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
死磕 更新:2021-05-14 21:24 字数:5411
郭祥的黑眼珠骨碌骨碌转了一阵。
〃这么着……〃他把手一挥;〃为了执行新任务;道歉算什么!走!〃
说着;快步跨出房门;到禁闭室那边去了。
禁闭室隔着几座院落;也是一间农家小屋;门口站着一个枪上上着刺刀的雄赳赳的哨兵。
〃喂;王大发!〃郭祥这次没有喊他的外号;以便缓和紧张局势;〃你出来吧!〃
调皮骡子坐在炕沿上不睬。
〃哈哈;王大发同志;〃郭祥赶到他跟前;亲热地说;〃因为战备工作紧;我把时间疏忽了。老战友了;我跟你道个歉还不行吗?〃
调皮骡子慢慢悠悠地立起身来。刚才一声;〃王大发〃;他那气就消了三分;一声〃同志〃;一声〃道歉〃;他那气就消了大半。这时他用比较平静的语调说:
〃这并不是我一定要干部儿给我道歉的问题;这主要是正确执行纪律条令的问题!〃
哨兵在门外瞅着他偷偷地笑着。他的脚步慢慢地向外移动;绝不肯走快;意思是:这是你请我出去的;并不是我要出去的。
〃政委找你哩;你快走吧!〃郭祥催促着说。
一提政委;他犹豫了一下;然而事已至此;不得不行。
他们来到了连部。一进院子;政委站在屋门口;老远就亲热地打招呼:
〃王大发同志吗;快进来!〃
调皮骡子赶到适当距离;用老兵才有的熟练动作;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敬礼;然后红着脸说:
〃报告政委;我最近犯了一个错误……〃
〃坐下来谈。〃政委把面前的一张凳子;朝自己身边移动了一下。
这位老调皮兵;在首长面前从来不拘束;今天倒局促起来了。这一来是刚刚从禁闭室里出来;二来是因为过去的一件事情。那还是在周仆刚刚担任政治委员的时候;部队正攻打一个四面环水的县城;数次冲锋都没有成功。周仆来到突击部队中进行鼓动。他的鼓动十分有力;把大家的情绪鼓得嗷嗷叫。可是;这时候;却听到人丛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哼;知识分子儿!会讲;打起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哩!……〃周仆虽然听得清清楚楚;但并不介意。攻击开始时;敌人的子弹极为密集;周仆拿着短枪;首先踊身跳到齐胸深的水里;率领部队向城墙摸去。部队在政委的鼓舞下很快就一举登上了城头。事后这位老调皮兵;也不得不表示钦佩;并且发表评论说:〃我看这个政委;还凑合!〃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他每逢见到政委;总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他就是带着这种心情局局促促地坐下来了。
〃王大发同志;〃政委异常诚恳地说;〃你是一个很老的同志了;为什么最近犯了那样的错误?〃
王大发的头低下来了。
〃大发同志;〃政委又说;〃你跟党走了这么多年;吃了很多苦;打了很多仗;是吧;大概你还负过两次伤吧;在这中间;虽然也有过一些缺点;但主要是成绩;你对人民还是有贡献的。〃
〃我;我……〃王大发十分激动;〃政委;除了你;谁说过我有贡献?他们都叫我调皮骡子;要是闹着玩儿;我没有意见;可他们把我当成不能改变的臭落后分子!〃
政委瞅了郭祥和门外的花正芳一眼;磕磕烟斗说:
〃谁要这样看;那他就是不对!〃
王大发显得活跃起来了;没有等着政委让;就掏出小烟管主动地插到政委的烟荷包里。政委把他的大烟斗伸过来跟他对火。
〃谈谈心吧;王大发;〃政委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光荣扔掉走那样的路呢?我想;你临走那天是不会不难过的。〃
〃咋不难过哩!〃王大发鼻子酸酸的;〃实说吧;政委;我不是逃跑了一次;我已经跑了四五次了。有时候;跑到村边;有时候跑出去二三里路;哭一鼻子又回来了。如果有一点儿办法;谁愿意离开咱们的革命部队呢?……可是;最后;最后……我鼓励自己说:走吧;王大发;现在革命到底了;任务完成了;你也算对得起人民了!〃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呢?〃政委又问。
王大发低下头;没有说话。
〃大发同志;〃政委往前凑了凑;望着他的脸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特殊的困难?〃
一句话不打紧。像一颗石子儿扔到古井里;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感情;他立刻眼圈发红;啜泣起来了。
〃有话说嘛!〃郭祥不耐烦地说。政委扫了郭祥一眼;叫他不要打岔。
〃我;我;政委……〃王大发含着两大颗眼泪;〃俺娘在家要饭吃哩!〃
〃噢!〃政委显然感到沉重;又问;〃你不是贫农出身吗?〃
〃怎么不是?〃王大发梗梗脖子说;〃咱是一个穷得当当响的贫农。〃
〃那你没有分到土地?〃
〃分啦;可是又卖给人家喽!〃王大发伤心地说;〃我记事那当儿;俺爹就给财主家扛长活。我出来抗日了;俺娘在家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一抓上军队的白馒头;就想起俺娘;心里就难受!日本投降了;我想;作为中国人民一分子;我的任务完成了。谁知道;蒋介石这老狗又向咱发动进攻。直到实行土改;家里分了房子分了地;才算解决了生活问题。那时候;我探过一次家;俺家住到新分的宅子里;外面插着齐展展的秫秸篱笆;屋子里还有一个红漆大立柜。我在家没有呆三天;就回到了部队。我这心气儿;你就甭提有多高了!可是谁也想不到这几年又起了变化!……〃
〃后来怎祥了?〃
王大发接着说:〃自从家里分了地;俺娘觉得日子有指望了;心气儿比我更高。不管风里;雨里;泥里;水里;熬黄昏;起五更;把命都豁出去了。有一回麦子刚割下来;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俺娘怕粮食糟蹋了;就一趟一趟往家里背;还没背完;就受了寒得了一场大病。一病好几个月;没有起炕;又是请医生;抓药;就借了人家的钱。到底穷人家底儿太薄;没有办法;就把分的那几亩地又卖了!去年临上西北;我家去了一趟;一看屋里立柜也没有了;连秫秸棒篱笆都拔出来烧锅了。最近我又接到信;说俺娘又扯起棍子要饭去了。……我想来想去;心里就结了一个死疙瘩:革命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有穷的;有富的;这革命不是白革了吗?〃
〃我们村也有这种情况。〃郭祥皱了皱眉头;望着政委;〃这个事儿我也有点儿纳闷儿。〃
政委心情沉重地思索着;小拳头般的大烟斗咝咝地响。
〃大发;〃他询问道;〃你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那;〃王大发把手一摊;〃那当然是因为我不在家;要不然;咋会有这宗事哩!〃
〃不;〃政委摇摇烟斗;沉重地说;〃大发同志;这就是小农经济的脆弱性呵!〃
〃什么脆弱性?〃王大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儿。
〃小农经济的脆弱性。〃政委又重复说;〃你看看土改以后最近两年的情况:像你们家是因为干活受了累;得了场病;穷了;也有人是因为死了口人;娶了个媳妇穷了;还有的人是因为多生了几个孩子穷了。总之;一场风;一场雹子;一场大水都会使人变穷。你瞧瞧;这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别说什么大风浪;连婚丧嫁娶都经不起;连一场病一个疮也顶不住。简直像是大风大浪里的一根苇眉子;你不知道明年会把你漂到哪里去!〃
郭祥点点头说:〃一点不错;就是这么回事!〃
〃那怎么办?〃王大发困惑地问。
〃我也正要问你嘞!〃政委笑了一笑;〃你不是说革命到底了吗?我问你;现在这个'底';你满不满意?〃
〃要是革了这多年命;地又卖了;你想想;我咋能满意呀!〃王大发懊丧地说。
〃对喽!〃政委说;〃这就是说:还得要继续往前走!还得要继续干革命!毛主席说;我们的胜利才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嘛!光实行土地革命;消灭封建主义还不行;我们还要消灭资本主义;建设社会主义;实行工业化;办农业合作社!用拖拉机!我们的贫农;要想在经济上彻底翻身;不继续往前走;肯定是办不到的!〃
王大发低着头;十分严肃深沉地思索着。呆了好半晌;喃喃自语地说:
〃我的眼光看得太近了……〃
屋子里充满了活跃的气氛。政委适时转了话题;悄声问王大发;知不知道部队就要执行新的任务。
〃这;对我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眨眨眼;得意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郭祥一愣。
〃看;人家当兵不是一天两天了嘛!〃他老味十足地说。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好比邻居失了火;都忙着去救火哩;我回到家往炕头上一呆;还像个人吗?我不算白受毛主席的教育了?〃
〃到底是老同志嘛!〃政委上去热烈地握住调皮骡子的手说;〃王大发同志;关于你家庭困难的问题;我回去就叫政治处给县委写信;帮助你解决。〃
这时;王大发红着脸;流露出一种羞涩和感激的表情。
政委收起烟斗;立起身来说:
〃走;咱们一起到你们连开会的地方看看吧。〃
一个人走出房门。花正芳在后面一拉郭祥的袖子;悄悄地说:
〃关了几天禁闭没解决的问题;看人家政委几句话就解决了。〃
〃谁说不是!〃郭祥说;〃我这是拿着棒槌认针;真他妈太简单化了。〃
王大发跟在政委和连长后面;向村外走去。约走出一二里路;远远地听见前面小树林里;传来了一阵高亢的讲话声、喊声和掌声。
为了不打断会议的进行;政委悄悄站在一棵大树后面;观察着这个立过无数战功的连队。他们整整齐齐地坐在背包上。前面有一张方桌;摆着笔砚;铺着一面洁白的绸子;上面已经写了不少战士的名字。
指导员站在旁边正主持会议。一个黑瘦的、左额角上长着一个小肉瘤的同志正在发言。
〃同志们;同志们!我就是这个态度儿!〃他激昂地挥着拳头;几乎每讲一句就挥动一下;〃美帝侵略朝鲜;还霸占我们的台湾;咱们;咱们;无论哪一个;都要把;都要把个人的问题;往后摆一摆!摆一摆!咱们只不过是个困难的问题;可人家朝鲜;朝鲜;是个生死存亡的问题!我;我就是这个态度儿!就是这个态度儿!完了!〃
〃对!对!〃
〃疙瘩李说得对!〃
下面齐声喊着;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是我们的一排长。〃郭祥小声介绍说;〃这人战斗不错;就是性子急;凡是一句话;到了他嘴里;就不大受听。〃
由于过度兴奋;疙瘩李额角上那个肉疤疤变成了紫红色。他抓着毛笔;一个劲地抖动。他还没有写完;调皮骡子王大发就走上去了。
他的突然出现;有人惊讶;有人微笑;使全场沉静了两三秒钟。
〃关于;关于……〃他的话究竟不像平时那么顺畅;〃关于我本人的严重错误问题;我准备在另一次会议上进行专门严肃的检讨。我本人无论在纪律方面;个性方面;还有在眼光远大方面;的确是有很多缺点的……〃
下面掀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人家检讨哩;你们笑什么?〃他瞪了瞪眼;又严肃地讲下去。〃刚才一排长讲的;我觉得基本上是正确的。在朝鲜人民困难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把个人的问题往后头摆。你们都知道;我王大发过去在战斗上的表现。我不是吹牛;这次到了朝鲜;要是美国鬼子叫我瞄上;我说打他的脑袋;不能打中他的肚子!……〃他挺着胸;显得十分威武;仿佛已经站在战壕里似的。〃同志们!〃他喊了一声;〃我就是这个决心:不打败美帝不回家!〃说着;把右手中指放到嘴边。下面喊: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调皮骡子;上级不提倡这个!〃
可是;说话间;王大发已经咬破了中指;鲜艳的血珠顺着指尖吐噜吐噜地滚下来了。他就用这个手指在白绸子上歪歪斜斜地画上了〃王大发〃三个字。
下面热烈的掌声;比对其他人似乎还要鼓得长久。
掌声停下来时;已经上来了一个战士。这个战士长得十分魁伟高大;面貌淳朴;站在那里活像一尊天神。他跨着宽阔沉稳的步子走上台;一句话没讲;就深深地弯下腰抓起笔来。
〃乔大个!别把笔杆捏断了;这不是机关枪!〃下面有人喊。
〃乔大个;你怎么不讲几句?〃又有人喊。
〃你一年也讲不了几句话;讲几句吧!〃
政治委员周仆深深地被这个战士所吸引;他不是意识到;而是感觉到在他身上隐藏着一种极其深厚的东西。他碰碰郭祥:
〃他叫了什么名字?〃
〃乔大夯。机枪射手。〃郭祥回答;然后笑着说;〃怎么样?个头不小吧!每次发军衣;都得拿到后勤部门另换。你瞅他那脚;能顶你两个大;鞋穿特号的还不行。饭量也大;可是干活、挖工事能顶两三个人!〃
〃讲几句!大个子;讲几句!〃下面还在嚷。
乔大夯不得不放下笔;谦和地望着大家笑了一笑。
指导员也催促着说:〃乔大夯;叫你讲你就讲嘛!〃
〃我;我觉着没啥讲的。〃他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十分清亮有力地说;〃共产党叫我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好;好;讲得好!〃
大家一片声嚷;热烈的掌声持续了几十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