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1-05-14 21:24      字数:5329
  大妈剁着肉馅指责地说:〃嘎子多年不回来;你就找不着一句话?真是三锥子扎不出血来!跟你一辈子;没有把我屈死!……〃
  大伯还是不响;看来他听这话有多少遍了。
  〃我这个家;数这个脑瓜儿落后!〃大妈又说。
  〃我;我怎么落后?〃大伯开言了:
  〃嘎子说;你闺女也入党了;现在除了大乱;全家都是党员;就你一个挂翅膀的!〃
  〃那;那是你们支部不讨论我。〃大伯说;〃你凭心说;革命工作我少做了不?〃
  〃没少做!〃大乱正在那儿烧火;插进来说;〃黑间开门;领道儿;号房;领柴禾;领米;全是我爹。下大雪;牵着牛;尾巴上吊着扫帚;给八路军扫脚印;也是我爹。领着八路突围;摔得他乓地一个跤;乓地一个跤。八路来了;我爹就起来开门儿;回来往墙角里一蹲;我妈炕都不下;盘着腿一坐;衣裳一披;净动嘴儿;和人讨论讨论;像个司令员似的……〃
  大伯脸上露出笑容;看了看郭祥。
  〃烧你的火!〃大妈斥责着;又面向大伯;〃可你怎么不申请呢?〃
  〃我不申请!〃大伯说;〃你有眼就看。〃说过;他把烟锅乓地一磕。
  〃大伯;我给你写申请书!〃郭祥把袖子一挽。
  〃不;不;〃大伯连忙摇摇手;〃侄子;你不知道;我60多岁的人啦;递上去;支部一讨论不准;我脸上挂不住!〃
  〃你条件也不够!〃大妈说。
  大伯欠欠身子:〃我怎么不够?〃
  〃凭你说这活就不够。〃大妈一只手从面盆里伸出来;指着他;〃那年;敌人把房子烧了;你说的什么?你说:'看你住到哪儿?八路不管你了吧!'你不给我消愁;还给我添腻味;散布坏影响!我问你;你说了没说?〃
  〃我;我;〃大伯脸霎地红了;舌头打着结;〃那是我的错误;影响是不太好。〃
  大妈像少女一般地好胜;乘机警告说:
  〃你听着!往后我们家一个落后的不要。〃
  〃我看你也有点儿那个……〃大伯还嘴;声音低低的。
  〃有点儿什么?〃
  〃骄傲。〃
  〃嫌骄傲;咱打离婚!〃
  〃离就离吧;老用这话压我!〃
  〃你别光欺负人哪;大妈。〃郭祥笑得嘎嘎的。
  〃你不知道;小嘎儿。〃大妈说;〃按理;你是下辈儿;这话我不当讲。我这人说话就不管他上级下级;长辈晚辈。你想想;我十六七过的门;我花枝儿似的;他比我大十五六岁;要不是谢家那王八蛋;我怎么会落到这步!你说我心里屈不屈?〃大妈的声调里带出了伤感;这是平时很少听到的。
  郭祥从小就听说;大妈原先是谢家的使唤丫头;至于怎么嫁给大伯的;却不知细情。原来这也是凤凰堡的一段血泪故事。大妈是附近孙家庄人;也是谢家的一个佃户。有一年大旱;颗粒不收;大妈的父亲交不上租子;出于无奈;就将女儿以工顶债;这样到了谢家。大妈那年才十二三岁;每天挨打受气;自不用说。等到大妈长到十五六岁;由于人品出众;那谢香斋就生了歹心;要纳她傲小。这大妈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哪肯答应;就在一天深夜只身出走;逃到一个亲戚家里。谁知第二天;就被谢家捉回。那谢香斋心毒手黑;狠狠地骂:〃我娶你不成;也得把你毁了。〃就找了三五个打手;将大妈的上衣剥去;由两个大汉扭住她的两个膀子;其余的点起成捆的香;伸到她怀里熏她、烤她、烧她;将她治得死去活来;整个胸脯都烧烂了。大妈的父亲听到此事;痛不欲生;就托人说情;情愿还清欠债;将女儿赎回。但是这个穷得当当响的贫农;衣食尚且无着;到哪里去找这笔款子呢?就放出话说;谁替他还了这笔账;就将女儿嫁他。这时杨大伯正在谢家扛活;己经30多了;还没成家。亲戚邻友就撺掇他说:〃老杨;你看这姑娘怪可怜的;你不如收留了她;大家帮补你一些;你再摘借摘借;也将就着把事办了。〃杨大伯好容易将钱凑够;这才把大妈领到自己家里。大妈虽然逃脱虎口;但一看男人比自己大十五六岁;自不免有委屈之感。刚才大妈说的;就是这段心酸的往事。
  她一边揉面;一面继续说:
  〃那时候;我真想跟他离婚;可是别说离婚;连离婚这个名词儿也不知道。我想;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吗?夜里一宿一宿地睡不着;两只眼泪巴巴的;连枕头都打湿了。可是他睡得死猪似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暗暗下了决心:我一定要走;要跑;我要走南闯北;任他狼拉狗啃;死就死了;活就活了。可是;我又一想;我也多亏了他!走东邻;串西舍;给我求医问道;洗伤抹药;我这伤才好了;是他救了我。我要扔下他走了;丢下他孤零零一个;谁照管他?我也对他不起。我不是亏了心吗?唉;算了;虽说他比我大这么多;可是心眼儿实在。人说;丑人还有个俊影儿呢!我这才有心跟他过了。直到八路军来了;共产党来了;同志们一天价给我讲这个;说那个;我就觉着这天也大了;地也宽了;眼也亮了;心气儿也高了;浑身上像长了翅膀;老想飞;想跳;想说;想唱。一个劲儿地追革命!奔革命!没有第二个心眼。伪村长要让日本鬼、白脖儿吃面条;我就要给八路军吃烙饼;他们要吃炒豆腐;我就要给八路炒鸡蛋;我一定要压倒他!因为这共产党、八路军就是我的。我要跟着他!扶着他!举着他!我不能听一个人说他一个不字。是水;是火;他说过我就过;他说跳我就跳!我恨不得把那些日本鬼、汉奸、地主、恶霸、国民党像苍蝇、跳蚤似地一个个掐死;捏死;一古脑儿地扫平!……〃
  郭祥看到;大妈的眼睛闪着青春时代的火星。从她那眼睛、眉毛、脸盘都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的声音一时又变得柔和起来。
  〃也就从这时候;我对他那不如意;才一点点儿淡了。到这会儿;总算有了个家;儿是儿;女是女;离婚;我才不离呢!你倒说'离就离';卷个小包袱儿;滚你的蛋吧!一晃几十年;我的好时候也过去了。小嘎儿;像现在八路军兴自由、当面挑;那多好!可惜共产党来得迟了……〃她叹了口气;恨恨地说:〃想起旧社会;真他妈的没有一条儿好处!〃
  〃大妈。〃郭祥笑着说;〃这离婚是刚才你先提起的呀!〃
  〃我是出出这股闷气;〃大妈噗哧乐了;〃也捎带着警告他一下!〃
  〃要说心眼实落;大伯在凤凰堡得占第一!〃郭祥有意安慰地说。
  大伯高兴地瞅瞅大妈。
  〃说得也是。〃大妈同意地说;〃人也不算忒笨;他种的烟叶全村出名。抽着有那么一股格别的香味。挑到集上去卖;给人的斤两又大;一哄就抢光了。挑去十斤;最多只换回八斤的钱。〃
  〃那;那;〃大伯受了表扬;心里乐滋滋的;笨笨磕磕地说;〃一个自己种的;咱能少给?让人家吃亏?〃说着嘿嘿地笑了。
  大妈把面揉得白生生的;不硬不软。馅儿已经拌好了;又汩汩地加进了不少香油;郭祥在炕上就闻见了喷鼻的香味。
  〃我显显手艺。〃郭祥兴奋地叫着;急忙下炕。大妈拦住他说:〃去你的吧!多少八路军我都伺候下了;还要你来?〃说过;小枣木擀杖清脆地响着;不一时;蓖帘上摆满了精致的小饺;包得又好;摆得又齐;像是一大盘初五六的新月。
  郭祥看天还不到小晌午;就说:
  〃大妈;我瞧瞧齐堆去;回来再吃饺子行不?我跟小堆儿从小在一块儿;参了军他东我西;真想得慌;听说他不是复员了吗?〃
  〃真是不巧!他昨儿个到省里开民兵会去了。〃大妈说;〃这孩子也是个人尖子;他是两次参军;两次复员;叫干啥就干啥。家里姐妹都出嫁了;留下一个瞎爹;饭也不能做;我正张罗着给他找对象哩!〃
  郭祥只好作罢;又卷了一个大喇叭筒;准备提起昨晚母亲所谈的问题;忽听窗外有一个非常柔婉的声音叫:〃大妈在家吗?〃郭祥听声音很生疏;不知道来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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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金丝
  郭祥从纸窗上糊的小玻璃镜向外一望;见窗外站着一个个儿高高的美丽的女人。她约有三十左右年纪;一头丰茂的黑发;用酱紫色的卡子挽在脑后;脸色略显有些憔悴。她穿着黑色宽腿裤子;用白线和紫花线织成的小方格土布褂子。手里拿着鞋底子;一面低头做着活儿;一面柔声地说:
  〃大妈;我想找你谈个事儿。〃
  〃快进来说。〃大妈热情地招呼着。
  〃谁在屋里呢?〃
  〃你进来呀;跟他相相面就知道了。〃大妈开着玩笑。
  她红红脸走了进来。靠着隔扇门;瞅了瞅郭祥;说:〃咦!这不是大兄弟吗?长得这么老高了!〃她说着温顺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像是不好意思老瞅着别人似的。
  郭祥一时想不起这个女人是谁。大妈说:
  〃小嘎儿!你小时候还穿过她做的鞋呢;你就把她忘了?〃
  经大妈一提;郭祥这才猛然地想了起来。
  〃谁说我忘了?这是金丝嫂子。〃他连忙遮掩着说;〃娶她那天;看的人真多;一挤把我挤到桌子底下去了;气得我一挺腰儿;桌子就翻了;溅了她一身水;我还挨了我妈两巴掌哩!〃
  金丝笑了。
  这金丝是郭祥的远门嫂嫂。她是凤凰堡有名的巧女;能织各种色样的花布;还能剪花、绣花;做各种花鞋、花帽。她赶集上庙;最爱看的也就是这些花布;跟那花鞋花帽上的花样儿。凡是那些好看的;秀气的;经她眼梢一过;就能记住。她那颗心整个地就像印满各种花卉的画页。因此;她出的那花样儿;也就格外新鲜别致;逗人喜爱。许多外村姑娘;常常跑几里地前来求她;她比比;想想;一剪就是好几份让她们带走。她18岁过门;丈夫郭云比她小四五岁;这使她很不如意。婆婆惟恐她走了;像亲闺女一样待她。她心软口软;别的话也说不出口来。有一夜;她摸着睡在身边的这个孩子;流着泪说:〃我就拿你当亲兄弟看吧……〃过了几年;郭云大了;八路军也过来了;郭云在村里当了青抗先的队长;她参加了妇女工作;两口子一齐入党;在一个屋子里举行了入党宣誓。这新的生活;新的斗争;竟使他们的爱情枯木逢春。不久;她动员郭云参加了八路军;要算是凤凰堡第一名〃送郎上战场〃的女子。在一些小事情上;她是那么绵软;可是在大事情上;她却能作出果断的决定。
  几年后;郭云残废复员回来;参加了地方工作。后来担任了县抗联会的主任。隔长补短地家来;两口子过得很好;生了一个孩子。不料抗战胜利前夕;郭云在敌占区活动的时候被捕了。他坚强不屈;十分英勇。最后敌人使出了最残酷的手段;我们的这位年轻干部;就在一群日本狼狗的恶嗥里丧失了生命。这消息;对任何亲人该是多么沉重!而这个一向被认为是性格绵软的女子;在人面前;竟没洒过一滴眼泪。只是有一次;她趁婆婆孩子不在家;才悄悄钻到屋里;插起门来;整整哭了半日。有人发觉前去劝她;她在屋里洗了脸;拢了头;照照镜子;看看脸上没有一点儿泪痕;头上没有乱发;这才拿起针线活;开开门;安详地坐在那儿;装作做活的样子。
  几年过去了。同志们——县干部们;村里的党员们;在闲谈中间;曾经透露出给她另找对象的意思。她总是脸红一红;笑一笑;也不答应。后来同志们批评她封建意识;她才说:婆婆年纪大了;年景又不好;她打算再织下几个布卖了;积攒下一些钱来;留给婆婆;好让这老年人不致挨饿。事情就这么一年年地拖了下来。因为她性子绵软;待人和善;村里烈属都喜欢接近她;党里也就分配她多做烈属方面的工作。她分的房子是地主谢清斋的;地方很宽绰;烈属中有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妇女;常常拿着活;到她家里来;跟她一起做活说笑。天气晚了;或是刮风下雨;她就留下她们跟自己做伴;她们像亲姐妹似的;一起用纺车声送走那风雨的长夜……
  金丝靠着隔扇门站了一会儿;用眼扫扫大妈;见她忙不过来;就放下活儿;洗了洗手;赶过去帮助。大妈也不拦她。她包的这饺子另是一路:又小又巧;还绕着弯弯曲曲的花边。
  〃金丝!你找我要谈什么心事话呀?〃大妈把身子靠向她亲切地问。
  金丝的嘴唇发白;乎指也有些轻微的抖动:
  〃我看他们又奓刺儿了!〃
  〃谁?〃
  〃还有谁!〃金丝气愤地说;〃谢清斋昨儿晚上跟我吵了一架;今天早起又吵了一架……他要不从那院里搬出去;我就搬出来!〃
  大妈脸上立时现出了怒容;把手里的饺子片一丢。
  郭祥也睁大了眼睛;他要金丝详细谈谈。
  〃大兄弟;你出去多年;你不知道。〃金丝说;〃那年闹土改;村里看咱家是烈属;就把谢家的三间楼屋、三间东房分给了咱;指定谢清斋搬到村南头去。那谢清斋三天两头跟我说好的;要我答应他在东屋里先住几天;等村南那几间房修好了;马上搬走。我心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吧;心里一软就答应了;谁知道就把事情弄坏了……〃
  〃你当初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