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1-05-14 21:24      字数:5391
  郭祥一惊;又问:
  〃他在那儿干什么?〃
  〃大概快结婚了;〃花正芳一笑;〃正忙着布置新房哩!〃
  郭祥唔了一声;没有言语;接着整整军服;来到镇子东头。这里隔着一条河;对岸有好几十株大柳树。那座朱红大门就掩映在浓密的树荫里。
  郭祥过了小桥;见大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里面又是一重青瓦门楼;迎着门楼;是一座桔红色的油漆屏风。屏风上画着一棵古松、一个老寿星和两个献桃的童子。
  郭祥刚要转过屏风;只听营长在里面说:
  〃潘先生;真是太麻烦您了!〃
  另外一个声音接道:
  〃哪里;哪里;营长你太见外了!〃
  郭祥转过屏风;看见一个肥墩墩的中年商人;正同一个通讯员把一架紫檀木镶嵌的大穿衣镜;从北房里搬出来;向西厢房走去。营长在西厢房的门口打着竹帘。郭祥见人们没有发现他;就乘机打量了一下这座院落。正面是一溜五间带走廊的高大北房;镶着大玻璃窗;垂着竹帘。两株很大的海棠树分列左右;结着红澄澄的果子。东西两厢房的门前;也各摆着两盆大夹竹桃。总之;在这个院子里;每一种大小摆设;都是二二编制;尽量让它成双成对;也许这里藏着主人的什么吉祥的意念。
  穿衣镜抬到西厢房里去了。只听营长又说:
  〃潘先生;您真太热心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地谢您!〃
  又听那位商人说:〃陆营长;您说哪里话;咱们现在都是一家人嘛!您住到敝舍;就够我三生有幸了。再说;成亲这是终身大事;我就算帮你的忙;一辈子能有几回?……〃说过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说:〃你看这穿衣镜;摆在哪里好些?……〃
  他们似乎正在那里考虑着。这时候;郭祥按照军人礼节;喊了一声报告;揭开帘子走了进去。这是个两明一暗的房间;有着雕花槅扇。那架穿衣镜还摆在当屋;看来正在等待着最适当的位置。
  郭祥向营长行了一个军礼。
  〃哦;哦……〃他点点头;神情有些漠然;仿佛他的思想还没有从什么地方收回来似的。但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够热情;连忙走上前来握住郭样的手说:〃你回来啦!〃
  那位播先生随便看了郭祥一眼;并没有给予过多的注意。他还接续着刚才的话题说:
  〃这架穿衣镜太陈旧了;放到新房里实在不成体统。不过这镜子是法国玻璃;货色不错;新娘用用也还方便……营长;您住到咱家里;真是请都请不到;需用什么东西;您尽管说。看还需要些什么?〃
  〃不用了;不用了。〃营长不胜感谢地说。
  那位潘先生似乎沉思了一阵;说:〃你看那边床头上是不是还要摆一张茶几儿?〃
  〃实在不用了!〃营长又说。
  〃我看还是有个茶几好。〃播先生神情认真;说着;连忙挑起帘子;对着北房喊道:〃老三!老三!你把那个黑漆茶几赶快腾出来给营长用!〃
  〃嗳;嗳!〃只听上房屋里娇滴滴的声音应了一声。
  潘先生显然为这娇嫩轻妙的应和感到满意;接着又笑嘻嘻地说:
  〃营长;失陪!等茶几腾好;你就让他搬过来吧!〃他指了一下那个通讯员;就走出去了;并没有着郭祥一眼。走到帘子外;又回过头说:〃营长;什么时候;喜日子定了;早点告我;您这喜酒我是吃定了!哈哈哈……〃说着;一摇一摆地踱回上房去了。
  〃不知是个什么混蛋玩艺儿!〃郭祥望着他的背影暗暗地想。
  只听营长感慨地说:
  〃你瞧;这新解放区的老乡;对待咱们多热情呵!〃
  说过;他沉吟了一会子;决定让通讯员把那架穿衣镜放到里间屋去。刚搬到里间屋;他左看右看;感到光线太暗;又改变了主意;让通讯员又搬出来;把它摆到外间屋的一个屋角里去了。这才满意地躺到一个帆布躺椅上;对通讯员嘱咐道:
  〃小张;我告诉你:我们住到这儿可要注意一些。这可不同一般老百姓家!对待房东必要的礼貌是不可少的!衣服鞋袜都要穿得像个样子。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太土气了。去!你先把院子打扫一下!〃
  营长躺在躺椅上;正面对着穿衣镜;他不断打量着自己潇洒自若的仪容;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
  〃郭祥;你瞅我这新房布置得怎么样?〃
  郭样再次打量了一眼那紫檀木的八仙桌、太师椅、自鸣钟和墙上挂的一幅九美图;勉强笑了一笑;没有言语。
  〃你再到里面看看嘛!〃营长又说。
  郭祥掀起雪白的门帘;只见里面墙壁上糊着淡蓝色的花纸;一张有棚的雕花木床上;支着粉红色的绸帐。帐子里面摆着一对绣着喜鹊登枝的红缎子枕头。就是那一床绿不绿、黄不黄的粗布军被显得很不调和。
  营长兴奋地走过来;扶着郭祥的肩头;再一次欣赏着未来的洞房的陈设。他还特意把那对大红缎子枕头;拿到郭祥面前说:
  〃这喜鹊登枝;绣得不坏吧!你估计得多少钱?〃他没等郭祥回答;就兴奋地说;〃其实并不贵!这是我到西安;从旧货摊上买的。可是你瞅瞅;谁也看不出来这是旧的!〃
  〃就是这条花被单稍贵一些。〃他放下枕头;把它摆正;又指着被单说;〃其实;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刚才潘先生的话说得不错;终身大事嘛;一辈子能有几回!〃
  他的眼睛望着那床黄不黄、绿不绿的旧军被;叹了口气:〃就是这床被子太土气了。我已经对管理员说了;再到西安;买不起缎子的;就是麻葛的也换上一床!〃
  说过;又躺到躺椅上去了。
  郭祥自进了这个院子;不知怎的;就有一种不舒服不自在的感觉;就像他小时候到谢家所产生的那种感觉似的。加上营长一个劲地说被子、枕头;心里就有些厌烦。但他一进门就暗暗警惕自己:绝不要嫉妒自己的战友;绝不要流露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不满。因此;他在极力地压制着。
  〃营长;〃他转换话题说;〃最近;有什么情况吗?〃
  〃什么情况?〃营长反问。
  〃我说的是;部队有没有行动的消息?〃
  〃你听到什么了?〃营长望着他。
  〃我完全是瞎估计。〃郭祥笑了一笑;接着说;〃你看;美国人有没有可能打过来?另外;我们有没有可能去打台湾?〃
  〃咳!〃营长笑了一笑;叹了口气;〃你这个同志呀;我早说过;是个好同志;可就是太不老练;听见风就是雨!你就不想想;我们打了多少年了?我们哪个人身上不是钻了好几个眼眼?我们老解放区;就说咱们冀中吧;已经快成了女儿国了。我们的经济方面也非常困难。要不然的话;上级为什么叫咱们在这里搞生产呢?现在战争刚刚停下来;我看一时半时决不会再打。再说;再说……〃
  〃现在的形势;确实很紧张。〃郭祥打断营长的话。〃这次我家去;谣言很多;乌龟王八都猖狂起来了。我们村的一个老地主;竟然敢跑到贫农家里把过去分了的东西抢回去。……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沉不住气了。〃营长笑了一笑;〃这是很自然的。你分了他的东西;他心里怎么能够满意?当然;一有机会;他就想捣乱。你找几个民兵;把他捆住送县就是了。〃
  他凝视着郭祥;拍拍郭祥的膝盖;诚恳地说:
  〃郭祥呀;我劝过你多少次了;你一定要好好提高自己的文化!现在形势不同了。部队进了城;要搞正规化了。战争年代那一套;光凭冲一下子;已经吃不开了。每一个干部在训练部队上;都要真正有一套才行。不然的话;〃他瞅瞅郭祥;〃那胜任工作就是有困难的。有人埋怨说:'现在不打仗了;咱们老粗吃不开了。'埋怨什么?你积极提高嘛!当然;也难免会有少数人被淘汰!……〃
  〃淘汰了;我就回家种地去。〃郭祥说。
  〃瞧;打中你的要害;你就不高兴了!〃营长哈哈笑了一阵。
  郭祥忽然想起;口袋里还装着杨雪一封信;就一边掏信;一边说:
  〃小杨随我一道回来了。〃
  〃她在哪儿?〃营长兴冲冲地问;〃她怎么没来?〃说着把信接过去;笑吟吟地端详了好一会子;才慢慢把信打开:
  希荣同志:
  你的身体好吧?工作顺利吧?我已经提前回来啦!因为这些日子形势很紧张;我怕部队有行动;把我丢了。
  我走以前;你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没有意见。就按照你的意见办吧。但是假若部队有新的行动;我的意思是把那个日子推迟。我已经在火车上再三考虑过了。请不要生我的气。
  小杨于咸阳车站营长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刚才嘴边的笑意消失了。
  〃多幼稚!〃他把信往桌上一掷;叹了口气。〃整个形势不了解;又不多用脑筋分析;这怎么行!……我要亲自去给她打个电话。〃说到这里;他隔着竹帘喊道:〃通讯员!〃
  那个正在院子里扫地的通讯员应了一声。
  〃等会儿把那个茶几搬过来!然后把门锁上。我先回营部去了!〃
  郭祥随着营长走出门来;刚刚走到屏风跟前;只听后面一声又尖又怪的声音:
  〃送客!送客!〃
  郭祥回头一看;并没有人;原来是上房廊檐下两个绿毛鹦鹉的叫声。郭祥来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他带着一身鸡皮疙瘩走出那个朱红大门。
  穿过小桥;营长连招呼也没打;就急火火地往营部去了。郭祥不知怎的;心里怪不舒服;慢慢地向连部走着。走不多远;听见有人喊他;一看;原来是本连的司务长老模范。不管离多远;郭祥只要看见他那身破旧的军衣;略略驼背的身影;就知道是他。郭祥兴冲冲地赶上去;几乎要搂住他说:
  〃老模范!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等你哩!〃
  郭祥看见他破旧的军衣上满是尘土;膝头上补着两个大补钉;那双踢死牛的山鞋也张开了口儿;有些怜惜地说:
  〃你是才从地里回来吧?老模范!岁数不饶人呀;我看你也得注点意了!〃
  〃不说这个!〃老模范把头一摆;〃我要找你谈谈。〃
  〃咱们回去谈吧!〃
  〃不;〃他又把头一摆;〃我马上还要到后勤开会。〃
  说过;他朝着村北的几棵大树走去。郭祥恭敬地跟在后面。
  这老模范;名叫康保;原来是梅花渡一户大地主家的长工。前文已经交代;13年前;当小嘎子在那个可怕的黑夜逃到梅花渡的时候;他就是小嘎子在井台上遇见的那个救命恩人。从那时起;郭祥就喊他〃大叔〃;实际上早已是父子般的感情。以后;康保参军去了;本来想把他带走;因为他年纪太小;部队没有收留。两年以后;郭祥参军当司号员;老康已经是机枪班长了。两个人在一个连里;老康还是像父亲一般地关心着他。那个时候;郭祥还叫他大叔呢。老康觉得既是参加了革命;在连队里叫〃大叔〃总是不够顺耳;就叫郭祥改了。郭祥就叫他〃班长〃;但有时仍不免冒出一两句〃大叔〃来。郭祥当班长的时候;老康因为负伤体弱;就调到伙房当了炊事班长。等到郭祥当了排长;还是照旧喊他〃班长〃;老康则一直喊他〃嘎子〃。可是后来郭祥当连长了;在全连面前〃嘎子〃这两个字就喊不出口了;又怕影响他的威信;也就叫起〃连长〃来。这时候;郭祥对老康的称呼却比较容易解决;因为老康无论战斗、工作;样样为人表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老模范〃的名字就叫起来了;起初是全连、全营;后来是全团、全师;就是军首长也这样叫他。郭祥也就跟大伙一起喊他〃老模范〃。但是两个人不管彼此如何称呼;都可以使人体察到那种极其深厚的、无比关切的阶级感情。
  老模范在前面走;回过头说:
  〃这次回去;家里怎么样?〃
  〃我娘还好。我爹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谢家小子搞倒算死的;膛都开了。〃
  老模范站住脚步;半晌没有言语;又往前走。
  两个人来到那几棵白杨树跟前坐下来。
  〃他们杀死我们多少人哪;〃老模范把头一摆;〃这仇没有个完!〃他把他的一拃长的小烟管摸出来;拧了一锅烟。〃可是有些人老是喊:革命成功了!成功了!该回家抱娃子去了!〃
  郭祥接过他的黑粗布烟荷包;倒了一些烟在自己的掌心里;一面问:
  〃出了什么事啦?〃
  〃叫我看;有的人思想不稳定。〃老模范说;〃还有个老资格公开讲: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说的是'调皮骡子'吧?〃
  〃还有谁?〃老模范说;〃自从开到这儿生产;他没干几天活。一下地;他就装病;还哼哼;一吃饭就是好几大碗。你给他谈话;他就说;生产?我还回家生产去哩!指导员批评了他一次;他干脆不起炕了。〃
  郭祥越听越沉不住气了;把腿一拍:
  〃哈哈;这祥人连革命都不想干啦;你瞧;我得好好整整他!〃
  〃你又来了!〃老模范瞪了他一眼。〃你可是在这方面犯过错误!〃老模范这口气可不大像对待上级。
  郭样偏过头笑了一笑。
  老模范掖上烟锅;在苍茫的暮色里站起身来。
  〃咱们的战士是好的;我看就是思想工作跟不上去。有人一天价盘算着结婚;什么工作也不往心里搁;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