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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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29 字数:47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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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名老工人也自觉组织起来,人人寻找到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对他们说:“我们跟你们一块去守卫前后大门!今天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俩赚一个!”“死了,咱们的人会给咱们报仇的!”“男的女的,老少爷们,王八蛋‘捍联总’要是真攻进来了,谁也不许作孬种!
咱们生是‘炮轰派’的人,死是‘炮轰派’的鬼!”
有个女人也振臂高呼:“姐妹们,咱们也要操家伙,跟王八蛋‘捍联总’拼命呀!”
于是女人们,连同一些半大孩子,在这样一种同仇敌忾情绪的互相煽动下,也纷纷寻找应手的武器,预备拼命。
我激动得要哭,何等豪烈的场面!我所渴望体验的悲剧精神和英雄主义,是整个儿将我主宰了。
我寻找到了一跟长铁棍,紧紧地握在手中。
于是人们冲到了院子里。
几盏探照灯开了,院子里亮得如同白昼。
一部分人扑向前后门。一部分人守卫在四面高墙下。
我甚至想象到了“哈一机”被攻占后的惨景:男女老少的尸体横倒竖卧,人人死后手中仍紧握带血的武器。想象到了被母亲死前掩护地压在身下的幼儿,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哇哇哭声。想象到了我自己应该怎么个死法才更英雄更悲壮,临死应该呼喊什么口号。按照我的想象,也可以说按照我的意愿,我应该在其它人全都死光了之后再死。应该面对着无数的一步步包围上来的“捍联总”们,怒目而视,首先毁掉武器。可惜我拿的是一根长铁棍,只有塞进炼铁炉才能毁掉。要拿的是一支枪就好了。就可以做到死了也不将武器留给敌人了。要拿的是一根爆破筒就更其好了!那就可以做到与敌人同归于尽了。关于武器的这一节想象,虽然英雄得可以壮烈得可以,悲剧味儿也十足,但分明地是只能想象一番,根本无法实现,只得不去细想。呼喊什么口号却是完全可以早作打算的。我想到了雨果小说中那个法国骠骑兵上尉,他在滑铁卢为拿破伦而战死的时候,面对一步步向他包围的英军喊了一句什么来着?对,只喊了一个字——“屎”!那当然是很轻蔑的意思啦!不过“捍联总”们能领悟么?他们要是没看过雨果的《九三年》呢?要是虽然看过了并不记得那么一名英雄的法国骠骑兵上尉呢?他可不是书中的主人公
啊,仅仅是个被雨果一笔带过的无名角色呀!那就再喊一句“炮轰派万岁”
吧!
屎——
“炮轰派”万岁——
英雄是足够英雄的了!壮烈是足够壮烈的了!似乎总归还缺少点悲剧味儿。。
对,对,“毛主席万岁”是不能不喊的!为毛主席而战而死,毛主席在北京却肯定不知道,还不是悲剧么?当然是为毛主席而战而死了!不是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和这么多人又是为了什么图的什么呢?
只喊三句口号。再多一句也不喊了。大概英雄地壮烈地死前,也只来得及喊三句口号。
第三句不一定要喊完,可以喊到“万”字,便张大着嘴,将“岁”字堵在口中,缓慢地倒下身去。不要向前扑倒。一定要向后仰倒。一定要叉腿而立。倒时一定要伸展开双臂。缓慢地直挺挺地倒下去。尸体要呈“大”大形,倒在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
我正徒自想得海阔天空,几辆装甲车和坦克从仓库里开了出来。大本营的装甲车坦克是足够自卫用的。
高墙外,“捍联总”的喇叭在喊叫:“炮匪们听着,我们知道你们现在是演‘空城计’,赶快打开大门投降吧!否则我们攻进去,绝没有你们的好下场!。。”
高墙内,“炮轰派”的喇叭也响了:“耗子兵们听着,你们有胆量就进攻吧!我们众志成城,视死如归!。。”
前后大门打开了。
“捍联总”们呐喊着冲了上来,但一见出现在门口的是装甲车和坦克,又退了回去。
装甲车向夜空扫射了一阵机枪。
枪声过后,墙内墙外一片寂静。
“捍联总”们悄悄撤走了。
“炮轰派”的装甲车和坦克却一直象把门兽,堵在前后大门口。然而都不敢麻痹。怕“捍联总”们是疑兵之计,再次袭击。只是有些看去就分明不顶事的女人,被劝说着带了所有的孩子们睡觉。
凌晨时分,“炮轰派”的大部队回“营”了。也就回了他们的战友——十一个活的,六具尸体。四人是被毒打至死。两人是因不堪忍受毒打,跳楼自杀的。
被就回的人中据说包括“炮轰派”总司令冯昭逢。他不但遭到毒打,还遭到假活埋的威胁。埋至胸口,让他承认“炮轰派”是反动组织,以司令的名义宣布解散。他宁死不屈。真的宁死不屈。大概因为他是“炮轰派”的司令,“捍联总”没敢真的就活埋了他,又把他从坑里挖了出来。。那天晚上人太多,情况也太混乱,我们竟没能荣幸地见到这位宁死不屈的冯司令。
大本营一片女人的痛哭,一片男人的怒吼,笼罩着复仇的强烈氛围。
头头们当即开会,十几分钟后就作出决定——举行示威游行。
于是许多人又开始忙忙碌碌地赶制担架,做花圈,写挽联,剪黑纱。
九点,几千人的示威游行大军开出了“哈一机”。照例是前面装甲车和坦克开路。装甲车头十字交叉披着黑纱,交叉点是一朵洗衣盆那么大的洁白
的纸花。坦克罩着白布。这一次出动四辆装甲车,四辆坦克。不擎红旗。只擎白布挽幛和白布丧幡。颁布了纪律,不喊口号,不唱歌,一切行动听指挥。出于“哀兵战术”的考虑。真正的“哀兵战术”。六具尸体放在担架上,以白布罩之。几十名身强力壮者轮番抬。白布挽幛上写着的一行浓墨大字是——为死难烈士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人人胸戴白纸花,臂戴黑纱。大队人马庄严肃穆,沉痛无声,浩浩荡荡地向市内行进。
一进入市区,广播车内就放出了哀乐。队伍随着哀乐的旋律走。交通
为之中断,围观者人山人海;似乎倾城出动。哀兵战术队伍一直行进到省“革命委员会”楼前,坦克的炮筒缓缓扬起,对准
了搂正面。据说那天省“革命委员会”预感到事态发展严峻,正在开会,从窗口望见装甲车和坦克开路的示威对伍出现,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离开了会场,坐进各自的小汽车内仓惶而逃。公务员们一时没个逃处没个躲处,就打开几扇窗子,用竹竿挑出他们的白色工作服摇动不止。
“让潘复生站到窗口来!”“潘二嫂”凌厉的声音从“炮轰派”的广播车内传了出来。一笔写不出两个潘。按说他们是一家子。阶级斗争不可调和,正是: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而潘复生究竟代表哪个阶级,“潘二嫂”又究竟代表哪个阶级,则是今天也说不清道不白的事了。本就是一笔糊涂帐,死者尽是冤死鬼。江青最初宣扬“文攻武卫有理”,后来又说:“武斗中死去的人,死了活该,死得比家雀毛还轻!”反正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怎么说怎么有理。可悲可怜的是那些冤死鬼。更其可悲可怜的是死者的妻子儿女父亲母亲。在武斗中死去的,大抵是中青年人。
那些挑出“白旗”以示投降的公务员冲着外面喊:“潘复生早走了!常委们早走光啦!”“千万别开炮呀!我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呀!”“炮轰派万岁!炮轰派万万岁啊!”不开炮,“炮轰派”岂能善罢甘休?轰!。。轰!。。轰!。。“炮轰派”真正炮轰“东北新曙光”了!接连六炮——对空放了六发演习弹。如果省“革命委员会”常委们都在楼内,是否往炮膛内装填真炮弹,
就无从知道了。隔了一阵,又是六炮。六六三十六炮——自打解放以来,哪一年国庆哈尔滨也没放过礼炮。
老百姓们可算听到炮响,见识坦克开炮的情形了!有一发炮弹击中楼顶的避雷塔。尽管是演习弹,也将避雷塔击倒了。楼内传出一声声女人恐惧的尖叫。。也巧,姜叔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发现了我,将我扯出了“炮轰派”的
队伍,说:“你跟我回家去!”我说:“不,我要和‘炮轰派’胜利在一起!失败也失败在一起!”他说:“你是想要了你妈的命呀!你妈都快为你急疯了你知道不?”
我说:“姜叔你回去告诉我妈,我梁晓声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千秋雄鬼死不还家!”他凶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戴着棉帽子,帽耳朵护着脸,脸倒没被他扇疼。不过他使劲太大,扇了我一个趔趄。“炮轰派”队伍中立刻跨出几条大汉,围住他喝问:“你为什么打我们的人?!”“你年纪不轻的一个人,怎么动手打小孩?!”姜叔用他那带有浓厚山东腔的语调说:“俺是他叔,俺是他叔。。”害
怕起来。几条大汉问我:“他真是你叔么?”“是亲叔么?”姜叔抢着回答:“真是,真是,亲叔,亲叔。。”他们对他喝道:“没问你!”我说:“是我叔,是亲叔。。”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承认他是我亲叔了。姜叔又陪着笑脸说:“他昨晚没回家,他妈快急疯了!您几位看,是不
是让俺带他回家呢?。。”那几个汉子就对我说:“你回家吧,再别到我们那里去了!。。”姜叔不等人家把话说完,连声道:“多谢,多谢!。。”拽着我的手就
将我拖走了。“慢走!”那几条汉子又喝住了我们。其中一个向我们走来。姜叔一脸忐忑之色,小心地问:“不是您们让我们走的么?”那人指着我说:“就他这样子,碰上‘捍联总’,还能回到家么?”说
着,从我胸前取下了白纸花,从我臂上取下了黑纱,揣入他自己兜里。
……
回到家,见了母亲,吓我一跳。仅隔一夜间,母亲变得几乎使我认不出了。她头发凌乱,双眼红肿,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没洗。母亲她起码老了十岁。
母亲好象也认不出我来了。母亲的眼神儿直勾勾地瞪着我。不打。不
骂。不说话。就那么瞪着我。我不由得低下了头。母亲瞪了我许久才说:“他姜叔,让他走,随他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他不是我的儿子!”姜叔对我说:“还不快向你妈保证,以后哪儿也不去了!”我低声说:“妈:我保证。。以后哪儿也不去了。。”母亲却往外推我:“你走,你走!你别向我保证!我不是你妈,你也不
是我儿子!”不由分说,将我推出了家门外。
姜叔也跟到了外边,训我:“你看你把你妈气成什么样!你要是把你妈气疯了,你们一家两个疯子,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对得起你爸么?对得起你弟弟妹妹么?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站在这儿反省!再敢走,我替你爸管教你!打断你腿!”
他训了我一通,又进屋去劝母亲。一会儿,弟弟出来了,手中拿着煤棚的钥匙,怨恨地对我说:“妈叫我把你锁在煤棚里!”我一言不发,乖乖跟在弟弟身后,听任弟弟把我锁进煤棚。
我蹲在煤棚一个不透风的角落思过。“大串联”的两个月加上投奔“炮轰派”的一夜,我确是在把母亲一步
步往疯路上推呀!可怜天下母亲心!可怜“文化大革命”中的母亲们的心!直到半夜,弟弟才将我从煤棚放出来。一进屋,母亲就对我喝道:“跪下!”我双膝跪在了母亲面前,不敢抬头。“你知错不知错?”“妈,我知错了。。”“真知错假知错?”“妈,我真知错了。。”“那你就别怪妈了!老三,拿剪刀来!”咔嚓!咔嚓!咔嚓。。我的头发,被母亲一剪刀一剪刀地剪下,纷纷落地。“把鞋脱了!”我脱下了棉胶鞋。母亲又将我那唯一的一双棉胶鞋的后帮剪掉了,使那双棉胶鞋变成了
一双棉拖鞋。。
第二天早晨,我趿着那双棉拖鞋走到破镜子前一照,见头发被母亲剪成了“鬼头”。我注视着镜中那瘦削的表情木然的少年的脸,心中涌起了真正的悲剧意识。。
“炮轰派”们终于使中央文革也震怒了。“中央文革”指示黑龙江省“革命委员会”: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
它就不倒——这乃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条语录。一天深夜,我们全院的人都被枪炮声惊醒了。卢婶怀抱着最小的孩子,象一只恐惧的母猴,在院子里到处乱窜,一
边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打过来了!打过来了!。。”枪炮声一阵比一阵密。一束束火红的弹道划破夜空。正是中苏关系紧张到一触即发的年代,全院的人都以为是苏联军队不
宣而战了呢!惊慌得程度不必描绘,可又不知是逃命对,还是守着家对。整条胡同骚乱起来。街道主任陪着一位军人出现在院里。街道主任对众人安抚道:“都别慌,都别怕!有什么可慌有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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