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津夏      更新:2021-05-21 16:19      字数:4728
  人的胸膛,目睹活生生的心脏,那个时候也是一个人的。
  偶尔寂寞得不得不了,我会翻开多年以前孟冬给我做的相册,那是他亲手做了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之一。相册收集了些我们从小到大的照片,里面有两个小小孩童手拉着手,慢慢长大,显露出少女和少年的轮廓,他们笑容干净璀璨宛若天使,仿佛世上再无任何的污垢和悔恨。
  如果能一直就那么牵着手往前走,该有多好。
  一直牵着手,没有放开,不经历后来的离散、隔阂、背叛和死亡,那该多好。
  但我已不再是十五岁的少女,他也早已客死他乡,我下定决心要嫁的男人,最终我连他的葬礼都没办法参加。
  我在那一天站在手术台上,毁掉另一个少年的心脏,同时也毁掉我的职业生涯。
  “那个男人,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傅一睿坐在我对面,穿着昂贵的立领阿曼尼衬衫,扣子一直扣到喉结,只余下最顶端的不扣,外面罩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我打量着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为什么一样的医生袍,他的就能显得份外干净?
  “不知道是谁向他透露了你的住址。”
  “嗯。”
  “其实那件事,未必是你的责任……”傅一睿试探着开口。
  “嗯。”
  “交界性心跳过速,就是成年人也容易淬死,更何况是一个儿童。”傅一睿停了停,交叉双手,看着自己的十指,斟词琢句一般慎重地说,“不一定是你的责任。”
  我打断他,冷静地说:“傅一睿,你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不想,但你要是说我可以听。”
  “不管你想不想,我只知道我想说了,跟心理医生聊的时候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但奇怪的是,现在突然想告诉别人,我现在仿佛体内有个声音,一直嚷嚷让我说这件事,通过说来重新检查一下自己的内心,你能明白?”
  “我能明白。”
  我恶狠狠地补充:“因此我绝对不是良心发现或想正儿八经忏悔之类,因为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那孩子都已经死了,这是不用争辩,不容改变的事实。”
  “我说了,不一定是你的责任。”傅一睿又重复了一遍。
  “但那孩子死了。”
  “可你活着。”傅一睿用平板无波地声音强调,“每个医生都要面对这些,这难道不是你做医生的初始就预料到的吗?”
  我抿紧嘴唇瞪他,随后,一阵深深的悲哀涌了上来,我缓缓地吁出一口长气,乏力地说:“我确实预料过,但真发生的时候,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说吧。”他忽然放柔了声音。
  我点点头,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那天是孟冬的葬礼,我知道确切的时间地点,他爸妈亲自来邀请我,他们从小看着我长大,对我一直很好,他们说得很哀伤,很有道理,在那么伤心欲绝的情况下还能说得那么有条理,不得不说他们真是理性而宽厚的好人。他们对我说,冉冉,不管怎样,你要去送孟冬最后一程。我知道该这样,背叛那件事诚然令人难堪,但再大的伤害,在丧失一个人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但是我去不了,临出门了却怎么也无法前往。有工作只是一个借口,只要我开口,邓文杰一定会乐意顶替我去做这个手术,那家伙欠我不少人情。现在想来,也许那个手术就该让他去做,他去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那样……”
  “无谓的假设不要加进来,”傅一睿淡淡地说,“那样只会影响听众做判断的情绪。”
  我苦涩一笑,继续说:“反正我就是去不了,不是我不愿意,理智上我知道应该前往,但实际上却怎么也没有前往的勇气。我不是矫情,不是伤心过度,也不是还在生气。在那之前,得知孟冬的死讯后,我就是像被看不见的抽水机抽干身体的全部情绪一样,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喜怒哀乐,是真的,感觉不到一点跟情绪沾边的东西。然后,那天早上起床,我想也许这样面无表情的我能去看孟冬了,就像送个老朋友,他除了是我的未婚夫,也是这么多年我唯一的一个发小。我不能不去看他,我挑好了穿的丧服,我有那种衣服,几年前我外婆去世时特地做的,不是中式披麻戴孝那种丧服,而是黑色的洋装连衣裙,价格很贵,那是我头一回给自己买那么贵的裙子。外婆是个基督徒,有牧师望弥撒,有教友送别,整个仪式静悄悄的,人们只是在默默流泪。我想象我穿着这样的裙子来到孟冬的葬礼上,垂着头,也许还能一脸悲戚,那似乎是在我能容忍的范畴内。”
  “但等我穿上那套连衣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害怕,是真正的害怕,就像小时候做噩梦,一个人奔跑在黑暗曲折的教堂走廊里,身后有不知名的怪物鬼魅正在步步紧逼,我怕得两腿发抖,不得不把自己从头到脚罩进棉被里,就那样还止不住发抖。后来我想,我不能一个人呆着,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个人呆着,一个人这种状态,骤然之间就成为一种相当可怖的情形。我不断想着,在同一个时候,就在跟我同一个城市里的哪个地方,人们正在埋葬孟冬,把装着他的骨灰的坛子埋进一个地穴里头去,每个人朝上面象征性地扔白色菊花,但那是孟冬啊,不是别的什么人,那是跟我从小到大都在一块的孟冬,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场面……”
  傅一睿伸出手,这一次没有迟疑,直达目标地放在我的头上,来回地抚摩,用奇异的温柔的语调说:“慢慢来,我听着呢,细枝末节的不用详述了,说重点就好。”
  我缓缓呼吸了一会,才开口说:“总之我去不了葬礼,又无处可去,便又回医院了。邓文杰本来都要上手术台了,见我回来,就说这是我负责的病例,还是该我来。我满脑子都是孟冬的葬礼,就这样心不在焉地上了手术台去给一个孩子修补他心脏上方的洞。”
  “那孩子还存在先天性的主动脉缩窄,纠正那个算常规性手术,我之前成功做过,手术过程不过是惯性为之,但推出手术室后,第二天晚上他就心跳过快,发生严重的并发症,情况发生的时候我正躲在顶楼楼顶想着孟冬的葬礼,我只身一人,没跟任何人交代我去了哪里,在失魂落魄的情况下连呼机也没带,于是在那孩子需要我时,没人找得到我。等邓文杰开了三十分钟车赶回医院,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因此,即使是我也不能确定那个手术过程有没有出问题。”我顿了顿,下结论说,“这就是那天发生的所有的事。”
  “不,这并不是那天发生的全部事情,你还遗漏了一些重要信息。”傅一睿说。
  第 5 章
  》
  “遗漏?”
  “是的,”傅一睿说,“你忘了说,张医生在这个过程中具备的专业素质,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能在那种情况下,单凭习惯能完成一台复杂手术。”
  我说:“你怎么不说我还不如不去动这个手术。”
  傅一睿没有回答,他只是再次把手放在我头顶,用一种完成使命一般的认真谨慎来回地抚摩我的头发,一开始他做得有点不顺手,渐渐地便掌握了窍门,准确无误地将善意的安抚传达过来。我有瞬间鼻子发酸,下意识贴近了他的掌心,微微闭上眼。
  有人给予温暖的时候就要全力以赴感受这种温暖,因为你不知道,到下一次再有同样的感受的时候要隔多久。
  我亲爱的外婆如是说。
  “你事后写的报告,我有复制并传给我在美国相熟的教授看,他是心脏外科权威。”
  “嗯?”
  “对方认为你在手术的程序上没有出错。”傅一睿淡淡地说,“只是那孩子术后出现交界性心跳过速是可以预料得到的情况,医生如果有责任,那责任在于没有事先考虑周详并采取相应措施,比如降低体温令心跳回缓之类,但说到这点就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了。当时参与整个医疗方案制定的医生都难辞其咎,尤其是邓文杰那家伙,他经验比你丰富得多,级别也高你好几级,他都没想到的事,怎能怪罪你头上?”
  我抿紧嘴唇,摇头说:“傅一睿,你强词夺理了,他是我的病人。你我都知道,术后二十四小时内病人的反应很重要,而我在这么重要的时间内擅离职守,这已经违背职业道德。”
  “但我坚持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傅一睿斩钉截铁地说,“说我强词夺理也无所谓。”
  我抬起头看他,哑声说:“谢谢,我还不知道你对朋友这么护短。但是傅一睿,由这件事我一直在质疑自己,我觉得我不具备成为一个优秀外科医生的资格。”
  “你这个结论下得太早。”
  “不是的,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我想了想说,“倒不是良心谴责之类的,良心上当然不好受,但是我做这一行,一年当中可能有十好几个病例会因为医治无效死在你手上,说实话,我不习惯有多余的精力用来多愁善感。”
  “我知道。”
  “但那个孩子确实因为我的疏忽而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对他的家庭来说,就如孟冬的丧失一样,他们家庭,他的父母,也一定会痛苦得不得了,我不能原谅的是,我竟然由于自己的悲恸而给别的家庭带来同样的悲恸,为此,我觉得我不够格。”
  “就因为这样决定不拿手术刀太可惜,”傅一睿用一如既往平淡无波的表情说:“别人不知道你走到今天有多努力,我可是一直看着呢。”
  我微微笑了,问:“真的一直看着?”
  “差不多。”傅一睿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我记得一个黄毛丫头为了省钱买资料买书怎么拼命打工,她每个新学期开始都要抱怨为什么没人买她用过的二手书,却从来没意识到那些书早已使用过度。你知道,这么寒碜丢国人脸面的事,要让我忘记可不容易。”
  我心里百感交集,转头看向傅一睿,傅一睿这时微微笑了,他其实也并非没有表情,只是他的表情幅度比之寻常人要小很多,犹如树叶落到水面上激起微乎其微的细小涟漪,不留意观察或者不耐心观察都很容易错过。
  回想起来,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彼此身份换了好几层,从同乡、同校、同学、同事,我们一直都在彼此身旁,那种相互理解是天长地久一点点积攒下来的,等我们有所察觉时,已然发现给对方的印象早已超出一般范围内人们对我们的认知。比如傅一睿,当初医学院的同学聊起他,都会谨慎地评价“那家伙聪明得紧,样子也不赖,但太冷淡,多余的话从来不说,是不罗嗦的人没错,但诚然也不好接近”,我还亲耳听到同院漂亮的白人姑娘们在洗手间里议论他“身材很棒,想来那方面能力也该很好,但为人就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不知道□时是不是也能面无表情”之类的话。
  但我认识的傅一睿不是这样。他做人做事,与其说冷淡,不如说他有自己自成一套不可变更的规则。而他那些规则又很好辨认,大多以相互尊重保持距离,不涉及个人私生活为主,因此颇合我意。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道傅一睿出身如何,家里有多少人,父母之类一次也没听他提到过,只是读书时每年圣诞节和中国农历春节,都能看到国内给他寄来的许多应节物品,对此他也只是可有可无地说了句“家里给弄来的”就没下文。
  相处久了,就能发现傅一睿很有一些好处,比如说他很有耐性,他永远会在需要的时候充当沉默寡言的听众,听我磕磕绊绊地表述完一段情绪;比如说他对自己很严厉,但对别人从未过分要求,至少我一次也没听他说过谁的不是——当然,也许他不认为有谁值得他批评也未可知。他当然也会不喜欢一些人,比如邓文杰,但傅一睿从不对邓医生堪称混乱的男女关系做出评判,对他不负责任游戏感情的做法,傅一睿虽然不赞同,但也认为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自我选择,从本质上讲与他无关。
  我跟孟冬的事他倒是一开始就知道,知道了很多年,对我来说孟冬不是需要向人隐瞒的对象,但也不是刻意需要倾诉的话题。我还记得是怎么跟他说起孟冬的,那是我们还在美国的某一天,大家在咖啡店遇上,一起喝了咖啡,结账的时候我坚持由我来付,因为在此之前,好像已经承了傅学长不少人情。掏钱的时候他扫了一眼我的钱包,看到我跟孟冬的合影,于是他轻描淡写地问:“照片不错,男朋友来着?”
  “是未婚夫,回国就会跟他结婚。”
  他似乎愣了一下,用对他而言高出不少的声调问:“你已经订婚?”
  “是啊,”我点头,“在一起长大,一起经历初恋,维持关系到现在,结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傅一睿面无表情地表示赞同,但未了他加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