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津夏      更新:2021-05-21 16:19      字数:4744
  能怎么办?我不得不陪她干嚎,那感觉真是糟透了。”
  傅一睿坐在我对面,认真地听着。
  我忽然泄气了,不耐烦地挥手说:“反正就这么回事,你要想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废话就走吧,节哀顺变这种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傅一睿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淡淡地说:“别担心,我从本质上怀疑安慰人这种事,我只是今天放假,来这消磨下午。”
  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举了举杯子说:“咖啡很好喝,你虽然在相貌上有许多不可逆转的缺陷,可组合起来还算赏心悦目,我能忍受。”
  我愣住了,呲牙说:“您还真是不嫌受累啊。”
  “还成,我很知足。”
  “别介,让您憋屈这得多大罪过,您还是别看我了,抬起尊腿进厨房去吧。”我虚虚踹了他一脚,吩咐说,“我饿了,抽屉里有面,冰箱里有肉,你给我做呗。”
  傅一睿嘴角上勾,站了起来,临走又缩回脚,迟疑着说:“那个,就脸型而言,东方人比西方人要精致柔和得多。”
  “嗯?”
  “所以就算你再丑,也比洋鬼子强,明白?”
  我忽然就想笑了。
  他不笑,但眼神浮上暖意,看了我一会,还是迟疑着伸手,象征性地碰碰我的头顶。
  傅一睿学长有洁癖,能这么伸出手摸我的头顶,已是给了我极大的面子。
  我们除了曾经做过短时间的同事外,还做过长时间的同学,当初在美国他就是我所在医学院的前辈,那个学院中国人少,来自大陆的就更少了。我们俩一块在成堆优越感超好的西方未来医学精英中厮杀拼打,也算难兄难弟。
  当初我去美国的时候他已经是颇有影响力的华人学生,我还没毕业就听说他到著名的私人医院当挂职。后来我回国不到一年他也回来了,进了我所在的大医院,一上来职称就比我高,成为领导整形外科最年轻的主任医师,从此医院创收的重点单位发生根本性转变。
  此人除去面部表情过于严肃外,倒也不失一位俊朗男士,只是长年不苟言笑,即便本人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周围的人也不敢将他等闲视之,久而久之,也没什么人敢接近他,毕竟跟一个压迫性极强的人呆一块,时时下意识要检查一下自身是不是哪做得不够或不好,这种感觉没人喜欢。
  不过我们倒保持了一种堪称奇迹的友谊,从医学院到现在,尽管我怀疑这种友谊的初始与其说是我们互相看对眼,倒不如说因为我们俩都无从选择。当初虽不至于非我族类虎视眈眈,但美国社会中很多地方都存在微妙的种族歧视,尤其是医学界那么竞争激烈的地方,我们两个中国人结成互助组,总好过找黑人或拉丁美洲人。
  这种友谊一直持续到今天,但具体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人生变数这么大,我现在又离开了医院,连医生都不做了,还跟这位旧同事旧同学能有多少交集?
  知交半零落,人生莫不如是。
  所以能使唤傅一睿医生的时候赶紧使唤,省得往后没这个机会。
  我靠在沙发上喝刚刚他给我倒的水,微微闭上眼,厨房里很快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就能闻见食物的芬芳,我其实并不饿,只是有点矫情,在这么一个下午,我看着孟冬所爱的女人的照片看到肝肠寸断,我需要一碗出自朋友之手的热汤面来抚慰自己。
  傅一睿的手艺还不错,我领教过多次,跟我相比半斤八两。只是希望他这次不要弄得跟大厨出手似的,明明只是煮碗面,厨房台面上却要摆上十七八个装着各种调味品的碗来助阵。
  就在此时传来门铃声,我迟疑了一下,想起我这段时间闲着没事在网上买了许多用不着的零碎,这时候大概也是送货来的快递吧。我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穿着制服的男人,见我过来便问:“你是张旭冉?”。
  我点头。
  那男人眼睛中迸射出仇恨,突然从身后亮出一把刀子冲我猛刺过来。
  第 2 章
  》
  这一刀准确地刺中了我,在我二十九年的生涯中,曾经无数次切开别人的身体,但却是第一次亲身体验利刃刺破血肉的冰冷感。
  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刀尖刺穿表皮结构、脂肪层、纤维、血管,在抵达膈上肋骨的瞬间被阻止,由于外力拉扯还损伤创口周围的皮肤组织,一阵剧烈的疼痛随之而来,我低头看着伤口涌出的鲜血。
  我直往后退,一个不察摔倒在地,登时摔得脊椎生疼,我的意识骤然回归,拼命拿手按住伤口阻止流血速度。那个人还待刺第二刀,我往旁边一滚,顺手抓起茶几上的茶杯泼了过去,尖声喊了一句“傅一睿!”
  那歹徒被热水泼了满面,踉跄了一下,那边傅一睿已经冲了出来,抡起扫把柄狠狠朝歹徒手上打去,歹徒的刀还没打下来,傅一睿顾不得了,扑了过来迎着刀掐住歹徒的手。我看得心惊胆颤,一把抄起边桌上的长颈玻璃瓶发狠往桌面上一砸砸碎了,我看着手里锋利的玻璃尖浑身发抖,心里想万一傅一睿要摆不平,我就跟这王八蛋拼了,死也要扑上去捅他个大面积神经瘫痪。
  但我显然低估了傅一睿的格斗能力,虽然我是外行,却也看得出来傅一睿肯定是练过,只见他一抓一捏,再用力一掰,那歹徒的手被他硬生生扭到一个正常人不可能达到的角度,他的刀自然捏不住了,傅一睿此时再屈膝一击,狠狠顶向他腹部,趁着那人疼得弯了腰,他再双肘齐下,用力击向他背部,那人惨呼一声倒地。
  傅一睿将他的刀远远踢开,又朝他后脑猛击一下,彻底将那个人打晕。他丢下那人,立即三不做两步朝我奔过来。我疼得龇牙咧嘴,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一时间还捏着那个碎花瓶不知道放下。傅一睿黑着脸,过来先抽走我手中的花瓶,还没检查我的伤口,我忽然脚一软,整个就往下倒。
  傅一睿忙双手抱住我,离得太近,他的手臂肌腱微微颤抖都能感觉得到,我勉强笑了笑,安慰他说:“没事,我有压着伤口……”
  傅一睿一言不发,用力将我往上提,我觉得眼前发黑,攀着他的胳膊弱声说:“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弄脏你的衬衫了……”
  洁癖傅的衬衫上一片血污,我看着都觉得难受,看来回头得赔人家衬衫了,希望这个骚包身上这件别太贵,我还没想完,就听见他哑声低吼:“闭嘴吧你!”
  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惊恐和焦灼。
  “不行了,伤口太大,这处理不了,打电话叫车吧……”我疑惑地说:“真奇怪,我现在感觉很不妥……”
  “我说了闭嘴!”
  我感觉很糟,从来没有过的胸痛伴随着窒息感涌了上来,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个突然罢工的机器,明明转轴还在转动,但皮带松垮垮,已无力带动整个工序正常运作。
  作为一名心脏科医生,我非常清楚这是心肌梗塞的症状,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有动脉堵塞?我心中大骇,用最后的力气拼命揪住傅一睿胳膊外的衣袖,断续地说:“不对,傅一睿,我觉得,心脏不对劲……”
  “什么?”傅一睿脸色大变。
  “心脏,不对劲,像是心肌梗……”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捂住胸口,眼前真正发黑,眩晕感极具袭来。
  “旭冉,旭冉……”
  我说不出话,动不了一个手指头,迷迷糊糊中只听到傅一睿焦灼慌乱的低喊声。他在喊我的名字,老实说,这个名字被一个男人这么喊出声来,真是连半点愉悦感都没有,而且傅一睿在关键时刻也不具备外科医生的专业素养,这种时候,原本该立即实施急救才是,他却在这方寸大乱。
  我如果能叹气,也许就叹气了。我想,傅一睿,你大概在整形外科呆得太久了,几乎忘了医生这个行当最基本的职能。
  而我曾经将它当成理想和信念。
  多少年以前,曾经有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操着不太标准的英语,大声说:“先天性肩胛骨高位症又称Sprengel氏畸型,系胚态时期肩胛骨下降不全所致……”
  我认出她来,那是少年求学的张旭冉,那个少女时代的我在回答教授提出的问题,她克服了说一口蹩脚英语的窘迫,在大庭广众之下,生平第一次,用英文将每一个专业词汇准确地拼读出来。
  那个少女扎着马尾,穿着廉价的牛仔裤和针织衫,她永远离群索居,她不是不愿意靠近人群,她只是不知如何去靠近。她才不到二十岁,躯干像白杨树一样抽高挺拔,胸部虽然平坦,但目光清澈,乌发黑眸。她只要愿意,也是能够笑如春花般打动人心,任他是谁。
  但她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她从不主动回答问题,表现欲和竞争欲之类在她身上更是绝迹。她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背书,打工,把赚到的钱全用来支付昂贵的贷款,有时候实在穷了,啃两块三明治就能过一天。她周末会给国内的亲人写信,打电话,或者手持一部佳能数码小相机走街串巷去拍照。她不是热爱摄影,她心里一点也不热爱那玩意,但那个时候她所爱的男人正处在一个追求艺术的狂热状态,她下意识规定自己必须跟上那个男人的步伐。
  因为,在所有的恐惧中,她最害怕的,莫过于那个男人投过来的轻视的目光。
  在少女心中,再也没有比爱着的男孩认为她俗不可耐,不思进取更令人难过的了。
  但我知道她不喜欢,我知道她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她永远不能理解为何黑白影调就比彩色的有厚重感和历史感,她后来虽然迷迷糊糊知道了,但那也是恶补了摄影史的结果。她把摄影作为知识来了解,而不是将之感同身受。
  比起她站在手术台前切开人的胸膛或修补或更换一个活人的心脏时全身血液瞬间沸腾的激情,艺术也好创作也罢,她其实无法胜任。
  但她不能说,她爱那个男人,她以为这个爱很大,包括要爱他所爱,投他所好。
  哪怕他的所好,有很多时候并不是她的。
  也许这样才导致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罅隙?
  她长大后,就做不回当初那个总跟在男人身后,崇拜他的小姑娘;渐渐地,她也不能胜任善解人意的红粉知己角色;再然后,那个青梅竹马,可爱漂亮的小未婚妻成长成一名独立的女医生,她终究还是逐渐逐渐地,显露出灵魂中与那个男人截然不同的成分,更自主,更有个人魅力的部分,以往她将那些成分隐藏得很好,但年岁一长,再耐心的隐藏,到底还是露出了疲态。
  可即便如此,成人后的她还是无比怀念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那时候真正是两小无猜啊,男孩带着女孩逃学,他们躲在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基地里,一同翻看男孩从父亲书柜里偷出来的布列松画册,那时候阳光照在男孩的睫毛上,犹如扑上一层金粉,闪动之间,也许有时光的烟尘簌簌而下。男孩指着那里头的照片说我以后会拍出比他更好的片子来。女孩则看着这个小小年纪就雄心壮志的同伴,心想他可真好看,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看。
  真的啊,从过去到现在,我再也找不到比那个时候的孟冬更好看的人了,即使是孟冬本人,也比不过。
  他说,一年之中,一天之内,只有这个季节,这个时刻与众不同。
  对我则是,一生之中,一辈子之内,只有这个人,这个时刻与众不同。
  一种冰冷的液体注射进我的身体,仿佛一块冰凌骤然打进热乎乎的肉体,冷得我猛然打了个哆嗦,梦境被毫无预兆击碎,我睁开了眼。
  我曾经的直系领导,全院出了名的美男子医生邓文杰正穿着白大褂双手抱臂像研究木乃伊一样地居高临下端详我,表情很有些复杂,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有点惋惜,我慢慢看回他,弱声开口打了声招呼:“嗨,邓医生。”
  “嗨,张医生。”他低头看表,轻快地说,“你比预期晚醒了十几分钟,再不醒来,我会很乐意把你推进手术室。”他朝我俏皮地眨眼,“你知道,从你的身材形状到你的心脏形状,我一直都很好奇。”
  我翻了白眼,问:“你一直,在这琢磨怎么切开我?”
  邓文杰愉快地答道:“正是如此。”
  我想骂这个无良医生,却没那个心力,只得闭上眼不理会他。随后,我仔细回想了晕倒前发生的事,动动身体,发现胸膛的伤口已经受到妥善缝合,手臂上也链接着该输送进身体的药液。我试探着问邓文杰:“傅一睿呢?”
  “很好,在他誓要将你的病房坐穿之前就被警察叫走了,”邓文杰耸耸肩,“希望他没事。”
  他的语气实在幸灾乐祸,我瞪了他一眼,着急说:“他完全是救我,警察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