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节
作者:津夏      更新:2021-05-21 16:19      字数:4907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乐意,”主任问我,“怎么,帕曼先生很难相处吗?”
  “不,”我忙摇头,“他是个很宽厚的长者,给过我很多帮助。”
  “既然如此,你该高兴才是,重逢恩师是件大好事,呵呵,等你到我这个年龄,才会明白以学生的身份去见老师永远比以老师的身份去见学生要好。”
  “为什么?”我忍不住微笑了。
  “因为你不用看着他们长大然后顿悟自己老了。”他笑着补充,“对了,你准备一下,帕曼教授可能会亲自做一次心脏瓣膜手术,如果他同意,那么你需要充当他的助手。”
  “但是我……”
  “怎么,你有什么困难吗?”老主任问。
  我沉默了,过了一会才低声说:“没。”
  “那好,就这么定了,”老主任笑呵呵地说,“去忙你的吧。”
  我点头走出他的办公室,我知道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是个正派严谨的老派外科医生,而这样的人愿意给我第二次机会,实在令我感动,同时也说不出不识好歹的拒绝话语。但我出了门却明显感到自己脚步虚浮,心里空落落地莫名其妙产生恐慌,几个月前的那种无从着力感仿佛又重新回到我的体内,也许它们从没离开过,只是我善于自我欺骗和自我掩饰,从而强迫自己忽略它们。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当初在我手上丧命那个男孩最后呆过的病房,当时他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情况一切良好,所有的数据都表明他的生命还牢牢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于是我离开了他,那一刻我的职业道德让位给了难以承受的情感纠纷,我因此受到了惩罚,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病人。
  这样的我,就算理性追究起来这不算一起医疗事故,就算我的擅离职守并没有影响医院其他二线三线医生对他的及时抢救,就算邓文杰后来一再对我暗示,那种突发情况,即便是他当时在场,能做的也未必比其他医生做得多和做得好,他也可能会回天乏术,但我就是无法原谅自己。
  我看着那张空空的病床,挪不开眼睛。
  “喂,你在看什么?”一个人忽然打断我的冥思。
  我转过头,不远处站着另一个男孩,五官俊美,穿着打扮就如街头的嘻哈少年。他见我看他不觉挠挠头发,走过来说:“你不会忘记我是谁了吧?”
  我困难地想了想,认出了他,这是傅一睿的异母弟弟,许麟庐的小儿子,我此刻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于是我冷淡地点点头,继续注视那张病床。
  “喂,你真不记得我了?我是许一涛,傅一睿是我哥,你不是自称是他女朋友吗?靠,你他妈不会忽悠我的吧?”
  我仍然不理会他。
  “哎哎,我说你怎么了你,那张床有什么好看的?上面什么也没有啊,你傻了?受刺激了?我哥甩了你了?”
  “闭嘴。”我冷冷地喝止他。
  他闭上嘴,不情不愿地站在我身边,一同探头看那张病床,不过安静了两分钟,他又忍不住鼓噪起来:“哎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在凭吊什么人?那个人在这里死掉的对吧?是你的老情人?哇唔,看你脸色这么臭,真被我说中了?不是吧,我随便乱猜的……”
  “许一涛,”我皱眉转过头瞪他,“你不去陪你爸你妈在这瞎扯什么呢?”
  “哦,我爸已经摘掉呼吸器了,他只要一能自由说话,我们俩就不能在一个空间里共存五分钟,我妈怕我再把他气出个好歹来,就把我赶出来了。唉,”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为什么父母和孩子不能相互理解呢?”
  “因为本来就不是必需品。”我不耐烦地说,“父母和孩子相互理解成为朋友之类,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他微微一愣,问:“那么我一直对他不满无法跟他沟通,其实是我不对?”
  “本来就是,你要得太多了。”
  他吹了下口哨,对我说:“你可真酷。”
  “谢谢。”
  “吃吗?”他递过来一管硬糖,是柠檬口味。
  我接过掰开一颗丢进嘴里,硬邦邦的糖块在唇齿间碰撞发出声音,一股浓烈的柠檬薄荷味瞬间弥漫开,我微微眯眼。
  “好吃吧,这是我治疗忧郁症的秘方。”他笑嘻嘻地说,“我妈说我有硬糖瘾。”
  我微微笑了,含着糖说:“你这么小有个屁忧郁症。”
  “你不科学了吧,忧郁症不挑患者年龄。”他低头掰开糖纸,也含了一块在嘴里。
  “无论如何,你还没资格让人死在你手里。”
  他点头:“那倒是,但我差点让一个人死掉,这算不算个事?”
  我偏头看他。
  “因为我不耐烦跟着那群蠢里蠢气的实习医屁股后面整天干量体温,缝伤口,擦仪器或检验粪便这类事,于是我在急诊室给人动了个小手术,结果出了点错,准确来说那不是我的错,是跟我合作那个小护士的错,她太紧张,以至于将肾上腺素的剂量弄错了。”
  “你没经过任何医生的允许擅自割开一个人的肚子,你的意思是这样?你还觉得你这么做没问题?”我正色说,“简直乱弹琴,你这是对病人生存权的漠视。”
  “得了,别又来一个说教的。医生如果尊重病人生存权,那医学就无法进步。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每一种新的治疗法不是建立在对无数病人进行试验的基础上,而这些试验,很多不是为了治愈,只是为了记录数据。”
  我沉默了。
  “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呸,这不过是全社会编造的又一个大谎话,”少年咯咯地笑。
  “但我还是觉得,将谎话重复一万遍它会成为真理,”我对他说,“这句话重复了不只一万遍。”
  “哦?所以你站在这凭吊你弄死的病人?”他尖刻地嘲讽我。
  我闭上眼,又睁开,不再搭理他。
  “喂,那个病人真的很重要?”他拿胳膊肘碰我,“你认识他?他是你朋友?”
  “不认识。”我哑声说,“我只记得他年纪比你小一点,看起来发育不良,皮肤白里透着青。”
  “你对他干什么了?”
  “在他术后的关键时期,我没在这。后来他出状况了,抢救不过来。”
  “于是你就不断假设如果你在就好了,如果当时你没离开就好了,是这样没错?”
  “没错。”
  “我也有过一次这种经历,”少年轻声说,“在我小时候,那会我哥还住家里,我有点怕他,不过可能渴望他喜欢的**更多点也说不定,反正那时候我一天到晚找他的小麻烦,他从来不理会我,哪怕我把他的书丢到地上,把水洒到他被窝里,拿钢笔涂黑他的照片,他都不搭理我。我越来越愤怒,但我对哥哥毫无办法,我求助于我妈也无济于事,我想,也许我们家,哥哥只会对父亲的话有所重视。后来有一天,在他又一次无视我后,我给父亲打了电话,边哭边说哥哥欺负我,还欺负妈妈,请爸爸回来救我们。结果父亲真的回来了,他暴跳如雷,狠狠打了哥哥一顿,然后把他赶出家门。”
  我挑起眉毛,转头盯住他。
  少年垂下头说:“我跟你一样,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当时不打这个电话就好了,如果我当时只是走开然后玩自己的玩具就好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问他:“你的意思是,傅一睿被赶出家门都是你害的?”
  “大概是吧。”他咵嚓咵嚓地嚼着硬糖。
  “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打电话跟你父亲告状?还会说这么严重的话。”
  “哦,这个啊,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暗示过我可以找父亲告状。”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
  我思绪有些乱,却还是说:“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后悔?”
  “不知道,”他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这种情绪算不算后悔,但我想,如果家里有个哥哥的话会不一样吧,即便他冷冰冰的也无所谓,也许我能成长为另一个人呢。”
  我慢慢咀嚼他这句话,忽然笑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傅一睿那个人,有他和没有他,确实会大不相同。”
  “切,”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嘀咕,“虚荣的女人。”
  “嗯,这个虚荣的女人也许会邀请你去跟她和她男友共进晚餐,你会接受吗?”
  少年意外地瞪大眼,看着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我笑了,说:“当然,你如果多点恭维话,这个邀请会来得更快些。”
  “你,你说真的?”他结结巴巴地问。
  “不一定哦,”我说,“不过如果它是真的,我建议你修修发型,换一套不见肉的衣服来,傅一睿那个人不会喜欢嘻哈风格,我很确定这一点。”
  第61章
  由于孟叔叔坚决不同意离婚,这件事操作起来比想象中困难了许多,于是走上法庭势在必行。孟阿姨虽然心里不愿将这件事闹大,可走到这一步也没办法。孟叔叔本来就是精明强干的商人,他对付一个家庭主妇显然要有办法得多,不出一个星期,财产转移,他本人有外遇的证据也被销毁得七七八八,就连那个要给他生孩子的女人也不知被他藏匿到哪个地方,孟阿姨想告他重婚都不知道从何做起。
  而司法程序方面也比我们想象的要麻烦许多,也费时得很,在这种时候,我们不得已求助了一家私人侦探机构,希望能够取到对我们有利的证据。在一片烦心事中,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孟阿姨的心态日趋平静,而且渐渐有了与以前不同的豁达。再加上汤医生现在经常去她那,帮她开方子抓药调养身体,中医的不可思议之处显出了效果,一个月后,她的睡眠好了许多,精神各方面恢复得不错。现在的孟阿姨,整个人从里而外透出一股不同以往的润泽之光,虽然穿的戴的没以前那么讲究,但看起来却比以前年轻漂亮。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迎来自己职业生涯中的一件大事,享有世界声誉的小儿心外科专家帕曼教授终于如期来到中国。他就是当初我在美国当实习医生时对我青睐有加的外科主任,如果没有他,我不可能那么快就摸到手术刀,不可能有机会参与许多尖端的大型手术,回国后也不可能这么快成为主刀大夫。那时候,他甚至还允许我作为帕曼实验室的一名助理,跟着他一块参与一项名为“拯救儿童心脏”国际慈善医学行动。在他主持的医院里,我有幸目睹他拯救了一个又一个亚裔或者拉丁裔的小孩,其精彩程度足以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是在一次次亲眼见证这个行业最优秀的外科医生如何操作,才令年轻的我一度地将成为他那样的人作为毕生的目标。
  但我那个时候以为自己只能是个女人,而且是中国女人,我的身份和族裔令我不假思索地结束在美国的生活,选择回中国来跟孟冬建立一个小家庭。我当时想的很简单,孟冬始终是要回来的,那么我在他回来之前,将一个家搭建好,令这个空间尽可能地温馨舒适,让他由衷喜欢呆在这,那么他就会留下来不走了。至于我自己的职业,留在美国当然会好,但回国也未见得不能做个好医生。
  帕曼教授对我的离开没说什么,但他话里话外,还是流露出不理解。在他看来,一个外科医生要成长,没有什么比留在优秀的团队中更有利的了,至于这个外科医生的性别,她的文化习得和国族差别,她作为一个年轻女性对爱情的盲目和信仰,这些对那样纯粹的科学家来说都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
  于是我离开了美国,他也不说什么临别赠言,只问我,你能想象自己五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吗?
  我那时候太年轻了,于是我说我能。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半点也没想过我会有朝一日,连进手术室的勇气都没有。
  再见到帕曼教授时,他的样子苍老了些,白发比那时多,但神采熠熠不减当年。他带着两名男助手,都是新面孔,帕曼跟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后,便趁着他们前往取行李时对我笑着说:“我亲爱的张,看看你,完全成了一个充满魅力的女人了,如果你在我那工作时是这个样子,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你走。”
  “教授,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笑呵呵地回他。
  老头装模作样地叹气说:“就是,我白白丧失了一个招揽男助手的活招牌。要是有你这样的漂亮女人装点实验室,哪怕给他们降低薪水福利,那些家伙也会来吧?”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帕曼教授拍拍我的肩膀说:“怎样,我这次能受邀去你们家吗?这样我也能近距离看看那个走运的男人。他把你娶到手了吗?那个年轻人叫什么来着,抱歉,我记性不太好。”
  我含笑对他说:“如果你指的是当初我为之回国的男人,那么他不在了,不过现在我有新的伴侣,说起来您可能还记得,我当初在整形外科的朋友,傅一睿医生。”
  “啊,我记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