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死磕 更新:2021-05-14 21:24 字数:5396
那高高的石阶;下面是青砖铺地;一点不错;正是多年前父亲领着他磕头赔礼的去处。谢家婆娘和谢家小子站在石阶上那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子;那尖刻讥讽的笑;一下出现在眼前;头轰地一下子像着了火似的。他定了定神;极力让自已平静下来。
他打量了一下这个院子;像是住了四家人。由于换了新的主人;那种阴森森的气氛没有了;现出一派农家风味。家家房檐下都垂着一嘟噜一嘟噜半干的红辣椒;地上晒满了一片一片的茄子干;院子里还系着好几根绳子;上面搭满了小白菜。东屋窗前有一个遮荫的南瓜架;垂着三四个金红色的大瓜;还挂着两个青秫秸莛儿扎的蝈蝈笼子。西房根种了一小片花;有三两棵鸡冠花;两棵很高的西番莲;一棵紫的;一棵白的;几个小盘盘似的花朵;都快要碰到窗格子上去了。
院子寂静无人。屋门虚掩着。人们大概都下地去了。郭祥正回身要走;忽听噗啦啦一阵响动;原来在南瓜架后面的墙拐角里;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背朝外;光着膀子;穿着小裤衩儿;正蹲在那儿聚精会神地摆弄什么。郭祥问:
〃大妈在这儿住吗?〃
〃嗯。〃那小子头也不抬地说。
〃她在家吗?〃
〃地里去了;你到地里去找她吧。〃他还是不动身;一个劲地摆弄他的。
郭祥走近一看;原来这小子正抱着小白鸽子给它装鸽哨呢。他的肩膀上还站着一只小红嘴鸽子;歪着脑袋看人。他老是装不好;累得小圆脸上都是汗。郭祥看那眉眼;很像大妈;也很像小雪。就拍了他一把;问:
〃你叫什么?〃
〃我叫大乱。〃他这才抬起头来;一双调皮的眼睛巴眨巴眨的;〃你是县武装部的吧?有小刀不?掏出来我使使!〃说着就伸出手来;要到郭祥的口袋里去摸。郭祥摸出小刀微笑着递给他;他一面修理鸽哨;一面说:
〃那里还有两只。〃他顺手朝西房檐一指;那里悬着一只精巧的小木笼;〃一只'大鼻子';一只'菜花';要是抱出蛋来;我把'大鼻子'送给你。〃
〃现在送给我行不?〃郭祥装作认真的样子。
〃现在——〃他翻了翻眼;〃那得有条件!〃
只听门外说:〃什么条件?你个小兔崽子!〃
郭祥还没来得及分辨是谁;大乱把鸽子一扔;抓起草筐就溜。郭样回头一看;进来的正是大妈;她拿着一把镰;背着一大筐满是露水的青草;两只脚也是湿漉漉的。她披着一件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十分破旧的棉军衣;看来她很早就到地里去了。
〃大妈!〃郭祥欢快地叫了一声。
大妈也一眼就看准了他:〃没错;你是嘎子!〃她说着;放下草筐;快步走过来。
郭祥看到;她的面容虽然比以前见老;但是步伐还是那样敏快;眼睛还是那般清亮;流露着坚定和机警;丝毫没有减失游击战争年代赋予她的光芒。
郭祥迎了上去;大妈用两只手捧着郭祥的脸;仔细地看了看;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她把手一甩:〃孩子;屋里坐吧!〃她走到屋门口;又扭过脸指着大乱说:
〃饶你一回!告你爹;叫他马上到集上去;就说嘎子回来了;晌午要吃茴香馅饺子。快去!〃
大乱卖了一个鬼脸;一蹦两跳地去了。
大妈把郭祥扯进了西屋。郭祥看这屋子宽敞明亮。里间屋一铺大炕;也扫得十分干净。迎着炕贴了一幅毛主席像。只是屋子里的东西很少;不仅没有箱柜;连个迎门橱也没有;只有一张旧八仙桌子;一条长凳;显得异常空落。
〃脱鞋;上炕!〃大妈催促着说。
郭祥在炕上坐定;大妈不一时就烧开了水;又在灶里烧了几个红枣;将灰吹去;泡了两碗红酽酽的枣茶端上来。
随后;她也上了炕;把烟笸箩放在两个人中间。她抽旱烟袋;郭祥就卷大喇叭筒。
郭祥说:〃大妈;你这几年生活还是很困难吧?〃
〃不算困难!〃大妈说;〃吃的有了;差一两个月的;吃点菜也能对付过去。〃
〃你这家具;我看怎么比以前还少呵?〃
〃家具?〃大妈哈哈一笑;〃连一块破铺衬;连你大妹子小时候的尿席子;都叫敌人烧净了。他们对我不客气;我对他们也不客气。双方一样!〃她仰起脸看看房顶;说:〃就是这房没烧;他们还想着回来住哩!实在说;孩子;我真不愿住在这肮脏地方!以前把我卖到这家当使唤丫头;我受的是什么罪?你没见过;也听说过。你想;我住在这儿;想起来能不难过?可是我还要住!穷人不敢住;我就要领着头住。我要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把谁打倒了!他们一天价喊打倒共产党;叫他们看看共产党倒了没有!〃
〃对!就是要让他们看看。〃郭祥猛力吸着大喇叭筒说;〃不过你的身体还要注意;我看不抵以前了。〃
〃没啥。〃大妈挺了挺腰板;〃我腿脚行;眼也挺好使。去年听说一个同志要结婚;我还扎了对绣花枕头给他寄了去。就是钻地道、睡高粱地多了;落下了个腰疼病;瞧了几次;白花了钱;也没治好。我看一下半下不碍。〃
〃孩子;〃大妈又拧了一锅烟点着;向郭祥身边移了移;缓缓也说;〃说实在的;这穷;这苦;这病;都不算什么。就是有一件事叫我心里难过……〃
郭祥见她眼圈发红;就听她说下去:
〃穷算什么!你大妈原先比谁不穷?苦;你大妈比谁不苦?病;这又算什么!残酷时候;敌人三天两头来抓;不知什么时候活;什么时候死。这统统不算一回事。孩子;只有一点儿我受不了;我就是离不开八路。从事变以后;我那穷家;哪一天断过八路军呢?人来人往;不是干部;就是战士;不是大队;就是小队;弄得我没有时间渣儿;累得我站都站不住;只要同志们吃上喝上;我就心里痛快。可是猛古丁地都开走了;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睁睁眼;看不到一个穿军装的;你说这是怎么个滋味?我心里空落得像是没有个抓挠头似的。夜里睡不着觉;我就一个一个挨个儿想你们。你们的模样儿;家乡住处;脾气秉性;谁我也没有忘。可你们连个信都不给我打一封来……〃
大妈滴下了眼泪。
〃不能这么说;大妈;〃郭祥说;〃同志们都没有忘记你。〃
〃去吧;〃大妈擤擤鼻涕;〃那为什么不来个信?〃
〃大家忙呀!〃
〃忙?我问你:你们拉屎不?尿尿不?〃
郭祥笑了。
〃兔崽子;你别笑。〃大妈把烟锅乓地一磕;〃你回答我的问题!〃
郭祥笑着说:〃就是再忙;还能不拉屎尿尿!〃
〃着哇!〃大妈说;〃你们就用拉屎尿尿的工夫;也能给我写几个字嘛!〃
大妈说着生起气来;把烟袋一放;两手向外推着郭祥:〃去去去!〃
〃你不要;我还不走哩!〃郭祥缩缩脖;装个丑样儿。
〃不走;我就揍!〃
〃来吧;我代表大伙挨揍!这是光荣的。〃郭祥说着;把头伸给大妈;〃我看你还是舍不得吧!〃
大妈噗哧一声带着泪花笑了。
郭祥接着装了一锅烟递给她;大妈盘着腿抽着;心平气和了许多。她问:
〃南蛮子现在怎么样了?〃
〃哪个南蛮子?〃
大妈跳下炕;把墙上挂着的一个装相片的镜框摘下来。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土;递给郭祥;指着其中一个说:〃就是他!〃
〃咳;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邓团长。〃郭祥说;〃他去年打兰州负了点儿轻伤;还在医院里休养呢。〃
〃我不信。〃大妈说;〃要是负了点儿轻伤;他会一直住在医院里?〃
〃确实;伤不太重。〃郭祥带着笑安慰说;〃现在快好了。〃
〃怪不得他不来信。〃大妈又是怜惜又是赞叹地说;〃这个人革命可真叫坚决。一打仗就往前冲;当了团长还是那股劲。他那爱人还是我介绍的哩!现在两口子过得怎么样?〃
〃很好。生了个白胖小子;听说有十来磅重。〃
大妈笑起来;小烟锅子在坑沿上磕得乓乓的响。
郭祥看到;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红枣木镜框里;挤满了军人照片。其中有他现在的团政委周仆;他现在的营长陆希荣;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大都穿着当年的粗布军衣;也有的是农民打扮;手巾包着头;腰里束着皮带;皮带上掖着盒子。一个个面容清瘦;但精神奋发;姿态英武;充满了游击战争年代的风采。大妈对这些人一一问了一遍。可惜有许多人;郭祥不认识;未免使大妈感到遗憾。
她小心地把镜框挂在墙上;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小迷糊不知道哪儿去了;连个相片也没有他的。〃
〃哪个小迷糊?〃郭祥问。
〃你不准知道。〃大妈摇摇头忧郁地说;〃他年纪太小。他爹妈都叫日本用刺刀挑了;11岁就参加了咱们军队。人猴瘦猴瘦;走也走不动;部队就把他托给了我。晚上不喊醒他;就给你尿一大炕。就那还非跟我钻一个被窝不行。天气热了;我说:'小子;这么热你还要跟我钻一个被窝?'你猜他说啥?他说:'妈;那咱俩就伙盖一个被单儿吧!'自他一来;大乱不能跟我睡一个被窝了;觉得吃不开了;就时常跟他打架;还说:'这是我亲妈;你算哪里的野小子!'小迷糊就哭了。我说:'小子;什么是亲的后的?你再长两年;好好抗日;你就是亲的;他不好好抗日;调皮捣蛋;我就把他轰出去。'小迷糊就笑了;说:'妈;我一定好好抗日。'这小子其实也不迷糊;也知道待我亲。他见到别人乱使我的烟袋;就用小刀刻上记号;专让我使。他一直在咱家呆了半年;后来部队又把他领走了。我真不愿让他走;弄得我哭了好大一阵。这多年;我老打听;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有时候做梦;还梦见他给我捅烟锅子呢……〃
这时;只听屋门〃哐啷〃一声;大乱跳着走了进来。〃报告!任务完成。〃他故意装作军人的样子;在炕沿下打着立正;嗓音洪亮地叫。
〃你看他那怪样儿!〃大妈用烟袋冲他一指。
〃我瞧瞧你的钢笔!〃大乱说话就爬上了炕;扳住郭样的脖子。
〃下来!〃大妈威严地晃晃烟袋杆儿。大乱手疾眼快;把钢笔抢到手里;拔开笔帽;在指甲盖上画起来了。
〃你瞧见没有?〃大妈指着大乱对郭祥说;〃从小就是这样。不管是司令员;政委;一下就爬到人家脖子上。不是捅这;就是捅那。以前是让机枪班给他做弹弓;以后就死求白赖地要子弹壳;换底火;翻造子弹;打枪;瞄准;你们都野战走了;这又玩鸽子。你瞧瞧他那脸蛋上是什么?〃
郭祥这才注意到;大乱的左眉梢上有一个小小的窝窝儿。
〃那就是他跟人家玩弹弓英勇负伤的地方!〃大娘嘲弄地说。
大乱翻翻一双猫眼:〃我的好处你干吗不说?〃
〃你有什么好处?〃大妈说;〃你不过就是给八路送了两回信!还差点儿出了大事。你有你姐姐去的多吗?小雪又给我送信;又在门口给我放哨;一站就是半夜;一次亏都没吃过。叫你放哨;你净打磕睡!还自己吹;'我要当通讯员;准是个好通讯员!'……〃
〃我不是把信团成蛋儿吃了吗?我又没暴露军事秘密!〃大乱梗着脖子。
〃我问你;〃大妈又用烟袋指指;〃今天你嘎子哥来;你这个好通讯员干吗不到地里喊我?〃
〃他也没对我说他是嘎子哥!〃
大妈用手一指:〃你听听!这小兔崽子嘴有多巧!〃
〃八路军可不许骂人!〃大乱把头一歪;〃你还吹自己是老八路呢;你让嘎子哥听听!〃
〃得;得;〃郭祥笑着说;〃你别喊我嘎子哥了;我看你小子比我小时候还嘎!〃
〃这都是八路军惯的。〃大妈说;〃我一打他;他们就拦住我;就把他惯到天上去了。你瞧着;我迟早要把你送到军队里去;叫八路军来管管你!〃
〃去就去。〃大乱说;〃我也不怕打仗!〃
〃老东西来了。〃大妈说着欠身下炕。
郭祥静听;才听出〃踢——啦〃〃踢——啦〃的脚步声。就从这脚步声;也可听出这是那种性格缓慢但却扎实的人。郭祥真佩服大妈分辨风吹草动的好耳力。这也是游击战争年代养成的。
老杨大伯进来了。手里提着沉甸甸的一大块猪肉;怀里抱着一大捆小茴香菜。他向郭祥嘿嘿一笑;没有说出什么;手里的东西;一时也不知道放在哪儿好。
大妈接过东西;就皱了眉。她把小茴香捆一拨开;对杨大伯说:〃你瞧瞧;这准不是今儿早起割的;一辈子想叫你办个漂亮事也难。〃大妈把茴香择了择;哗啦舀了一瓢水;动手洗菜。又对大乱说:〃去!磨磨刀。〃
杨大伯不反驳;也不言声。从腰里摸出一盒〃大婴孩〃香烟;撕开个小口;抽了一支;抖抖索索地递到郭祥手里。然后佝偻着腰坐在炕沿上;从腰里解下旱烟袋;装了一锅;用胳膊夹住;打起了火镰。显见这盒烟;是他特意为郭祥买的。
这杨大伯比大妈大十五六岁;已经60开外;郭祥看他那被烈日烤晒了一生的皮肤;还是红刚刚的;显得异常坚实。他的容貌和举止;都流露出朴实和善良。
大妈剁着肉馅指责地说:〃嘎子多年不回来;你就找不着一句话?真是三锥子扎不出血来!跟你一辈子;没有把我屈死!……〃
大伯还是不响;看来他听这话有多少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