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
津夏 更新:2021-05-21 16:19 字数:4742
先发现的,后来他进这家医院对我多方照顾,我无以未报,就带他去了那一块看日落的太阳犹如咸蛋黄一样晕染着橘红的光。
在那个男孩因我而死的夜晚,我心神不宁站在上面吹了很久的夜风,那也是孟冬下葬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回溯了有关这个男人的吉光片羽。那是个非常适合体验什么叫独自一人的地方,人的孤独和渺小在高空中突然就现了原形,而罩着这身白大褂太久,我们都很容易遗忘那才是最根源的东西。
电梯到了顶层,我走出去,找到消防门顺着楼梯爬上天台,推开门后我向孤零零的水箱走去,拐了个弯,就看到那块凸起的平台,也看到坐在上面吹风的傅一睿。
我松了口气,走了过去,小心爬上水箱,再跳到平台上。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保持同一个姿势,沉寂得犹如雕像。我噼里啪啦走到他身边,正想一屁股坐下,他忽然说:“等等。”
“啊?”
傅一睿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巾,展开后铺在他身边,这才说:“坐吧。”
我简直想笑,但还是不敢表示异议,乖乖在他旁边坐下,伸出手说:“哎,给拉一下手把。”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说:“洗手了吗?”
“让你拉手就拉手,那么废话干吗?”我一把拽过他的胳膊,紧紧跟他的手掌紧紧握在一块,十指相扣,我满意地吁出一口气说,“好了,就这样吧。”
傅一睿平淡地说:“别那么矫情,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那种小姐妹情谊的话别对我说,一个字都别说。”
我握紧他的手说:“你想太多了,我突然想试试咱们俩手谁大谁小而已。”
“你真没话对我说?”
“没,”我诚实地摇摇头,“刚找你太累了,跑遍整个医院,就算有什么话也忘了。”
“但记得握我的手?”
“这个一直想来着,”我点头说,“不知道为什么,从刚刚就特别想这么干,见到你就要紧紧拉着你的手,脑子里一直冒出这样的念头。你想笑就笑吧。”
他真的笑了,虽然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他反手握紧我的,哑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这样把手牵在一块,最好不要有分开的打算。”
“那很不方便吧,”我真诚地建议,“咱们毕竟要各自干活,而且上厕所什么的也不能一块啊。”
“张旭冉,这是个比喻!”
我哈哈大笑,把头歪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微微眯眼说:“傅一睿,我跑得累死了,让我歇会。”
他没说话,只是直起背脊,让我靠的更舒服点。
我们一块呆了一会,然后我问他:“傅一睿,你回来了吗?”
“嗯。”
“那我们下去吧,我可是半道上撩开了邓文杰,照那个家伙的小鸡肚肠,再不回去我可得被他骂死了。”
傅一睿点点头,先站起来,再把我拉起,我捡起他铺在地上的手帕还给他,他仔仔细细叠好收了,这才跟我爬上水箱,又顺着防火梯从另一侧爬下。我们俩穿过天台,正要进门时,傅一睿突然拉住我,趁我不备将我牢牢抱住。
我微微一愣,随即笑了,拍拍他的后背柔声说:“好了,天大的事我都挺你,反正一切反对你的我都坚决反对,一切支持你的我都坚决支持,放心吧啊。”
傅一睿拥着我轻轻晃了两下,然后松开,看向我时目光温柔,他说:“那个人,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可能要拜托你多费心了。”
“我会的。”
他沉吟了一会,终于说:“走吧。”
我们下了门诊大楼就各忙各的,事实证明,我这次突然跑开让邓文杰丢了面子,他足足有三天不肯给我好脸色,还故意给我穿小鞋,扔给我一大堆国外心脏移植资料命我翻译,又不知从哪搞来加起来超过二十小时的手术影像限我两天内看完。我们院做心脏移植术早已是种成熟技术,根本不需这么大费周章,邓文杰这么做,除了公报私仇外,还因为他也紧张。
因为此次开刀对象是医学界泰斗许麟庐。
许麟庐此次的主治大夫安排我们科经验老道,为人谦和且长袖善舞的李鼎良医生,李医生年近五十,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由他来充当邓文杰和许麟庐之间的缓冲带最合适不过。邓文杰向来有点不着调,他也怕自己脾气一上来,没准就把这位医学泰斗给得罪了,所以他只负责手术,其他琐碎事务李医生尽数包揽。
我跟在李鼎良医生的背后,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医学巨擘。
坦白说,这个人长相上跟傅一睿并不相似,他比傅一睿更符合一般意义上的美男子概念,即便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导管,脸上带着病气,但丝毫无损他气质上的儒雅自得。这是一个长年累月站在众人瞩目位置上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早已在岁月的历练中知道怎么展现自己的个人魅力,他绝对不会不谦逊,绝对不会不和蔼可亲,越是后辈中的无名小卒,他越是会在细节中体现对这些小人物的关爱,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地位表现出愚蠢的趾高气扬和无意义的气势凌人。
但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样就拉近了跟他的距离,这种男人的谦和是上位者的谦和,永远跟我这等小医生的平庸隔着千山万水,他的关怀也是不痛不痒,点到为止,初时令人激动,过后荡然无存。我看着态度亲和,魅力无限的许麟庐,不知怎的,总是想起孟叔叔。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有共同的一些特质:他们都是成功的男人,他们都睿智、幽默,不端架子,观之可亲,但只有跟他们一起共同生活的人才明白这种人实质上的高高在上,他们对待自己的亲人,能有多残酷。
我不可抑制地想起傅一睿,多年前那个目睹母亲失去求助无门的孩子;那个于圣诞节前夜孤独一人伫立在教堂门口的青年;那个年过三十,被我牵着手,竟然会微微颤抖的男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永远慷慨无私给我援助的人,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被这位父亲损害到什么程度。我一想到这个就无法克制地对这个老男人产生反感,哪怕他魅力无限,哪怕他是医学界无人能望其颈项的里程碑式人物。
“小李啊,你们医院医生真是年轻有为,而且个个长相不俗,看起来都可以去参加选美,昨天那位主刀的邓医生已经够让我吃惊的了,今天你又带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来,居然也是要参与我的手术的医生,真是后生可畏啊。”许麟庐笑呵呵地对李鼎良医生说。
我勉强朝他笑了笑,李鼎良在一旁打趣说:“许老放心,这几位虽然看着年轻,可经验很老道,都是我们院心外科的主干。”
“哦?不是拿帅哥美女糊弄我?”
“当然不是。”李鼎良哈哈大笑,我也跟着干笑了两下。
这时病房门推开,一个委婉动人的女声响起:“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我们转头过去,门口站着的正是那天我在整形外科见到找傅一睿的美女。我微微吃了一惊,再看她落落大方的样子,登时明白了她的身份,果然李鼎良下一句就说:“说我们院这次为了许老高兴,特别调了帅哥美女们来给他动手术。”
“那敢情好,我们家老许最喜欢看到朝气蓬勃的年轻后辈了。”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眼波流转看向我,娇声说:“这位是?”
“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心外科的张旭冉医生,也是参与许老手术的,这位是许老的太太。”
我微微眯了眼,朝她礼貌点头说:“您好许太太。”
她笑了笑,凑近来端详我:“果然是个美女医生啊,但看着很眼熟,张医生,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
我不知为何,这时总觉得她在故意问我这个问题,我瞥了躺在病床上的许麟庐一眼,微笑说:“您记性真好,前几天在我们院的整形外科咱们见过。”
许麟庐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许太太却旁若无人地笑了,对我说:“我还以为你是整形外科的大夫。”
“我那天只是去办事。”我笑了笑。
气氛骤然有点怪异,过了片刻,许麟庐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有点累了,年纪大了就这样,不如你们先忙你们的事吧,有需要我会按铃。”
“好的,那我跟小张先走。”李鼎良忙带着我,一起弯腰跟他道别,又朝许太太打了招呼,这才两人一块出了病房。
走的时候李鼎良细心关上房门,大踏步离开,我跟着他背后,忍不住轻声问:“怎么感觉许麟庐跟他老婆之间怪怪的?”
“老夫少妻,能不怪才奇怪。”李鼎良笑着看我,“小张,你往后过来,见到他老婆,能赶紧撤就赶紧撤,别人家的事咱们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然惹恼了老头子可就麻烦了。”
我笑着说:“知道,谢谢你啊。”
“客气。”
我们一道回了科室,正要找邓文杰汇报情况,却发现哪也没他踪影,问了其他人才知道邓主任被临时调去妇科支援手术,有个动卵巢切除的病人在手术过程中突然心跳停止,邓文杰责无旁贷得奔过去。
我手头还有一堆资料要翻译,就坐下来好好看,掐着重点给邓文杰翻译出来,这时办公室门突然敲了敲,我喊了声:“请进。”
门应声而推,我抬起头,竟然看到邹国涛期期艾艾地站在门口,踌躇着看我。
“怎么有空来围观个老娘们工作?”我笑着看他。
他脸上一阵红白不定,最后咬牙说:“我,我就是想来说句对不起。”
我双手抱臂,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第 33 章
在我的观念中,其实从未存有你对人好对方也得对你好的期盼,我对邹国涛他们这帮年轻人好,纯粹是因为外科这一行存在恶性竞争,我没必要再当恶人。
这么多年,无论国外国内,同门间为一台手术一个名额一次机会可以争到头破血流你死我活,过后又互相猜忌恪守防备多不胜数。当初我在美国,就因为抢不过别人,实习医的前半年都只能在急诊帮忙抬担架接输液管,干最没技术含量的活。
我还记得自己因为工作太辛苦,又学不到东西而熬不住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哭,可哭完了,擦干眼泪走出来,该怎么样还是得继续。
尽管世界上到处是外科医生,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并未对这个世界的医疗结构产生任何变化,但就个人而言,还是想尽最大努力去完成一件事,看看自己能走到何处,能走多远,而当我想象着自己站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亲手触摸这件人体最重要的器官,我想这对我个人而言是非比寻常的,有着不可言传的美妙感觉。所以我愿意去为止勤奋不休。
事实上,我的转机来得也很偶然,来自那位百般刁难我的主治医生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我怀疑着不敢说,直到有一天病人情况危急,连主任都惊动了,狠狠质问那位主治医生,这时我才迟疑着提出我的问题。事实证明,一个跟病人每天呆一块时间超过二十小时的实习医生能观察到的东西,未必比不上那位凭自负和经验就下判断的主治医生。我运气很好,我的质疑是对的,而倾听我的,是一位正直且慷慨的医学前辈。通过那件事,他对我印象很好,破格提拔我跟在他身边由他亲自指导了两年。之后他退休,我也回国,来到这所医院才真正开始独立主刀。
所以今天成为张旭冉的这个女人,没有一步走得容易,她可能有运气,但她也有毋庸置疑的辛劳。邹国涛那帮孩子令我生气的地方并不在于他故意暧昧的态度,而是他们太轻易去否定别人的努力,太轻易就以为人家的成功只归于运气,进而太容易为自己的窝囊找各种看似清高实质无能的借口。
那么年轻的一群男孩,却早早学会了将别人的努力视为无物,我不喜欢的地方是在这里。
邹国涛在我的视线下渐渐浮躁,硬着头皮硬邦邦地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道个歉,要不要接受,你看着办吧。”
他转身要走,我有点想笑了,叫住他:“等等。”
他停下看我。
我想了想,直接说:“小邹,你如果是怕我公报私仇,那么这么几天下来你也该看出,虽然工作量多了些,但不该你们做的事我没吩咐多一件,该学的你们也一样不落,往后也如此,所以你不用费这个劲。”
他脸色难看,瞪着我说:“张医生,你是怀疑我的诚意吗?”
“我只是怀疑你的动机。”我微微一笑,问他,“小邹,我以前还以为咱们相处得不错,但那天的事让我发现,我其实并不算认识你。能跟我说句实话吗,你今天为什么来道歉?”
他咬着下唇,垂下头一言不发。
我吁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显得矫情了,挥挥手说:“不想说就算了,你道歉我接受,没事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