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29      字数:4800
  人叔叔和阿姨的佐餐之物。别了,喧腾腾的“小豆腐”。。别了,绿汪汪的“滑溜溜”。。别了,整个儿那一片使我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并幻想伺以狼大严守的榆
  树林。。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共产主义分配原则,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榆树叶儿“共产”起来,原本也是清理之中的事儿。倒是我那占为己有的阴暗的心思,于当年论道起来,很有点儿自发的资产阶级利己思想的意味儿。
  不过我当年既未仟梅,也未诅咒过。母亲依然的有东西带口给我们,鼓鼓的一小布包扎成束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不能做“滑溜溜”喝。却能编毛茸茸的小狗、小猫、小兔、小驴、小骆驼。。母亲总有东西带回给每日里眼巴巴地盼望她下班的孤苦伶仃的孩子
  们。母亲不带口点什么,似乎就觉得很对不起我们。不论何种东西,可代食的也罢,不可代食的也罢。希奇的也罢,不希
  奇的也罢,从母亲那破旧的小布包抖落出来,似乎便都成了好东西。哪怕在别的孩子们看来是些不屑一顾的东西。重要的仅仅在于,我们感受到母亲的心里对我们怀着怎样的一片慈爱。那乃是艰难岁月里绝无仅有的营养供给高贵的“代副食”啊!
  母亲是深知这一点的。
  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一辆停在商店门口的马车所吸引。瘦马在阴凉里一动不动,仿佛处于思考状态的一位哲学家。老板子躺在马车上睡觉,而他头下枕的,竟是豆饼。
  四分之一块啊!我同学中有一个是区长的儿子,有次他将一个大包子分给我和几个同
  学吃,香得我们吃完了直咂嘴巴。“这包子是啥馅的?”“豆饼!”
  “豆饼?你们家从哪儿用的豆饼?”
  “他爸是区长嘛!”
  我们不吭声了。
  豆饼是艰难岁月里一位区长的特权。
  就是豆饼。。
  我绕着那辆马车转了一圈儿,又转一圈儿,猜测那老板子真是睡着了,就动手去抽那块豆饼。
  老板子并未睡着。
  40 来岁的农村汉子微微睁开眼瞅我,我也瞅他。
  他说:“走开。”
  我说:“走就走。”
  偷不成,只有抢了!
  猛地从他头下抽出了那四分之一块豆饼,吓得他的头在车板上咚地一响。
  他又睁开了民,瞅着我发愣。
  我也看着他发愣。
  “你。。”
  我撒腿便跑,抱着那四分之一块豆饼,沉甸甸的。
  “豆饼!我的豆饼!站住!。。”
  懵怔中的老板子待我跑开了挺远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边喊边追我。
  我跑得更快,像只袋鼠似的,在包围着我的家的复杂地形中跳窜,自以为甩掉了迫赶着的尾巴,紧紧张张地撞人家门。
  母亲愕问:“怎么回事?哪儿来的豆饼?”
  我着急慌忙,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妈快把豆饼藏起来。。他追我!。。”却仍紧紧抱着豆饼,蹲在地上喘作一团。
  “谁追你?”
  “一个。。车老板。。”
  “为什么追你?”
  “妇你就别问了!。。”
  母亲不问了,走到了外面。
  我自己将豆饼藏到箱子里,想想,也往外跑。
  “往哪儿跑?”
  母亲喝住了我。
  “躲那儿!”
  我朝沙堆后一指。
  “别躲!站这儿。”
  “妇!不躲不行!他追来了,问你,你就说根本没见到一个小孩子!他还能咋的?。。”
  “你敢躲起来!”母亲变得异常严厉:“我怎么说,用不着你教我!”
  只见那持鞭的老板,汹汹地出现,东张西望一阵,向我家这儿跑来他跑到我和母亲跟前,首先将我上下打量了足有半分钟。因我站在母亲身旁,竟有些不敢贸然断定就是我夺了他的豆饼,手中的鞭子不由背到了身后去。
  “这位大姐,见一个孩子往这边跑了么?抱着不小一块豆饼。。”
  我说;“没有没有!我们连个人影也没看见!”“怪了,明明是往这边跑的么!”他自言自语地嘟哝:“我挺大个老爷们,
  倒被这个孩子明抢明夺了,真是跟谁讲谁都不相信。。”他悻悻地转身欲走。“你别走。”不料母亲叫住他,说:“你追的就是我儿子。”他瞪着我,复瞪着母亲,似欲发作,但克制着,几乎是有几分低声下
  气地说:“大姐你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想怎么你的儿子!鞭子。。是顺手一操。。还我吧,那是我今明两天的粮啊。。”一副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明智的自卑模样。
  母亲又对我说:“听到了么?还给人家!”我快快地回到屋里,从粮柜内搬出那块豆饼,不情愿地走出来,走到老板子跟前,双手捧着还他。他将鞭杆往后腰带斜着一插,也用双手接过,瞧着,仿佛要看出是不是小了。母亲羞愧他说:“我教子不严,让你见笑了啊!你心里的火,也该发一发。或打或骂,这孩子随你处置!。。”“老大姐,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得理不让人的人,算了算了,这年
  头,好孩子也饿慌了!。。”他反而显得难为情起来。“还不鞠个躬,认个错!”在母亲严厉目光的威逼之下,我被人按着脑袋似的,向那车老板鞠了
  个草草的躬。我家的斧头,给一截劈柴夹着,就在门口。车老板一言不发,拔下斧头,将豆饼垫在我家门槛上,嘿嘿几下,砍
  得豆饼碎屑纷落,砍为两半。他一手拿起一半,双手同时地掂了掂,递给母亲一半,慷慨地说:“大
  姐,这一半儿你收下!”“那怎么行,是你的于粮啊!”母亲婉拒。老板子硬给,母亲婉拒不过,只好收了,进屋去,拿出两
  个窝窝头和一个咸菜疙瘩给那车老板。又轮到那车老板拒而不收,最后呢?见母亲一片真心实意,终于收了。从头上抹下单帽,连豆饼一块儿兜着,连说:“真是的,真是的,倒反过来占了你们个大便宜,怪不像话的!。。”
  他在围困着我们家的地基壕壑、沙堆、废墟和石料场之间择路而去,
  插在后腰带上的长杆儿鞭子,似“天牛”的一条触角。“你呀,今天好好想想吧!”直至吃晚饭前,母亲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理踩我。也不吩咐我
  干什么活儿。而这是比打我骂我,更使我悲伤的。端起饭碗时,我低了头,嚅嗫地说:“妈,我错了。。”“抬头。”我罪人一般抬起头,不敢迎视母亲的目光。“看着妈。”母亲脸上,庄严多于谴责。“你们都记住,讨饭的人可怜,但不可耻。走投无路的时候,低三下四
  也没什么。
  偷和抢,就让人恨了!别人多么恨你们,妈就多么恨你们!除了这一层脸面,妈再任什么尊贵都没有!你们谁想丢尽妈的脸,就去偷,就去抢。。”
  母亲落泪了。
  我们都哭了。。
  夏天和秋天扯着手过去了。冬天咄咄地来了。我爱过冬天,大雪使我家周围的一切肮脏都变得洁白一片了。我怕过冬天,寒冷使我家孤零零的低矮的小破屋变成了冰窖。
  那一年冬天我们有了一个伴儿条小狗。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现了它,被大雪埋住,只从雪中露出双耳。它绊了我一交。我以为是条死狗,用脚拨开雪才看出它还活看。
  快冻僵了。它引起了我的怜悯。于是它有了一个家。我们有了一个伴儿。一条漂亮的小狗,白色、黑花、波兰奶牛似的。脖子上套着皮圈儿。皮圈儿上缀着一个小铜牌儿。小铜牌儿上压色出个”3”。它站立不稳,常趴着。走起来踉踉跄跄。前足抬得高高的,不顾一切地一踏,于是下巴也狠狠触地。幸亏下巴触地,否则便一头栽倒了。喂它米汤喝,竟不能好好喝。嘴在破盆四周乱点一通,五六遭方能喝到一口米汤。起初我以为它是只瞎狗,试它眼睛,却不瞎。而那双怯怯的狗眼,流露着无限的人性,哀哀地乞怜着。我便怀疑它不过是被冻的。它漂亮而笨拙,如同一个患羊癫疯的漂亮的小女孩,它那双褐色的狗眼,不但是通人性的,且仿佛是充分女性的。我并未因其笨拙而前生厌恶。弟弟妹妹们也是。
  我们那么需要一个小朋友。
  而它可以被当成一个小朋友。
  就是这样。
  母亲下班回到家里,呆呆地瞅着那狗吃和走的古怪样子,愣了半晌,惊问:“这是什么?”
  我回答:“狗。”
  “扔出去!”母亲想过:“快给我扔出去!”
  我说:“不!”
  弟弟妹妹们也齐声嚷:“不扔!不扔!”
  “都不听话啦?”母亲一把抓起了笤帚,高举着先威胁的是我:“看我挨个儿打你们!”
  我赶紧护住头:“就不许我们喜欢个什么东西吗?”
  弟弟妹妹们也齐声表示抗议:
  “就不许我们养条喜欢的狗吗?”
  “就不许我们有个捡来的伴儿吗?”
  母亲吼道:“不许!”笤帚却高举着,没即刻落到我头上。
  我大胆争辩:“你说过的,对人要心善!”
  “可它不是人!”母亲举着的手臂放下了:“人都吃糠咽菜的年月,喂它什么?还是这么条狗!”
  我说:“我那份饭分它吃。”
  弟弟妹妹们也说:“还有我们!”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逐个儿瞧我们,垂下了手臂。
  在一中住读的哥哥那天晚上也回家了,研究地望着那条狗说:“我知道
  了,这是条被医院里做实验的狗,跑出来了!老师带我们到医院参观过,那些狗脖子上挂的都是这种编了号码的小铜牌儿。肯定做的是小脑实验,所以它失去平衡机能了。生物课本上讲到这一点。不养它,它死路一条。。”
  可怜的我们的小朋友!母亲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因狗,还是因她的儿女们集体的发难。宽容的我们的母亲。。
  那一条狗,也是可以和我们在雪地上玩耍的。感谢上帝,它的大脑里的人性是没被人做过什么实验的。它那种古怪的滑稽的笨拙的动态,使我们发出一串串笑声,足以慰着我们的幼小的孤独的心灵。
  雪地上留下一片片生动的足迹,我们的和狗的。。一天上午,趴在窗前朝外望的三弟突然不安地叫我:“二哥你快看!”外面,几个大汉在指点雪地上的足迹。他们朝我家走来。“是想抢我们的狗吧?”我也不安了,惶惶地将“3 号”藏入破箱子内,将小妹抱到箱子盖上坐
  着。高叫:“我们是打狗队的!”大汉们在敲门了。“我们家没养狗!”然而他们闯入家中。“没养狗?狗脚印一直跑到你家门口!”“它死了。”“死了?死了的我们也要!”“我们留着死狗干什么?早埋了。”“埋了?埋哪儿?领我们去挖出来看看!”“房前屋后坑坑洼洼的,埋哪儿我们忘了。”他们不相信,却不敢放肆搜查,这儿瞧瞧,那儿瞅瞅,大扫其兴地走
  了。。“他们既然是打狗队的,既然没相信你们的话,就绝不会放过它的。。”晚上,母亲为我们的“小朋友”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心。我说:“妈,你想办法救它一命吧!”母亲问:“你们不愿失去它?”我和弟弟妹妹们点头。母亲又问:“你们更不愿它死?”我和弟弟妹妹们仍点头。“要么,你们失去它。要么,你们将会看到打狗队的人,当着你们的面
  儿活活打死它。你们都说话呀!”我们都不说话。母亲从我们的沉默中明白了我们的选择。母亲默默地将一个破箱子腾空,铺一些烂棉絮,放进两个掺了谷糠的
  窝窝头,最后抱起“3 号”,放入箱内,我注意到,母亲抚摸了一下小狗。我将一张纸贴在箱盖里面儿,歪歪扭扭我写的是别害它命,它曾是我们的小朋友。我和母亲将箱子搬出了家,拴根绳子,我们拖着破箱子在冰雪上走。
  月光将我和母亲的身影印在冰雪上。我和母亲的身影一直走在我们前边。不是在我们身后或在我们身旁,一会儿走在我们身后一会儿走在我们身旁的是那一轮自晃晃的大月亮。不知道为什么月亮那一个晚上始终跟随着我和我的母亲。
  半路我捡了一块冰坨子放入破箱子里。我想“3 号”它若渴了就舔舔冰
  吧!我和母亲将破箱子遗弃在离我家很远的一个地方。。第二天是星期日。母亲难得休息一个星期日,近中午了母亲还睡得很
  实。我们难得有和母亲一块儿睡懒觉的时候,虽早醒了也都不起。失去了我
  们的“小朋友”,我们觉得起早也是个没意思。“堵住它!别让它往那人家跑!”“打死它!打呀!”“用不着逮活的!给它一锨!”男人们兴奋的声音乱喊乱叫。“妈!妈!“妈妈!我们焦急万分地推醒了母亲。母亲率领衣帽不齐的我们奔出家门,见冬季停止施工的大楼角那儿,
  围着一群备料工人。母亲率领我们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