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1-02-17 11:48      字数:4806
  大慈恩寺的译经伽蓝院中不再有辩机的房间。
  辩机就像一颗流星,在黑夜中匆匆划过。在那么明亮地闪烁之后,迅疾地坠落,最后成为了那冰凉的陨石。
  辩机转瞬即逝。
  而一直与辩机共同苦其心志的那些译经的缀文大德们,却都觉得辩机的幽魂也随他们来到了慈恩寺。因为不再有辩机的房子,那幽魂便不停地在大慈恩寺内的院子里徘徊。
  徘徊着不去。
  徘徊在所有的角落,徘徊在所有经文的字里行间。
  总有轻轻的脚步声。
  总有人在不停地掀动着经书。日日夜夜。
  那是个多么凄惨的无家可归的孤魂!
  后来在缀文大德们的要求下,玄奘法师在译经的伽蓝里又专门辟出了一间经房。那房是空的。没有人住,但却摆满了经书。从此,那孤魂像是有了皈依。
  一切平息了下来。
  高阳公主只看到了那血。那亲人的血。血被雨水冲刷着,顺着西市场那肮脏的石板路,蜿蜒地流淌着。
  高阳公主的马车飞快地奔驰着,溅起了一路的血浆。那车绕着刚才行刑的高台,转了一圈又一圈。
  人们认识那马车。几年前,常常会在会昌寺的红墙下见到那华丽的马车,也常常会看到一位美丽的贵妇从马车上下来,走进会昌寺。那很多的黄昏。人们猜测着。因猜测使那个不知名姓的女人变得更加神秘。但是,终于有了谜底被揭穿的这一天。“玉枕事件”不胫而走,很快成为街头巷尾的流言主题。而辩机的被斩杀又使种种猜测得到了证实。人们终于确知,那个总是乘坐着豪华马车来会昌寺的神秘的女人,就是传说中异常美丽的高阳、当朝天子的女儿。
  人们在这灰蒙蒙的清晨,冒着雨赶往西市场,不仅仅是想亲眼目睹那个与公主通奸的和尚,也想看看那公主在她的情人被她的父亲杀死时,是不是也会赶来为她的情人送行。
  公主没有出现。
  人们觉得辩机在被斩杀前,也一定等待过。否则他的眼睛为什么始终在望着远方。那一定是他在期盼着什么。
  但是公主没有来。
  辩机终于被斩杀。
  人们窃窃私语,在窃窃私语中骂着高阳。
  然而在这雨和血的早晨,在弘福寺一阵一阵飘来的钟声里,终于还是有人等到了那辆马车。
  她来迟了。
  尽管她来迟了,但她还是英勇地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
  单单是那奔驰的绝望的气势就已经使人们不敢妄加评判,更不敢讥讽嘲弄了。
  没有热闹。
  人们呆站在那里。
  人们眼看着那辆马车踏着血浆,绕着行刑的高台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是感天动地的悲哀。每一圈都是撕心裂肺的绝望。
  人们等待着。
  人们不知道那个国色天香的公主会不会从马车里走出来。
  后来那马车停了下来。停在了街角。马在大雨中喘息着。马的闪亮的皮毛上也溅满了辩机的血。
  那辆马车就停在那里。守候着。直到黄昏。那宁静的凄惨的庄严的姿态,就仿佛是一座碑,矗立在辩机的刑台前。
  那是种悲壮。
  凄惨而执著的悲壮。
  那悲壮持续着。直到黄昏。黄昏时,雨依然下着。于是,原本打算来看热闹的人们散了。大街上不再有人愿陪着那辆雨中的马车过夜。他们也不知道那辆马车究竟要在刑台前守候多久。
  然后是暗夜。
  第二天清晨人们再来的时候,西市场已空无一物,谁也不知道那马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整整一个昼夜的雨,终于洗净了辩机的血。那刑台旁的十字街口,又如往日般热闹。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人们很快忘了辩机。干吗一定要记住这个犯禁的和尚呢?人们只是把辩机和高阳公主的浪漫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只有一段时间。
  谈资总有新的话题替代。
  后来这故事也慢慢销声匿迹。
  西市场那棵古老高大的柳树依然苍绿。唯有它见证着永恒的悲哀。
  高阳公主 第四章
  高阳公主是在深夜回到房府她的庭院的。
  她从马车上走出来,竟没有人来服侍她。她叫醒了房遗爱。她要他立刻给她找来几个奴婢。她的奴婢已全军覆没。连淑儿也没有了。
  高阳公主已经几天几夜没睡了。
  她睡不着。脑子里乱极了。但总之她觉得快疯了,快熬不住了。她已经到了极限。
  她像是丢失了什么。
  一件最最重要的东西。生命里的。
  她不知自己在刑台前日夜守候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哭。那是种欲哭无泪的悲哀。那悲哀是绝顶的。她不知此刻辩机已去了哪里。她午夜时分依然坐在马车里守候,就是想要等到辩机的灵魂。她想要问问漂泊无定的辩机从此要去哪里。她已经有整整三年没见到他了。直到他被拦腰斩成两段她也没能见到他。她怎么也想不到是因为玉枕。然而很多天来没有人找过她,询问过她,审问过她。他们把她晾在了一边。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她。唯有她自己才真正知道她日日夜夜是怎样地惊恐和不安。然后,皇上的那一纸诏书终于下来。那是最终的审判。那个暴君!杀人的刽子手!皇上是谁?皇上是她的父亲。他竟然让那蛮横的太监把她拒之门外。难道她不是他的女儿吗?她终于得知那玉枕所断送的是一个她所深爱的男人的性命。她于是等候着皇帝对于她的性命的剥夺。既然是连辩机的性命都无足轻重那么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终于不再恐惧不再焦虑。只要是能有机会让她再靠近她的父亲,她就一定会杀死他,让他碎尸万段。她大骂皇帝。她诅咒他早晚有一天会进地狱。她甚至诅咒大唐的灭亡。
  她绝望至极,却没有眼泪。
  不见她的辩机,已长达三年。她以玉枕相送,无非是一个纪念。而以她大唐公主的心性她怎么能抑制自己呢?她本来就有为所欲为的特权,但是她舍弃了,还不行吗?还得把辩机送上刑台,并居然处以腰斩的极刑。让他受到比死亡更为可怕的屈辱,这是个怎样该遭到诛杀的暴君。他羞辱了辩机也就等于是也羞辱了她。那他何不把她也拉到那众目睽睽的刑台上剥光衣服,斩成两段呢?他是想让她活着受辱。早知会有今日,他们又何苦做出牺牲,三年里苦苦地压抑着自己呢?然而,她把辩机献了出去,她让他如苦行僧般日日夜夜辛苦劳作救赎灵魂直至惨死于她父亲的屠刀之下。她想辩机是为了她而死的。辩机爱的女人倘不是她这个皇帝的女儿他断不会遭此厄运。她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她已经被她的父亲拉出去示众,已被牢牢地钉在了耻辱柱上。但是他却不让她死。歹毒地让她耻辱地活着。这算是什么父亲?人面兽心的魔鬼!只许他后宫有享用不尽的女人,却不许她身边有一个相亲相爱的男人。这是什么王法?她知道她的禽兽不如的父亲已经把事情做绝了。
  而就在她日日夜夜睁大眼睛等待着那个英勇出击的时刻,在那个斩杀辩机的前一天早晨,她突然又听到本来死寂一片的院子里腾起鸡飞狗叫的喧闹。竟是朝官带人在追捕她的奴婢。高阳公主站在那里。依旧国色天香。她默默不语但却无比威严。她推开门走出来的时候,竟使那些朝廷的走狗们为之一惊。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淫乱的女人,而这淫乱的谜一般的女人又是如此的令人眩晕。她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任凭着他们抢夺。侍女们哭成一片,她们无望地请求着高阳公主救救她们。但是高阳已无能为力。那是皇帝的旨意。他要斩尽杀绝。他要用无数无辜的生命,去换回皇室的尊严。他们竟连淑儿也不放过。高阳眼看着房遗爱是怎样紧紧地抱住了淑儿,而淑儿又是怎样地被从房遗爱的怀中抢走。房遗爱竟奴颜婢膝地跪了下来。一个堂堂的驸马。他哭着乞求把淑儿还给他。淑儿惨烈地喊叫着,公主,淑儿不能再侍候你了。淑儿被押走时,扭转头看着公主的那最后的目光,令高阳心如刀绞。
  从此,高阳公主每天的唯一功课,就是诅咒她罪恶的父亲。
  高阳公主 第四章(2)
  她发誓,她只要能见到他就一定要把那仇恨的剑插进他的心脏,让他的血流出来,去祭她身边那些飘来飘去无处归依的冤魂。
  她坚信她复仇的那一刻终会到来。
  房家已开始见出了衰败的端倪。
  曾经如日中天的老臣房玄龄一死,房府中就再没有往日的辉煌了。加之令人毛骨悚然的玉枕事件,奴婢们数十人被拉出去斩杀,高阳公主和房遗爱无限期地被禁止入宫,房府的上空从此密布着阴云。
  高阳开始装神弄鬼。在这极其惨烈的事件之后,她觉得时时都有人要来谋害她。所以她每天都要烧香驱鬼,求助于巫术和神灵。
  高阳继续封闭着自己。经常是足不出户。房家因这个被皇上遗弃了的大公主辱没了他们房家一向高洁清正的门风,本来就心怀怒火,如今就更是没人再去光顾高阳公主的院落了。
  高阳公主在房家的地位一落千丈。
  若是一向宽厚善良的房玄龄还活着,也许他还能替高阳保存一份公主的尊严。
  高阳仿佛已被踩在了烂泥中。尽管没有死于玉枕事件,但她的周身却已经沾满了那罪恶中的污秽。高阳想不到在她大唐公主的生涯中还会有这一天。
  倒是房遗爱依然如故,日日对高阳尽着丈夫的名分和道义。这使高阳公主倍感惊异。她想,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她,到头来想不到只剩下了这条昔日的护门之犬。在大难之后,高阳公主同房遗爱慢慢地结下了一种同命相怜的友谊。那是因为高阳痛失辩机,遗爱痛失淑儿,而他们两人又一道痛失了往日的尊严。于是他们时常互诉衷肠,同恨同爱,并且也时而上床。
  尽管高阳公主从来就没有看上过房遗爱,但在他们近十年的相处中,高阳公主觉出了房遗爱还算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所以她感谢房遗爱。至少,他多少年来始终做到了守口如瓶,还总是千方百计地为她提供机会。他敬畏她热爱她而且顺从她。
  高阳甚至觉得,就顺从这一点,房遗爱比辩机还要出色。辩机不听话。他总是太有自己的理想和志愿。是那思想和心灵的屏障阻隔了他们。然而那阻隔的结局又是什么呢?他不但断送了他们的爱情,而最终还断送了他自己的性命。
  然后是,仇恨不停地增长着。她觉得她此生真正仇恨而且是咬牙切齿仇恨的唯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个杀害了她亲人的刽子手,那个至今仍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李世民。她恨他。她日夜诅咒他;而她深恨着的另一个,就是至今依然住在房府中的房家大公子房遗直。竟也是一种彻骨的恨。那恨自从她走进房府就一直伴随着她,并将绵绵无绝期。
  这就是高阳最恨的两个人。两个男人。她只知道仇恨,却不知道那仇恨其实是关乎爱缘于爱的,是爱得越深,恨得越切的那一种。
  高阳公主对房遗直的切肤之恨,是在辩机被杀之后,才一天天清晰起来的。
  有一天,她迎面碰到了房遗直。房遗直对视着她。房遗直看穿了她的无望。房遗直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
  同情?
  她要谁来同情?
  从此,那恼怒开始转移。她隐约觉得那万恶之源那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正是这个道貌岸然的房遗直。
  其实高阳早就开始不管场合地任意羞辱房遗直。她总是用最苛刻的语言刺伤他。她总是随意在一件什么事情上就开始发难。
  为了什么?
  为他看穿了她的心。
  高阳恨这种太看透她的人。她的苦闷、她的失落,事实上都在房遗直的股掌中。他并且不明言他看穿的这一切。他沉默不语。他躲在暗处。高阳有时候许多天看不到他,但她无论走到哪儿,都总是觉得这男人的眼睛在窥视着她。那可恶的目光无处不在。
  后来,高阳慢慢地将他忘记。她寄希望于梵经终有译完的那一天。而辩机也就终有回到会昌寺的那一天。那样,也就自然会再有那旧时的黄昏,那肌肤之亲,那惊心动魄。
  她热烈地怀抱着那不灭的希望。
  然而她可怜的梦想竟毁在了一个小偷的手里。
  就在高阳几乎疯了的时刻,就在她奔赴刑台之前,她在雨中瞥见了那个一直守候在走廊上的房遗直。
  仍是同情的目光。
  抑或还有心疼?
  她用得着有人来同情她心疼她吗?
  虽然——
  她曾迷恋过他。
  她曾勾引过他。
  她曾给他下跪。
  她曾求他上床。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