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29      字数:4727
  《红旗》!难怪有士兵持枪保卫。积“文革”之成见,在我心目中,它是“文化司法部”的别称。它是一个时期内代表“党中央”给文化艺术定罪的权威刊物。批《海瑞罢官》,批《燕山夜话》,批《上海的早晨》,批《红日》,它都发表过大块文章。一切文化艺术,一切文化艺术界的知名人物,
  经它一批,不是成了“反动”的,便是成了“封建主义”的,“修正主义”的。这是一个在“文革”中专门罗织罪名,以进行“焚书坑儒事业”为己任的地方啊!不但给中国的文化艺术和文化艺术界人士定罪,还给外国的也定罪。比如就洋洋万言地批判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艺术体系,批判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在一篇歌颂中国现代芭蕾舞的文章中,还批判过古典芭蕾舞。
  我心想,我要找的是文化部,怎么来到了这么个地方啊!虽然我不过是普通的十亿中之一蚁,即使“文革”中犯了什么文化罪,也没有被《红旗》“坑”一下的资格。但我对这个地方还是有些诚惶诚恐。
  我掉头便走。走了两步,忍不住转身说:“可人家告诉我文化部就在这个院里啊!”站岗的士兵说:“不错,就是在这个院里,就在那大楼。这个门,是‘红
  旗’的门,绕到前面那条街的正门,才是文化部的门。”我请求道:“那你就让我进去吧!”士兵说:“不行!各走各的门。”我说:“好,好,好。”就又绕了十分钟,绕到了正门。看到文化部的牌子,犹如孩子看到了
  姥姥,心中涌起一番亲情。“姥姥”家大门口也有持枪的士兵站岗。被允许进入院内,急急地就往大楼奔去。没想到在楼口又被一站岗的士兵横臂拦住,朝我要在大门外传达室填
  写的“来客登记单”。可我在院内急急走着时随手扔掉了。士兵说:“你找回来。”我见那士兵是个没法商量的人,无可奈何,只得返身慢慢地边走边找。
  院里有两个人站住,好奇地瞅着我,大概以为我丢了钱包或什么贵重的东西。还找到了。怕受到士兵的斥责,认认真真地用手抚平展了,才敢持着重新入楼。
  终于进入楼内,先前那种孩子见到了姥姥般的亲情,一扫而光。院门楼口,双重警卫,不算“戒备森严”,也可谓“步步设防”了。我怀疑自己来到的不是文化部,而是什么兵种的司令部。
  上楼时,就一级级走的很稳重,怕毫无精神准备之下,又从哪里冷不
  防闪出一个士兵,被拦住盘查。还好,也就两重岗而已。走上文化部那一层楼,碰到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同志,问他“毕业生分
  配办公室”在哪一房间。答曰:“还没成立啊!”我着急了,一时怔怔地竟不知说什么好,汗也顿时淌了下来。他见我急成那样,说:“有一个人可能将负责这方面的工作,我替你去
  问问。”我便站在走廊等候。一会儿,那男同志引来了一位年近四十的女同志。她问我:“你是来报
  到的?”我说:“是。”又问:“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说:“复旦。”再次翻出介绍信递给她。她看了看,说:“你报到得太早了啊!还有半个多月呢!昨天才让我负责这项工作,我一点都没头绪呢,你十天后再来吧!”我急忙说:“那可不行,这十天我住哪儿啊?”她问:“你家在哪儿
  啊?”我说:“哈尔滨。”她说:“那你就回哈尔滨嘛,晚来报到几天也没什么的。”回哈尔滨——我衣兜里只剩下十来元钱了,不够买火车票的。我不好意思言明,只说:“反正我是不能回哈尔滨的。要能,我就不在
  北京下车了。”她听了我的话,以为我有什么特殊的隐衷,又问:“北京没有亲戚?”我摇头道:“没有。”再问:“也没有同学。”我摇头道:“没有。”继续问:“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我说:“有几个当年在北大荒同连队的北京知青。”她似乎替我解了一
  大愁,说:“这就好啦!住他们家吧。三天后你来找我。不能再提前了。我这已经算照顾你了!。。”还说什么呢?不能再说什么了。我表示了十二分的谢意,心情沮丧地
  离开了文化部。四点多了,我不知该向哪里去?头脑里倏然想到一个人——黄宗江。便决定去找他。那时我还不认识黄宗江老师,但已认识了黄宗英老师。在上海读书三
  年,我觉得最荣幸的事,便是认识了两个我极尊敬的人:一个是黄宗英老师,
  一个是茹志鹃老师。每每想到她们,心中便怀着感激。我认识她们,说来也算“机遇”。粉碎“四人帮”后,上海召开了一次全市文艺工作者的大会,纪念《在
  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多少多少周年。复旦大学中文系出席了一名教师,两名学生。我是其中之一,参加小说组讨论,担任记录员。如果我没记错,茹志鹃老师,好像担任副组长。小说组还有巴金老、师佗、任干。。共十几人。
  巴老那年身体尚健,行走时步子也很稳。给我的印象是不多言词,平易近人,说话很慢,仿佛句句都须经过思考。虽然“文革”中遭受摧残,名誉还未得到公开恢复和平反,但毫不自轻。从那张“思想者”型的脸上,不难看出内心的刚强自尊。会议开了五天,我们常在一张桌上吃饭。我没与他交谈过。因为过于敬重这矮小而又难以压垮的老人。但吃饭时,常替他盛饭,或主动将他夹不到的菜盘往他面前递一下。茹志鹃老师发言不多。身为讨论主持者不得不“请求”别人发言。我看得出她把那“差事”当成一种罪受。读过《百合花》的人,都说茹志鹃老师该是个清秀女性。似乎不应像她本人身材那么高,手那么大,还吸烟。
  似乎她写《百合花》时,不是个百合花般的女性就不太对劲。而且还有的说她的名字也是那样的文雅。我没见到她之前,想象中这位使我崇敬的女作家,也不是她本人那个样子。但见到她之后,又觉得她就该是那个样子。觉得吸烟对她来说是一种
  特殊的风度。她那双男人般的大手,就是该写出《百合花》的手。如果她那
  双手小巧,倒是有点不像女作家茹志鹃的手了。我基本上没发言。都是长者,都是令我崇敬的人。我不愿说,只想听。但是有一天开全会,《朝霞》编辑部的一位代表发言,竟说什么“像《百
  合花》这样的小说,思想情调毕竟是不健康的,毕竟属于小资产阶级情调,学习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文学工作者们应自觉地努力地加以克服。。”云云。
  这使我很恼火。《百合花》是我在中学时代就非常喜爱的小说。对一个我喜爱的人,或一篇我喜爱的作品,我容不得别人在大庭广众面前贬低。于是下午继续讨论时,我便措词激烈地发了一次言。那只不过是一种感情式的发言,没有谈出什么有逻辑的理论。当时我也谈不出什么理论。那次发言之前,我与茹志鹃老师虽然一块儿开了几天会,同桌吃了几次饭,但也并未说过话。我对自己所尊敬的人,只愿将尊敬放在心里,不愿溢于言表。
  我发言时,茹志鹃老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神态有些惊讶,有些意外,
  似乎还有几分担心。兴许怕我说得“走了火”,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我没“走火”。记得我说:我们无产阶级所谓的那种“小资产阶级”的情调,我认为
  实实在在是人类非常富有诗意的情调。我们的生活中如果缺少了这种情调,那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愿我们的生活中多一些这样的情调。我们的文学中多一些这样的情调。。
  迄今为止,我认为自己说过而且说得挺好的话,实在不多。这番话便算是。所以我未忘。我发言后,众人沉默良久。没人支持我,也没人反对我。大家继而发
  言,都与这话题无关。接着又开了一天半会。茹志鹃老师仍未与我说话。我也仍未与她说话。直至散会,她交给我一页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她家的地
  址,真诚地对我说:“有空儿到我家来玩吧,我这人挺随便,绝不会使你感
  到拘束的。而且我也喜欢接近年轻人。”我共去过她家两次。第一次是毕业前,带了两位同学,与她交谈了近一个半小时。她对我
  们很坦率,谈了许多与当时仍很“革命”的文艺理论相左的文艺观。交谈中间,她忽然说:“我把我女儿叫下来和你们认识一下吧,她也喜爱文学。”
  就是在那一天,我认识了王安忆。当时安忆还在徐州地区文工团,个子起码比现在矮半头,皮肤晒得很黑,披散着并不浓密的头发,穿一条上海人常在家中穿的睡裤,趿拖鞋。茹志鹃老师对安忆说:“他们称我老师,按理说你也该称他们老师,因为他们都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安忆并不称我们“老师”,也没打量我们,似乎是为了遵从母命,才不得不坐在我们对面,手中还拿着一本什么书。茹志鹃老师又说:“你们都是年轻人,今后都有志于文学,你们之间应该有更多共同的话题。”
  安忆仍不作声。
  我记不得自己对她提了一个什么问题,她才显然是出于礼貌不得不回答。怎样回答的,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她说话极快,标点符号不分明。给我的印象是,她急于表达自己的思想,可她头脑中的思想又是多层次的,内涵
  广泛的,是只适于用笔而不适于用话表达的。另一个印象是,她从内心里不
  大瞧得起我们这三个工农兵学员。她说完,也纯粹是出于礼貌,陪坐了几分钟,便起身上楼去了。茹志鹃老师连忙对我们解释:“安忆的性格就这样,你们别见怪。”我们起身告辞时,茹志鹃老师对我说:“晓声你先留步,我还有话跟你
  讲。”我便留了下来。她说:“《朝霞》就要取消了,《上海文学》就要恢复了。你毕业后,如
  果愿意留在上海,我可以替你向学校争取。”我说:“我是北方人,我还是想回哈尔滨。生活在上海人之间,我常常会感到孤独。”她沉吟片刻,说:“我能理解你。那么今后不管你分配到哪里,再来上
  海,我都欢迎你到我家里来。”这话当时使我很受感动。她又说:“你是一个好青年。你可别以为你替《百合花》说了些辩护之
  词,我才夸奖你啊!我是凭直感。你长的像上海人,性格却太是北方人的性格了。我喜欢北方人的性格。”今年五月,我在上海为《上海文学》改稿,抽时间去茹志鹃老师家中
  看望她时,她向安忆的父亲介绍我,第一句话仍是:“晓声是个好青年。。”她说这话从来是很认真的。也许她无法知道,这句话对我是多么重要。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青
  年,但认为自己还不坏。从复旦到北影,至今已经八年,在名利场上,在影视圈中,没有沾染什么很可恶的坏毛病,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实在是因为经常情不自禁地想到:假如我变成了某一类人,茹志鹃老师将会如何看待我?假如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将有何面目再见茹志鹃老师?
  今年五月见到茹志鹃老师那一次,她还说:“我向人探问过你的情况。让你当文学部副主任,你没当是不?没当对。你年轻,创作上刚刚取得一点成绩,不要就被官位所诱惑,那没出息。”
  我想,她不真心关心我,是不会向人探问我在北影的工作情况的,也不会对我很坦率地说那番话的。
  我真希望,受青年尊敬的,有威望的人们,能够很慷慨地对许多青年说:“你是一个好青年。。”即便这个青年本身并不怎么好,如我一样。但那句话,具有着某种使一个不怎么好的青年朝好的方面去努力,不朝坏的方面随意发展的约制力。当然,那句话也只有出自一个受这青年尊敬的人之口,才可能具有约制力。
  为了这一点,和由这一点使我从生活中领悟的一个道理,我感激茹志鹃老师。与黄宗英老师相识,比与茹志鹃老师相识晚两天,因为开会的前两日她未到。我是在楼梯上见到她的。我上楼,她下楼。她怀中抱着一大摞红彤彤
  的塑料贴面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掉了几册,我替她捡了起来。她道了谢,问:“买一册吗?”我说:“不买。”又问:“为什么不买啊?”我说:“有了。”
  她说:“有了也肯定不是这样的。这可是第一批塑料贴面的啊!”
  我想:这人可怪,我不愿买,干嘛非动员我买啊!就答:“那也不买。再伟大的著作保存一本也可以了!”她笑了,说:“回答得好。他们叫我帮忙卖,我只好尽这份义务。可是推销半天了,一本也推销不掉,岂不是令我感到有点扫兴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