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节
作者:中国长城网      更新:2021-05-13 11:50      字数:4779
  他冲出大门,抬眼处,只觉漫天阳光刺目,忍不住伸手去遮。闭上被阳光刺得疲惫不堪的眼,他立在那里,不动。
  那个满身伤痛的男子,正孤独的守护着那个永远沉眠的人,走向他所注定的死亡。
  狄一拥着颤抖的妻子,心里有愧有痛。身为丈夫,身为父亲,怎能让自己的妻儿受到惊恐折磨。
  然而,抬眼处,大门敞开,门口是那个呆立着。始终不能向前迈出一步的身影。
  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恩已报,心已尽。力也已尽。他们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安心。
  不值得呢,怎么算……都当真是……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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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间道路窄小,一辆马车停在路上,前前后后行路之人,便平添了许多不方便。
  有人烦躁莫名,高喊:“这谁的车,还不快赶开……”
  话犹未落。身旁的人扯他一扯,向前方一指。
  前边路口笑笑歇脚的酒摊茶铺上,一人正在买酒。
  那人侧站在后方,正好可以看见他左半边脸坑坑洼洼,丑陋至极的面孔。
  叫骂之人忽得哑了嗓子,不自觉的缩缩脑袋往后退了退。
  乖乖,这哪里来的妖怪,长得这么吓煞人。怪不得那酒摊子上原来坐着的人。全都一哄而散,人人脸色难看的躲到旁边。怪不得卖酒那王二,表情那么僵硬,莫名的被这个妖怪找上门来,这可真是晦气……
  正想着。又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却是那怪物一手掩唇,正在猛咳。咳得那么剧烈,停业停不下来,到最后咳到弯下腰去。几乎蜷作一团,似乎连心肝脾肺,都要被生生咳出来。
  被马车堵着不好走路的一干行路人纷纷更加退开去。这人生的是什么病啊?离远点吧,可别过了病气。
  好么,这下,王二这摊子,今后几天恐怕是都别想再有生意了。
  狄九好不容易才能恢复平静,喘了口气。这样虚弱可笑的身体,偏还要如此不堪的展现在人前。换了以前,他会将所有这样看着他的人杀掉灭口。
  现在,他也不是没有能力这样做。可是,他不能惹事。因为他举世皆敌,他是个不能见光的人。
  阿汉还没有回到小楼。
  所以,他淡然的拎起几坛酒,转身走回他的马车。
  他耳目既强,周围人怨愤的唠叨他自然是听得清。
  “今年也不知走的什么运,到处闹蝗虫,整天捉虫捉得累死,刚想歇歇喝口水,便碰上这种……”
  ……蝗虫?
  狄九淡淡抬眉,看向路两旁的麦田。麦秆上和地面上,似乎是有很多小小的活物。
  男女老少都下了田了,全心全意的除虫,然而,不管怎么努力,那些虫子却是驱之不尽。
  狄九忽然笑了一笑。他那半是英俊半丑陋的脸,乍然一笑,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虫子啊,人们用火烧,用水淹,用拍子打,用手抓,什么法子都使尽了,可终究是……杀不绝呢……
  就算是虫子,拼尽一切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从无比强大的人类那里,争取到一点自己想要的吧!
  他回手,把酒坛放在马车上,向车内看了一眼,这才一跃上车,信手挥鞭。
  阿汉,我带你回家。
  举目遥望远方,他回手抓起一坛酒,信手拍开泥封,深深的喝了一口。
  他离不开酒。那场大病之后,他的身体越发接近崩毁边缘,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是奇痛入骨,到如今,他终是不得不借助外力。没有酒,如何强提精神,如何麻木感知?想要不在半途倒下,能帮助他的,也只有酒了。
  他一路驱车一路行,因着自知时日无多,只一心赶路,待夜色降临时,错过窗头,宿于荒山野岭的时候,反是比宿在客栈更多。
  四周越是没有人,她到越是自在,停好马车,生起一堆火,将傅汉卿从车里抱出来,细细的替他全身按摩,推拿手足,以内力替他熟道全身气机,保持身体灵活柔软,最后再取了一早准备好的药汤,直接用内力热了,极细心切耐心的喂他吃下去。
  只有他一个人,但是,这一路飞赶,一路照料,以前傅汉卿是怎么被两三个人齐心照顾的,他现在也能一样做到,哪一天都不曾错少过半分。
  幸而现在天气尚热,夜色里独处郊外,亦不觉冷,身旁一堆火,就不用担心傅汉卿受凉。诸事办过,他便安静的抱着傅汉卿坐在了火边。
  数载光阴流水而逝,日日相伴,却是直到离山,他才终得了真正于他独处的时光。
  他低头,凝望那人在火光里安眠的容颜。没有人知道,他日日照料傅汉卿,却其实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
  自当年左眼受伤后,视力大为受损,到后来,连右眼也受连累,近处的东西,总是模糊的,远处就只不过是个轮廓。
  他是要强之人,这样的残疾,自然是不肯示之于人。他武功即高,切耳目灵敏,平时又刻意与大家保持距离,自己一个人苦练听力耳力,再加上,他眼力虽受损,也还不是全盲。平时行事言谈绝无异处,双目眸光亦无变化,所以就是日日替他诊疗身体的文素依,竟也并不曾发现他的眼已半残的事实。
  这一刻,他忽然急切的想要清晰的再看看他,再记住他,然而,无论如何努力睁眼,所见的,依然只是一张模糊的脸,隐约不过能分辨出五官位置。
  他苦笑着放弃。曾经总是刻意的不去认真看他,到如今想看了,却也看不清了。
  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抚摸,感受他五官的轮廓,一点一点,扫磨已经模糊的记忆。
  “阿汉……”
  一直一直,在他身旁,他是不愿说话的。总觉得,听到他的声音,那人怕是能醒也不肯醒过来了。
  只是,原来坚石般的心,也会有柔软失控的时候。
  终究,还是想要唤他。
  他不答,反而是好事吧。因着不能答,他才可以唤,若使他清醒着能说能笑能走,他与他。又如何相对,情何以堪。
  活不长了,这也是好事吧。活不长了。才能尽力替你一拼。活不长了,才能在最后,也记得你的模样。
  你我的性情为人。如此天差地别,曾经发生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纵你醒来,我们又如何能心无芥蒂的一世相伴。
  历经风波误会,故事里的爱人总能幸福到老,可是,我们不是故事。不是故事,谁来保我们美满幸福,无猜无忌。
  我若身死最好,我若不死也当与你相忘江湖。只盼你我他朝回首,江湖再见,可以淡淡一笑。
  前尘往事,纵有憾,也可无悔……
  念及一个“悔”字。忽的身心俱痛,痛不可抑。他坚持着轻柔的把傅汉卿放下,然后猛地向马车扑去,人还在半空,已是疯狂咳嗽起来,血珠四洒。他踉跄扑到,抓起一坛酒,又复狂饮。
  如此一口气喝下半坛酒,才勉强压住了痛,怔怔呆立了一会儿。忽觉夜风袭身。
  凉。
  阿汉他,怕冷!
  他连忙又回阿汉身边。坐在火旁,将他完全抱入怀中。等那柔软的,温热的身体置于他的怀抱,他因为饮酒太多而有些迷糊的脑子才倏然一清。
  阿汉不怕冷,他只是怕他冷!
  怔了一怔,呆了一呆,他慢慢地一点一点把人抱紧,慢慢的让那凝窒的身体开始颤抖。
  果然是要死了呢,所以,心会柔软,所以,情绪会失控。
  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快乐岁月里,那些共马并骑,起坐不离的美丽时光里,那一个个夜晚,他与他紧紧相偎的身形。
  黑暗里,火光前,他抱着他,越来越紧,不知是想给予,还是想汲取。
  他只是一直抱着他,不松手,一直一直。
  火光渐渐微弱,酒意渐渐上涌,疲惫的身和心,因着在傅汉卿的身边,入场一般的松开。
  迷蒙中,一次次轻声唤他的名字。
  一次次,无望的睁眼,明知看不清,却还是深深的看他。
  最后,终是慢慢低下头,侧首伏在他的身上,徐徐闭目,渐渐睡去。
  夜,渐渐深了。风,凉意渐渐重了。树叶摇动,夜间的露水,点点滴滴,随风轻轻从绿叶上滑落。
  火光,终于在最后一次爆发出异样火星后,彻底的熄去了。
  那一亮乍熄的瞬间,分分明明,照着一点清澈晶莹的水滴,从狄九的睫下,滚落到傅汉卿安然沉睡的脸庞。
  天地沉入黑暗。寂寂山林,那一点珠光,应该只是露水。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尾声
  居然有人要来小楼。
  居然有人带着个小楼人来小楼。
  几百年没出过这样希罕的事情,所以全小楼人的人都知道了,狄九正带着阿汉往这边走。
  所以,小楼控室内,张敏欣面前的七八个屏幕上,居然有有那么一个,是照在狄九和阿汉的身上。
  “他哭了!哇哈哈,他流眼泪了!他终于流眼泪了!”兴奋的叫声响在整个主控室,张敏欣高兴的站起来:“我要定格!我要打印三维立体图天天欣赏!这个死家伙,终于知道流眼泪了,哈!”
  满室的同学无不大翻白眼。
  她两只眼睛一张嘴,同时和小容轻尘两个人聊天,瞄着看七八个屏上同学的经历,居然能注意到某处显示屏的火光下,一闪而逝,小而又小的一滴泪。
  女人啊,八卦起来,潜力无穷啊!
  遥远空间处,正同她对话的方轻尘和小容,也都不觉愕然。
  “色女,你疯什么呢?”
  “谁流眼泪了?”
  “狄九啊,就是那个害阿汉长睡不醒,还一直死鸭子嘴硬,从来不肯说自己错,也不肯承认自己后悔的家伙!哈哈,他总算是掉眼泪了,我等了这么多年啊!就等他痛哭流涕忏悔,现在总算是等到一个半了!”张敏欣嬉笑道:“来,大家一起高兴下。他既然流泪,离认错也就不远了,对吧?”
  通讯器中,一片沉寂。
  “喂,你们说话啊?”张敏欣不满意地皱眉头。
  一阵沉默之后,小容的声音隔着无限空间传来,语气竟略略有异:“你觉得这样很兴奋,很快活吗?”
  张敏欣愕然:“你们不高兴?不替阿汉高兴?不觉得出了口恶气?轻尘,小容这个滥好人就不理他了,你倒是表个态啊。”
  “这是他与阿汉之间的事,是非对错,其实我们都没有资格表示太多意见。狄九这个人是不怎么样,但是这些年,他替阿汉做过什么,我们也都知道。要如何待他,应该阿汉自己决定,我们又何必这样凉薄。”沉凝的声音传来时,张敏欣掏了掏耳朵,几乎怀疑自己时不时在同那个最小气最任性最偏激的方轻尘对话。
  “你怎么啦?才在外头几年啊,你那性子就给磨得这么圆了?”
  对方报以一声淡淡苦笑:“以前你说我恶毒无情,狠心任性,现在,你又说我没性格,张大小姐,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啊?”
  “管你变成什么样,自有你的皇帝,你的将军们忍受你。和我没关系,哈,我要去打印我的……天啊,这家伙在干什么……”
  “又怎么了?”
  两个声音一起问,小容是关切,而轻尘,则带点无奈。
  “那家伙醒了嗳,还拿起酒坛子对着自己倒,老天,这是喝酒啊还是用酒洗澡啊?真是浪费……”张敏欣愕然:“他怎么就醒了呢?阿汉在他旁边,他睡得虽然浅,没打扰的时候也不会醒这么快。难道伤势又发作了?”
  “张敏欣。”方轻尘的声音有些厉,却又倏然沉默,过了一会才道:“他是被自己的眼泪惊醒,所以把酒浇在脸上身上掩饰。”
  “开玩笑吧,自己被自己的一滴眼泪吓醒过来?周围又没人看他,他有什么不好意思……”张敏欣正在振振有词地反驳,忽然发掘满室气氛不对,愕然抬头四望。
  一众同学全都放下手头的事,径自凝视高处的那块显示屏。
  那个夜色孤寒中,一边咳嗽地全身发抖,一边把酒洒得满身都是的人,那个纵然对着苍天大地,却还是本能地想要掩饰睡梦中落下的一滴孤泪的人。
  他一边喝酒,一边吐血,夜色中瑟然的身影,分明是重伤濒死的孤狼。
  整个主控室一片沉静,良久,良久,才有小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轻尘,你怎么知道?”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方轻尘才答了六个字:“将心比心而已。”
  众人终于动容。
  将心,比心。
  那个总是人性地报复却有固执地永远不肯回头察看纪录,无论被怎样指责,却依然屡世不肯改的方轻尘。
  他终于肯说“将心比心”。他终于肯对人承认,原来,他的心,也曾如某一个世间凡人。
  狄九的。还有他的,那些骄傲,那些固执?