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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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29 字数:4730
表情看出,分明的,他们内心里是全都将他视为一个非常怕老婆的男人暗嘲着了。他不由得又吼了一句:“我并不怕老婆!”两个棒小伙儿忍俊不禁地侧转身窃笑。
姚处长忙说:“王大哥你别发火儿!千万别发火儿!咱们再冷静想想,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嘛!”——他说着掏出烟,一一分给棒小伙儿们,并给了王君生一支。
他心里生气。既生自己的气,也生那些棒小伙儿的气,还有点儿生姚处长的气——他妈的你怎么偏偏这时候添乱!由于生气,本不想接烟,但是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他吸了两口烟,情绪镇定了些。转而一想,自己生别人的气,是多么
的没有来由。他歉意地冲姚处长笑了笑。姚处长也冲他笑了笑,表白地说:“不是我没耐心,真的不是我没耐心,
是他们着急。。”姚处长说完看了一眼手表。腕上戴着手表的棒小伙儿们一也都受他的影响,低头看起手表来。。王君生终于义无反顾他说:“算了!我这床也不往小屋弄了,诸位于脆
帮我把它归回大屋去吧!”姚处长立刻将吸了半截的烟扔在地上,一脚踩灭,下达了命令,“抬!”于是棒小伙儿们都一齐扔掉了烟,齐心协力抬那大床。终于的,众人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将大床弄到了大屋门口。但是那大床也没法儿归回到大屋里了,还是有两条床腿儿碍事,正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姚处长却狡猾地对棒小伙儿们说:“诸位,王大哥对这张床挺有感情的,别硬往屋里弄了,弄掉哪条床腿儿王大哥该心疼了!我看让王大哥自己慢慢往屋里移吧。他能移出来,他就一定能移进去。咱们先帮王大哥把楼道的东西统统搬进来!。。”
于是棒小伙儿们就都心照不宣地撤出去了。不愧是搬家公司的,转眼就将堆在楼道和楼梯上的东西全搬进来了。楼道和楼梯上的障碍是清除了,但是他的家里却被堆得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了。
他们还替他将家门关上了。听到家门外沉重的脚步声,他将家门开了一条缝朝外偷窥,见那些棒小伙儿们抬的是漆光闪耀的红木家具。他曾在家具店见过那样的一套家具,
标价两万多。他家在三层,姚处长家在五层。他家住一套两居室,姚处长家住两套两居室,打通了一堵墙。去年春节他曾到过姚处长家一次。姚处长家装修得很高档,如五星级宾馆,又具有咖啡厅的情调。那一次去姚处长家他的心理格外受刺激,所以再也不去了。他想,宽敞而又装修高档的住房,摆上一套红木家具,主人呆在家里的心情将会多好哇!这么一想,他就不禁地嫉妒起来。
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和妻子是怎么样将那大床从大屋里弄出来的。弄出来,是一套步骤;弄进去,必是另一套步骤。好比打算盘,加法和减法的口诀是不一样的,那些棒小伙儿们预先根本不思考步骤,所以床腿才又卡在大屋的门外了。要不,搬得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搬不回去呢?唉唉,现在的年轻人啊,无论什么事情上,对别人是半点儿责任感都没有了!
最终,他自已也不得不动锯了。幸亏他学过木工,家里还保留着一把锯。锯挂在阳台上,遭雨淋过,生了很厚的锈,凑合着还能使,往下锯床腿儿时,他觉得像自己截自己的肢。姚处长说得不错,他的确对这张大床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没有这张大床,就没有儿子啊!一家三口,曾共同在这张大床上睡过两千五六百个夜晚啊。。
床,到底是被他又弄回到大屋里了。而且,又推到原来的位置了。它比以前矮了一尺,看去像屋地砌了一级台阶似的。他坐、躺、站,反复数次。觉得坐着别扭,膝盖必须耸着了,要想伸直,就只能把两只脚伸向前边去了。躺着呢,像躺在地上似的了。往起站,四十多岁的腰板得使把子劲儿了。。
刚接上电话线,修好电话机,单位来了一次电话,问他是不是忘了,厂里要由他主持“打假预备会”。他当然忘了。若没忘,一大清早就不挪床了。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半个多小时就大功告成的事儿,不成想累了两个多小时,白累,可他对厂里说没忘。身为副厂长,不按时上班到厂,还把由自己主持的会给忘了,像话么?他撒谎说他病了,感冒了,早晨起来头疼得厉害,不能去上班了,请转告等他到厂开会的同志们,“打假预备会”改天再召开吧。。
放下电话,发了半刻呆。心想真他妈的,什么都假,连酱油和醋居然也不能幸免,要是某一天假货比真货还多,那打得过来么?
将小床也重新支起在小屋里,将家具重新都归了位,赶紧的接着就拿起扫帚扫地,拿起墩布拖地。往外扔四条锯掉的床腿儿时,碰见姚处长从楼上下来,夹着一条烟。
姚处长笑了,略带挖苦意味儿地说:“王大哥,咱们楼上楼下住着,又是同一个系统的干部,你也太跟我客气点了吧?不就是锯掉四个床腿嘛!为什么就偏不让人家替你锯,偏自己锯呢?”
他怔怔地望着姚处长,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姚处长从腋下抽出那条烟给他看,又说:“你看,我这人多实在,说了替你送人家一条烟,就真送。你偏不让人家帮着锯掉四条床腿儿,我这条烟不是替你送的有点儿亏么?”
他本想这么顶一句:“用不着你替我送一条烟!”——可转而一想,如果这么说了,就得从自己家献出条烟。姚处长拿在手里的是一条“红塔山”,自己家还没一整条比“红塔山”好的烟,相比之下送不大出手。光顶一句拉倒呢,嘴上倒是痛快了,却又会显得自己未免大小气了。
于是话到唇边强咽回去,改口说:“我算什么干部,才管百十来个做酱
油的。还不是主管,是个副的!你今后甭用‘干部’这个词儿抬举我。”他话一说完,转身便进了家门。只听姚处长在门外嘟哝:“这话从何说起呢,这话从何说起呢。。”姚处长的尴尬,终于使他心里的气消了点儿。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由于床矮了墙皮剐掉了一大片,地板革被床
腿儿铲起了一溜儿,鱼缸漏了,鱼全死了,大衣柜的镜子裂了。。所以区别
还是有些的。妻子和儿子晚上在家门口遇着了,同时进了家门。妻子小屋大屋来回看了一遍;将挎包在床上一抛,双手朝腰里一叉,
瞪着他意欲发作。
儿子看看当爸的,看看当妈的,还没从身上取下书包,就像乐队指挥似的左右分开两臂,及时制止道:“同志们同志们,这有什么可惊有什么可怕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对家变成了什么样子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在班里的学习名次!告诉你们,我可临近考试了!”
他赶紧表态:“儿子,我和你在乎的事情是一样的。”于是妻子叉在腰际的双手垂下了。。吃晚饭时,他搭搭讪讪地对儿子说:“儿子,跟您商量个事儿。。”儿子一口饭合在嘴里,撩起目光看他,像一位不喜欢被拍马屁的老板
看着一名企图讨好取悦的下属。妻子也不拿好眼色乜斜着他说:“你酸不酸呀?跟儿子说话还您您的!”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词,赶紧又自嘲地笑着说:“幽默嘛,调解家庭气氛嘛!我要跟您,不不,跟你商量的是这样中件事儿——你睡觉太不老实了,有好几次夜里差点儿一脚把你妈蹬下床,所以呢,你妈提出。。”
妻子在饭桌下狠狠踩他脚,他赶紧纠正目已的话:“不,不是你妈提出,是爸爸主动要求,也可以说主动申请,从今天晚上起,和你共同睡在大床上。。”儿子含在嘴里那口饭,还不往下咽。他看出儿子脸红了,同时也看出,儿子不是由于不好意思才脸红的,分明是感到被侮辱了,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了,他早就开始觉得,在他们这个三口之家里,每个人的自尊心都比以前增强了,也敏感了,脆弱了,很容易受到伤害了。而首先需要共同爱护的,是儿子的自尊心,其次是妻子的,再其次才是他的。再其次也就是最后的意思,最后的意思也就是不太受到特别的爱护,伤害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意思。儿子每升高一个学年,他就越发地感到。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在渐渐地发生倒错似的。他常独自暗想,到了儿子高考那一年,大概就是到了他这位父亲在儿子面前最像儿子的时候了!起初他还本能地惊异于这一种倒错,后来慢慢习惯了。仿佛有一种强大的渗透力,决定着这一种倒错是合理而且正常的现象。他今天竟对儿子称“您”,实在是由于那一种渗透力在潜意识中作祟。
他简直近乎小心翼翼地又补充了一句:“行吗儿子?你同意吗儿子?”儿子嘴里那口饭终于缓缓咽下去了。儿子喝了一口汤,顺了顺咽喉,然后眯起眼凝视着他反问:“爸,我在
这个家里是什么地位?”他和妻子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妻子的一口饭也顿时噎住。他不知究竟应该怎么回答儿子的话才妥。
儿子又说:“好,那么让我来替你们回答这个问题。我在家里的地位是——儿子!是刚上高一的儿子!既然是儿子,那就要做得像个儿子。而且,我认为,一切儿子,都应该尽量做个好儿子,我处处就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可你们,你们好像早就不把我当儿子看待了!你们常常搞得我没有了是儿子的感觉你们知道么?而那一种是儿子的感觉对我很重要你们知道么?一个高一的大儿子还需要有人陪睡么?这要是传到同学之间多让他们耻笑我!我为什么不能单独睡那间小屋?为什么不能自己睡那张单人床?爸、妈,我主动要求,也可以说主动申请,从今天晚上起,单独睡小屋!”
妻子一急,嘴里的饭没往下咽,吐在桌上了。她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小屋太阴,终年不见阳光!你小时候着过凉,已经落下了关节炎!”“关节炎——儿子打鼻孔里嗤出了一声,“我是足球场上的前锋,我自己
怎么不觉得?”儿子的目光望向了当爸的。王君生立刻从旁证实:“对对,你妈说得对,她没骗你。你现在不觉得,
是因为爸妈那以后一直加倍爱护于你。。”妻子不满他说:“你比我对儿子的责任感更强?”他便又纠正自己的话:“是妈爸,妈爸那以后一直加倍爱护于你。还因
为你现在年轻,精力体力都处在充沛阶段,所以自己不觉得。再说睡在小屋那边也太吵,会影响你学习。你学习成绩的好环,是咱们家目前的头等大事!”儿子看爸爸,看妈妈,低声说:“那,我要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像一个好
儿子,就只有接受我爸的申请罗?”他说:“爸爸是这么希望的,这么希望的。。”妻子说:“好儿子其实就是那种善于理解爸爸妈妈爱心的儿子,儿子你
在我们心目中正是这样的好儿子呀!”儿子问:“爸,那么你把床腿儿锯掉了,是为了防止被我从床上一脚蹬到地上摔着?”他笑了,摸了儿子的头一下,解释性他说:“那倒不是。如今时兴矮床
嘛!”儿子说:“为了赶时兴,不惜以种种损坏为代价?”他挠挠头,笑得苦涩起来。儿子又问妈:“妈我夜里真乱蹬乱踹么?把你从床上蹬下去过么?”妻子被问得直眨巴眼睛。他看得出,妻子是多么不情愿将莫须有之事
强加在儿子身上啊。他一时变得机敏起来,俏皮地替妻子回答,“对于儿子问的话,母亲如
果不便回答,有权保持沉默。三口人面面相觑了一阵,突然都大笑不止。。那一天晚上,儿子十一点半以后才上床。王君生在儿子做功课时,一
直躺在床上看一本《世界名人幽默》。他不好意思先睡,有意陪伴儿子。他的目光几次离开书页,望向儿子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股浓厚的体恤之情。但一想到如果两年后儿子高考落榜,对儿子对他和妻子意味着什么,也就只有一再打消催促儿子上床的念头。进而想到许多家庭高一的儿女们肯定都是这么用功地学习着,为父者的感情便平衡了。
那一本书中每页都有名人的幽默污语和可笑之事,但他默默地读者,竟一点儿也笑不起来。
儿子反而心疼他,几次劝他先睡,并将台灯光用纸罩住了半边。他谎说不困,其实很困。劳累了一天,怎么会不困呢?儿子上床前,没刷牙,没洗脸也没洗脚;他关灯不久,儿子便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刚翻过身去,又隐隐听到妻在小屋抽泣。欠身细听,一片寂静,头一挨枕,眼一闭上,又听到了。
小屋比大屋的温度低四五度。他想妻子白天手上带者伤,心里憋着气,因为配合他的举措而上班迟到,这合儿肯定非常希望获得他的温存和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