不仅烧了她自己,并且殃及他人。
  她最终牵连了那么多无辜,确乎是她始料不及的。而在那皇室的众多的无辜中,竟还有她最亲爱的三哥李恪。
  世界永远不属于无辜者。高阳太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但是连无辜的恪也将被连坐诛杀,那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高阳的罪孽也就格外地深重了。
  她竟不可以代恪去死。
  她只有一条命。她只能死她自己的那条命。
  她所铸成的是大错,是千古之恨,是万古奇冤。
  她原以为还有高宗李治。她原以为李治脆弱的血管里也同她同吴王李恪一样,流着父皇的共同的血。但高宗不念及手足之亲。
  为了高宗不念及手足之亲,从那个清晨开始,高阳公主便开始在她被监禁的房子里绝食。
  她想不到她对自身的这种惩罚竟惊动了长孙。
  长孙立刻派人来探视,并决定答应她的一份请求。
  长孙还是错估了高阳公主。他原以为这个绝望的女人是想再同她两个儿子见上一面。但长孙想不到的是,这女人死前想要见到的竟不是她的儿子。她说得斩钉截铁,她说她只想见吴王。
  只想见吴王?
  长孙疑惑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高阳公主一个许诺。
  老臣长孙无忌终于为宗室叛乱的事件单独求见高宗李治。
  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前前后后都想得万无一失之后,才决定在最后的判决前与李治摊牌的。
  他太了解他的这个外甥了。为此他提前就命人按照他的意思起草了判决书。他想他对皇室的清肃是绝对正确绝对及时的。他想也许只有历史才能证明,他的这步棋是怎样的雄才大略。而事实确实证明,高宗至死能安稳地坐在皇位上,的确是同长孙舅父发动的这场血淋淋的清肃分不开的。
  长孙无忌一走到高宗李治的面前就首先摆出了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势。
  他直奔主题,历数此次谋反事件的来龙去脉及皇室成员在其中扮演的各类角色。长孙的描述使坐在皇帝宝座上的那个懦弱不堪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目瞪口呆。
  那些他一向善待的兄弟姊妹们。为了良心的平和,他甚至委以他们高官。他唯愿他们能够锦衣
  美食,唯愿他们能够有权有势,也唯愿他们不要彼此杀戮。
  然而,他们怎么会?他们怎么会向他开刀呢?
  他很绝望,也很惊恐。他睁大无助的眼睛看着他的舅父。那是他唯一的支撑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仿佛就要为那天塌地陷的灾难晕过去了。
  舅父,李治低声呼唤着。他那低声的呼唤都带上了哭腔。舅父,舅父我该怎么办?
  皇上,臣早已将所有的罪犯捉拿归案。臣并且早已拟定了惩处这一谋反事件的诏书文本,只等皇上钦定。
  长孙无忌费力地跪在高宗的脚下。他把那份诏书高高地举过头顶,举到高宗李治的眼皮下。
  高宗退着。他不敢接也不敢看,他已经闻到了那诏书文本里的血腥。他因为被惊吓而周身哆嗦着。不,他说不,他说舅父平身,他说不,不要这样对待我。
  长孙无忌费力地站了起来。
  他缓缓地打开那诏书,紧接着他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宣读起来。
  那诏书的基本意思是,凡参与此次未遂谋反之人,无论是皇室成员还是朝廷命官,均以死刑处之。薛万彻、柴令武,以及那个挣扎了半天也徒劳无用的房遗爱三位驸马都尉押解西市刑场公开斩首;吴王李恪、荆王元景以及高阳公主、巴陵公主、丹阳公主等皇室成员分别在自宅赐死;他们的子孙后代均流放岭南瘴湿之地;凡与此事有牵连的其他党徒也将分别被赐死、流放、发配。
  长孙读罢便将那诏书再度送到皇帝眼前,只等傀儡般的李治签字钤印。
  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恐惧。
  李治突然觉得他的皇位把他悬在了那寒冷的太极大殿的半空中。他觉得他在那半空中孤零零的。他很怕。他觉得他手里提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把带血的尖刀。
  他依然惊恐但那惊恐决不是怕有人来篡夺了他的王位。他本来就不愿坐在太极殿内这把冰凉而冷酷的椅子上。他宁愿将皇位拱手相送。送给三哥李恪或是送给叔父元景。他觉得他被逼迫着。他的心正在破碎,正流着血一块一块地坠落下来。他想到他的同为长孙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