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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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30 字数:4731
我那时特傻,不知“更年期”为何意,因问“更年期是怎么回事啊?”
赵老师想了想,回答:“女人到了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年龄。”
我觉得身为女人真不幸。不但要和男人们一样受命运的摆布,还要受生育之苦,还要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年龄”的捉弄。便对那几位女工宣队员格外同情起来。中文系图书馆有“文革”前的《妇女杂志》,我便特意回校一次,大量翻阅,选出几册载有“妇女到了更年期怎么办”一类文章的,借出来带到学馆,推荐给几位女工宣队员读。不料想她们甚为恼怒,以为我当面羞辱她们。其实我一向尊重妇女,而且确确实实一片好意。我尽办傻事。
著名戏剧家黄佐临先生小女黄小芹,在杂技学馆作钢琴伴奏老师,与我是同龄人。我们之间亦颇有话说。心是相通的。常背人一起咒咒“老妖婆”,觉得彼此都一吐为快。我们唯独不避赵老师。小芹是赵老师调来的人。赵老师与我交谈时,常流露出对佐临先生的敬仰。
她将小芹调到学馆,颇费了一番周折。几位“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女工宣队员,当然自以为她们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推断,一个“文艺黑线”上的人物,一个被“打翻在地”的“资产阶级戏剧艺术家”的女儿,再加上一个爱吃“文艺黑线”上的人物的辣酱,“屁股坐歪了”的工农兵学员凑在一起,所谈所论肯定都非“革命言论”无疑。
我从学校逃到学馆,连我给他们作了半年之久辅导员的孩子们也知道“大梁老师出事了”。C已将“舆论工作”做到家了,我真佩服她。被自己
喜爱的孩子们用种种猜疑的眼光看待和不敬的态度对待,令我尤其不堪忍
受。连赵老师和小芹也不知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欲问而不便问。
我也没心思向她们解释。只好再逃。
上海郊区有个小镇叫朱家角。据说电影《枯木逢春》中的一些镜头,就是在那里拍的。
我的一位上海知青朋友的外婆家住在那小镇上。他回上海探家时,曾带我到他的外婆家住过几日。我很喜欢那小镇。那里似乎是一个宁静的世界。老阿婆非常真诚地欢迎我再去作客,视我为他的亲外孙一样。
我从大上海逃避到小小的朱家角,着实过了几天清静日子。老阿婆说我瘦的叫人可怜,顿顿给我做好吃的。
一天,沃克竟找到了我住的地方,令我大出所料。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沃克回答:“小莫告诉我的。”
我只告诉了小莫一个人我在什么地方,而且嘱咐他不要告诉别人。他告诉了沃克,我有些不悦。我不愿被任何一个人扰乱我在小小的朱家角所感受到的清静。这小镇上最主要的一条街,又深又窄。两旁尽是歪斜的木板阁楼。对门住着的女人们,常一边坐在自家门坎上摘菜,一边隔街拉话。姑娘们结伴从街上走过,木底拖鞋在石路上发出叭哒叭哒的响声,其声如梆,远远地传过来,又远远地消失了。给这小镇增添了一种独特的音韵。而老人们在敞开的窗口隔街对饮,那真是一幅妙趣横生的画。镇外还有一条河。河上有古老的石桥。河中有木船驶来驶往。就这些,对我已足够了。我喜爱上了这小镇。而最主要的是,这小镇的政治氛围较淡薄,不那么压迫人。没有男性工宣队。也没有“不知将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女工宣队员。也许。只有镇“革命委员会”那幢不大的二层楼里的人们,才像别的地方的某些人们一样,有兴趣去玩从中央到地方的那同一局政治桥牌。总之我是那么不愿离开朱家角,不愿回到上海,不愿回到杂技学馆,更不愿回到复旦去。我真希望就能在朱家角呆到毕业,随便他们将我分配到什么地方。还有那张汇单,也见它妈的鬼去吧!随便他们给我下个什么结论!
沃克看出我有些不高兴,说:“小莫本不想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是我逼问出来的。我不能不来见你一面。因为。。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回国了。以后,也许不会再到中国来了。。”
我心中倏然对这位瑞典留学生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情。同时也因为对他的冷淡而自责。
我问:“你为什么突然要回国呢?”
他说:“我把V揍了一顿。”
“你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了?”
“没那么严重。不过我对中国感到失望了。”
我不知再说什么好。
老阿婆见一位外国人来找我,显出极为忐忑不安的样子。在这个小镇上,谁家里来了一位外国人,可是件不寻常的事情。不寻常的事情往往也会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事情。小镇上的人们肯定都忌讳这一点的。我很理解老阿婆,便告诉她,沃克是我的外国同学,不会给她带来任何麻烦,见我一面就走,叫她打消疑虑。
随后,我陪沃克来到一家小饭馆。
落座后,我说:“沃克,我请你吃顿便饭吧。”沃克说:“还是我请你,
我比你有钱。”拗他不过,让步。随便点几样菜,要了三瓶啤酒。沃克先替我的杯里倒满了酒,接着往他自己的杯里也倒满了酒,之后
盯着我,问:“告诉我,我们是朋友吗?”我也盯着他,庄重地回答:“当然是朋友。”沃克说:“在中国,有一个中国人承认我是他的朋友,我觉得自己不算白白来中国留学一次了。”
我说:“不,沃克,你不只有我一个中国朋友。除了我,还有小莫呢!除了我和小莫,复旦园里一定还有许多中国学生把你当作朋友的。不过他们没有机会向你表示罢了。”沃克说:“谢谢你的话。”
我举杯,说:‘让我们像朋友那样干一杯吧!”沃克说:“好,不但为了
我们之间的友情,也让我们共同为一个中国姑娘少遭厄运而干杯!”我问:“哪一个中国姑娘?”沃克说:“就是你觉得你爱上了的那个中国姑娘。”一阵忧郁笼罩在我
心间。沃克问:“你现在还想着她吗?”我说:“几乎天天都在想着她。”我们的塑料杯无声地碰到了一起。沃克问:“按照你们中国的习惯,这一杯得一饮而尽是不是?”我说:“是的。”于是我们眼睛注视着眼睛,一口气喝光了那杯啤酒。沃克用手背抹一
下嘴,微微一笑,说:“我曾经有一个愿望,想找一个中国姑娘作我的妻子。我们西方人都认为,东方女性温柔多情,而且对丈夫,对孩子,对家庭比西方女性有责任感。。”他遗憾地摇摇头。
我说:“中国的泼妇悍妇也是很可怕的,《聊斋》里将她们比作枕旁夜叉,将那些不幸的丈夫比作床头系羊。”沃克说:“我当然要找一个美好的中国姑娘做妻子啦!如果我再来中国,仍抱有这种愿望,你帮我寻找好吗?”我说:“你趁早打消这种愿望吧,难道你不明白一个外国人与一个中国人结成夫妻是多么困难吗?”
沃克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他天真得可爱。我哑然一笑。刚吃罢饭,他就要往回赶。他说他已买妥了明天的飞机票。我一直送他到公共汽车站。他从兜里掏出一迭人民币,说:“我来不及兑换了,带回国没用,你收
下吧!不多,不到一百元。”我说:“我们中国古人有句话——不轻受一文。”他说:“你真怪。”我说:“我们中国古人还有句话——不敢忘一餐。沃克,你跑到郊区来
向我告别,你请我吃了一顿饱饱的饭菜,我不会忘记的。如果你真还会到中国来,如果那时我的处境好些,我一定请你在最高级的饭店吃一顿中国大菜。”沃克十分认真地说:“别忘了你还要替我寻找一位愿做我妻子的美好的中国姑娘。”
我也十分认真地说:“只要那时我们的政策允许一个中国姑娘嫁给一位
外国人,而且你保证不欺负她。”公共汽车来了,我们匆匆握了一下手,他便跳上了汽车。汽车开出很远,我还看到沃克一支长长的胳膊从车窗伸出,向我不停招着。
我惆怅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我这“出事”了的工农兵学员,在朱家角生活了十来天后,心中渐感不安起来,总有种近乎“逃亡”的阴暗意识,时时地摆布着我。
我便告别了阿婆,鼓起勇气,回学校了。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E老师把我叫到一个学生宿舍里,讯问我对自己的错误反省得怎么样了,还暗示我,工宣队认为,人证物证俱全,我拒不承认,也是可以定“案”的。那就不是我将被分配到何处的问题了,而是我有没有资格毕业的问题了。
V就住在这个宿舍里。我不知E老师为什么偏偏将我叫到这个宿舍。桌上有瓜子、果脯、软糖。毫无疑问都是V买的。他是我们专业带工资学员中工资最高的一个。每月七十多元。比我们有些老师的工资还高。除了我和E老师在宿舍里,V也在。他不离开,使我愤怒。按理说他是无权听我与E老师这番特殊内容的“谈话”的。可他却躺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看书,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E老师不让他出去,也使我大为不解。
我老老实实告诉E老师,我这些天来根本没有进行过什么反省,到一
个去处躲清静。“你当真不想要毕业证书啦?”E老师一边嗑瓜子,一边瞪着我问。我说:“随你们他妈的便!”V腾地坐了起来,质问我:“你骂老师?”“滚你妈的!你有什么权力质问我!”我指着他大声说,真想和他打一架。“你。。”E老师脸气白了。就在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专业的于老师。他到安徽去“开门办学”,
昨天刚回来。他见我们三个虎视眈眈的样子,奇怪地问我们在争吵什么。E老师就把我“犯错误”的事对他讲了一遍,还说:“大梁的态度这么
不好,是毕不了业的呀!”于老师说:“这事啊!那张汇单是我从阅览室一本《朝霞》中无意翻到
的。我当时也没想到去细看邮戳,不知那是大梁半年前丢失的。。”V这时要往外走。于老师叫住他说:“哎,小V,我不是亲手把汇单交给你,让你打电话
告诉大梁回学校取的吗?”V不免狼狈起来,吱吱唔唔说不成话。E老师不禁地转脸去看V。V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可我也没叫你拿着作废的汇单再冒领啊!”我气恨得浑身发抖。这件事从此就算过去,不了了之。那位系工宣队副队长往后见了我,
脸上也强作微笑了。实事求是地说,V与C,在这件事上,并无“合谋”。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各干各的。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C代领汇款。如果换了别人,这事本不成其
为事,最多埋怨我几句。C将这件事搞成一件事,当然没什么奇怪。对于某些人,能够有什么机会“整”别人一下,不“整”白不“整”。V不过是见C首先已将这事搞成了一件性质严重的事,顺水推舟,使其更为严重罢了。因为他是作梦都想进北京啊!自从我们上一届的毕业生中,就是对同学突然“袭击”,贴出“某某反动言论百例”的那个,进京后据说可能当教育部副部长,多少人都认为进京简直就等于跃龙门。
不久,复旦园内暗传,“四人帮”在北京被逮起来了。接着,马天水、王秀珍在北京交待问题一说被证实。
复旦园内人心扬沸。工宣队员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在发生于复旦园内的许多大大小小事件中“革命”得过分的某些人们,像偷了汉子被揭发的女人似的,都变得有了几分扭捏,有了几分羞臊,有了几分不自在,低眉顺眼起来,而做过恶的,受到的心理冲击是太突然也太大了,未免惶惶然不可终日。
复旦大学与上海交大的学生,率各大学之先,深夜冲出校园,会聚外滩。市革委楼前,万头攒动。徐景贤肩披棉军大衣,出现在阳台上,朝下招手,高喊:“革命的同学们,感谢你们的政治热情。。”他以为两校学生,是在以游行的方式,为“四人帮”及马天水、王秀
珍之流向北京施加压力呢!一片怒吼骤起:“打倒徐景贤!”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那潇洒的身姿明显地抖了一下,军大衣落在
地上,像个皮影似的,晃进室内不复出现。两校学生的队伍,从市革委门前出发,几乎绕市游行一周。复旦学生归校,时间已过午夜。
我在游行队伍中发现了C,其情绪之昂奋,令我惊诧。围攻物理系女学生时的表现,大概也不过尔尔。健忘若此,真奇人也!我暗想,像她,总该转个弯子吧?却顺溜笔直地就从一条路线冲刺到另一条路线了!
中文系学生首先贴出一批揭发“四人帮”在复旦罪行与阴谋的大字报。C一手拎浆糊桶,一手持刷浆糊的笤帚,忙前忙后,颇不辞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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